記者 / 劉汨
編輯 / 宋建華
△崔傑自幼喜歡上瞭潛水,他從事收費打撈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
安忍剛下潛,就踩在瞭屍體的頭上。他咬著牙上浮,再沒法進入水下。" 水裡好像哪哪兒都是人。"
" 這很矛盾。" 崔傑理解安忍的感受,打撈時總想快點找到屍體,但真等看到的時候,腦袋裡還是免不瞭 " 嗡 " 的一下。
北京有 200 百多條河流、80 多座水庫,卻並不是一座適合潛水的城市。最大不過十多米的深度、渾濁不清的能見度,這些都和那部讓崔傑喜歡上潛水的紀錄片所展現的斑斕世界,相差甚遠。
崔傑一次次潛到故鄉的水下,隻是為瞭打撈屍體、換取一份收入。若幹年後,義務打撈的民間救援隊加入進來,屬於崔傑的這頁歷史即將過去。
做事的人變瞭,相似的一幕幕還在每個夏天上演,一些生命或主動或被動的在碧波裡走到終點,總要有人再把他們從水裡帶回來。
△ "721" 暴雨後,民間救援隊更多的參與到北京溺水者的打撈工作中
一根頭發
6 月初的傍晚,亮馬河岸邊聚著三三兩兩的垂釣者。當綠舟應急救援隊的天華,把那輛拖著橡皮艇的越野車停下時,人們的目光轉瞭過來。
在救援隊到達的同時,警方已經將岸邊幾百米的距離封鎖。被勸離的垂釣者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還不知道頭頂攝像頭所記錄下昨晚的一幕:
凌晨 3 點之後,一名年輕男子和同伴在岸邊激動的說著什麼,他突然跨過瞭護欄、邁進水裡。起先水不過齊胸深,但才走出去幾部,男子就被沒瞭頂。同伴跺著腳脫瞭衣服,下水趟瞭幾米不見人影,隻好回岸上報瞭警。
橡皮艇下水瞭,天華和另一名隊員降下水下攝像頭,向著年輕男子最後消失的方向劃去。
亮馬河不過幾十米寬,水流也不急,與攝像頭連接的屏幕很快出現瞭溺亡者的畫面。船上的隊員潛下去進行固定,十幾個小時過去瞭,年輕男子幾乎沒動地方,還在他被河水淹沒的位置。
在岸邊,安忍已經背上瞭氣瓶,他要下去把遺體和橡皮艇連接,拖回到岸上。轉動身上那件 BCD 浮力背心的排氣閥,安忍拽著一根已經打好的索套潛瞭下去,水面上湧起一陣氣泡。一分鐘後他重新浮瞭上來,向天華比劃瞭一個 "OK" 的手勢。
橡皮艇重新向岸邊劃過去,繩子卻繃得直直的。安忍忘瞭一件事,他沒把隊友先前固定遺體的那根繩子解開。必須再次下潛,但安忍試瞭幾次,朝天華擺瞭擺手。
剩下的工作隻能換另一名隊員完成,年輕男子的屍體終於被抬瞭上來,皮膚泡得慘白、雙手緊緊攥在胸前。對岸圍觀的人群終於明白瞭是在撈著什麼,一些人慌亂的放下瞭拍攝的手機。
安忍後來說,自己第一次剛潛下去的時候,就覺得踩到一個 " 東西 ",帶點彈性、不大平整。愣瞭一下,他明白過來那是溺亡者的腦袋。之後再要下潛時,身體已經不聽使喚," 覺得水裡哪哪兒都是人。"
前幾天,綠舟救援隊一直在城西的打撈現場忙著,安忍本來想把亮馬河這趟介紹給崔傑。但崔傑做的是收費的商業打撈,相關部門沒能找到這筆款項的出處,最後打撈的任務還是落在瞭綠舟救援隊的身上。
盡管以自己民間救援隊公益組織的身份,和崔傑收費行事的性質不同,安忍還是把他看作 " 前輩 "。十幾年做打撈的經歷,在北京鮮有人能超越。
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人,那部潛水紀錄片《寂靜的世界》影響瞭崔傑,他也想去看看那個不一樣的世界。後來,崔傑參與創建瞭海鷹潛水俱樂部,本意是做些相關的培訓。99 年,他半夜被俱樂部所在地的鄰居叫去幫忙,在京密引水渠第一次打撈溺亡者。此後,找來的人越來越多,這也變成瞭一個收費的項目。
對於天華和安忍這些民間救援隊,進入打撈的領域則要晚些。北京 "721" 暴雨成為瞭一個節點,在那之後專業水域救援力量愈發得到重視。具備專業技能,並且是公益性質的民間救援隊逐漸得到瞭官方的認可,和消防、公安等部門形成瞭聯動機制。2013 年是 " 井噴 " 的一年,天華記得,光在十三陵水庫就進行瞭 10 多次打撈。
崔傑後來也聽說瞭安忍在亮馬河的遭遇,他挺理解的。打撈屍體本來就是個 " 矛盾的過程 ",總想快點找到屍體,真出現在眼前瞭,總還要被嚇到。" 這太考驗心理素質瞭。"
若幹年前,崔傑去打撈在護城河自殺的一個女孩,回到傢已經是凌晨 3 點瞭。他在衛生巾清洗潛水服,發現上面掛著一根長發,崔傑腦袋遲來的 " 嗡 " 瞭一下。
△在崔傑傢墻上掛著的照片,記錄著他曾經參與過的打撈行動
" 水漂子 "
一條永定河蜿蜒過房山、大興和豐臺三區交界,河床本已大段的幹涸,但挖沙形成的大坑,卻在夏天積滿瞭一池清水。
從五月底開始,綠舟救援隊在這裡參與打撈瞭兩名溺亡者,但這並不是結束。
6 月 11 日,一個 30 多歲的男人來到瞭池塘邊,下水前他還和其他野泳者聊著:" 聽說這最近死瞭好幾個人瞭 ......"
和男人聊天的野泳者很快遊出去很遠,回頭卻沒看見他的身影。再遊回岸邊時,隻有男人的衣服還放在那裡。
包括綠舟在內的幾支救援隊都到瞭現場,北京不同的水域出給打撈的難題也不相同,城區的護城河裡要克服隻有一兩米的能見度,眼前這片池塘讓天華撓頭的,則是它近 2000 平米的面積。
不像電影裡那種大呼小叫的誇張演繹,真正的溺水可能就發生在悄無聲息的一瞬間,目擊者也許並不確定準確的溺水地點。" 對他們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天華說。
救援隊找瞭幾個通宵,用上瞭探桿、攝像頭、聲吶等所有的手段,還是不見溺水男人的影子,天華決定潛下去看看水裡的情況。在夏天的打撈,一件可以透水的濕式潛水服就能應付,天華跳下水,溫潤的感覺遍佈周身。池塘最深處不過四五米,能見度也不錯,但天華發現,池塘底部還套著其他挖沙留下的坑洞,深淺不一,這才是打撈最麻煩的事。
溺水男人 30 多歲瞭,還沒結婚,他的父親一直守在岸邊。男人的遺體最終在 7 天後自己浮上瞭水面,被在場的救援隊發現後帶回瞭岸上。
天華說,溺水屍體可能有兩次上浮的機會,第一次和生前所穿的衣服以及吃下的東西有關,比如豆類食品,可能在體內產生更多的氣體。第二次則類似 " 腐爛的過程 ", 人體內隨著分解產生瞭更多的氣體,。那樣的屍體浮上來,多數都會腫脹變色,也被人們稱為 " 水漂子 "。
遇見 " 水漂子 " 並不是什麼輕松的經歷。
若幹年前,有警察巡邏時,在護城河邊發現瞭一身脫下來的衣服。兩天後,崔傑被找去打撈屍體。沒有目擊者能說出溺水者的準確位置,崔傑在身上系瞭根繩子、讓兒子在岸上拉著,控制著自己在水下的活動范圍。水域被劃分成 " 田字格 " 一樣,每過十米,兒子就拽拽繩子。
崔傑看見水下有塊塑料佈,剛想掀起來看看,一根 " 大黑柱子 " 竄瞭出來。原來是條鯰魚藏在下面,水下被攪得更混瞭,崔傑隻好停瞭下來。他突然看見,兩米外,一個人影立在水裡,雙手在胸前一副 " 打拳 " 的姿勢。
" 找的就是你!" 崔傑估計,按這架勢,再過個把小時屍體也就該浮出水面瞭。他趕緊過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卻不想拽下來一層的皮肉。" 跟脫骨扒雞似的。"
回到岸上,崔傑剛摘下潛水面罩," 水漂子 " 那股酸臭撲瞭過來," 那天不知道吐瞭多久,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瞭。"
也並不是所有打撈都要靠潛水來完成,氣瓶的數量本來就有限,隻有確定準備位置時才會下水。在綠舟救援隊,很多時候還會使用帶著勾子的探桿。天華很精於此道,他用探桿掃過水底,大致能靠觸感和聲響判斷出是不是屍體。
但其中的利害關系也要和傢屬講清,有時用勾子勾上來的遺體會有輕微的破損。天華講這話時很直白," 如果現在我們勾上來瞭,你還可以看看。如果過幾天自己浮上來瞭,那樣子,你看瞭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解釋,人的皮膚其實很結實的。有一年晚上,綠舟救援隊打撈一名溺亡者,探桿突然提不動瞭,天華以為是勾上瞭漁網、用力的一拽,旁邊的隊友幫忙用手電照著。不想,正勾在遺體的頭皮上,遺體被整個帶出瞭水面。
淹死的是個美發店的小夥子,身體慘白、頭發染得五顏六色,舉手電的隊友看瞭個真切,癱坐在那裡,到現在都還不敢下水。
△大多在確定溺水者準確的位置時,綠舟才會采取潛水打撈的方式
日記女孩
4 月初,順義區的一個女中學生失蹤瞭,傢長四處找不見,翻看瞭她的日記。女孩寫瞭一篇日記,主人公對應的是幾位傢人,分別死於不同的原因。她自己對應的小說人物正是死於失蹤的那天,死因是溺亡。
傢長報警後調來瞭監控,女孩最後的畫面是把清晨自行車停在瞭河邊。那時候河邊有不少人在釣魚,卻沒誰看見她是怎麼走下去的。
尋找女孩並不順利,兩天過去還沒結果,綠舟又接到瞭來自通州的求助。同樣是個孩子,一個初二男生從橋上跳河,QQ 上最後的消息是:再見瞭,活著真累。
男孩的遺體當天就在橋下被找到瞭,順義女孩的遺體則在失蹤後七天被發現。她被蓋在河面漂浮的枯草下,就離停自行車的岸邊不遠。
打撈孩子是崔傑最難受的事。幾年前,房山一傢飯館老板的兩個兒子下河玩水,小兒子溺水,大兒子過去救,兩個人都沒再露出水面。
崔傑在水下很快找到瞭小兒子的遺體,大兒子卻沒在一起。正在四處找著,崔傑覺得一個小腳丫踢到瞭自己的腦袋,大兒子正漂在自己邊上,他趕緊把孩子帶瞭上去。整個打撈半個小時就結束瞭,飯館老板站在岸邊,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並非所有傢屬都能保持平靜,天華一直努力做好現場的 " 風控 ",盡量不讓傢屬直接面對整個打撈過程。" 我也怕隊員的情緒受瞭影響,跟著不管不顧瞭。"
2012 年 "721" 那天,一個男人到蓮石湖釣魚。傍晚,他給傢裡打瞭電話,說雨太大,可能要第二天再回去。掛瞭電話,男人又想試試,他開車駛上瞭一座漫水橋。
兩天後,水位下降,人們看到瞭湖裡那若隱若現的四個車輪。天華和隊友潛下去看見,男人應該預感到瞭危險,後車窗是打開的,但男人被卡在瞭座椅中間。
汽車被潛水員固定後,吊上瞭岸,男人的屍體已經腫脹,流出來的液體都是乳白色的。現場的人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把他弄出車來。傢屬急瞭,憤怒的指責著從警察到消防所有的單位,指責他們不願意伸手。救援隊是唯一 " 幸免 " 的群體," 傢屬也知道,我們做這個是義務的,不能再強求什麼。"
" 這不是救援,是打撈。" 崔傑和天華都強調著這個觀點,他們也需要向傢屬說明,當自己出現時,水下的人已經沒瞭生還的可能。
在淡水中,溺水 3 分鐘就足以引起心臟的驟停。天華說,溺亡又通常分為幹性溺水和濕性溺水,幹性溺水時,可能剛嗆下一口水,就因為痙攣,引起瞭氣道的閉鎖。而濕性溺水,則是機械性的讓大量水進入肺部,繼而進入血液。" 人的肺根本裝不下多少水,那樣的遺體撈上來,口鼻處都有很多帶血的泡沫。"
除瞭說清眼前的現實,崔傑更麻煩的是,他還要談好價錢。崔傑盡量去和單位打交道、協商收費,但也有繞不開傢屬的時候,他能說的就隻有:" 他死瞭,我們的人也可能會死的。"
崔傑還堅持在打撈前就要收錢,哪怕打撈失敗再退回去。因為等遺體被帶回岸上,傢屬哭個不停,他就張不開嘴瞭。" 那時候,這雷鋒就當定瞭。"
2008 年的夏天,一個 20 歲出頭的女孩在通惠河自殺。崔傑聽女孩的同事說,前一晚單位聚會,喝過酒後,老板對女孩有瞭些輕薄的舉動。凌晨,女孩像瘋瞭似的一路跑一路脫著衣服,在把最後一件白襯衣扔在河邊後,跳瞭下去。
上午 10 點,崔傑把遺體撈瞭上來,河水很臟,但女孩的面容依舊姣好。" 那天我在現場就哭瞭,她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女孩的父親像傻瞭似的站在岸邊,崔傑張不開嘴要錢,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 " 特別不好的事 ",悄悄的走瞭。
△隨著民間救援隊以公益的形式參與進來,崔傑已經很少再接到打撈的業務
" 收費 " 和 " 免費 "
三月份,在順義的一次打撈現場,崔傑和安忍第一次見面。崔傑到時,已經有另一支救援隊在搜索,他有點抱怨:" 他們都來瞭,還找我幹什麼。" 按崔傑一直秉承的規則,誰先下水,活兒就是誰的瞭。
安忍在之後到場,他聽說崔傑也在,趕緊過來和 " 老前輩 " 打招呼。崔傑對這份尊重很受用,讓安忍 " 趕緊忙去吧 ",他也知道,有兩個公益性質的打撈隊在,自己出場的機會不大瞭。
從最初的 1000 元打撈費用,到後來的 6000 元、8000 元,再到冬季時過萬的收費,崔傑解釋,這與成本和物價的上升有關,而且每次的收入半數都歸實際操作的潛水員,自己如果不下水,也就分個三分之一。
當越來越多 " 撈屍人挾屍要價 " 的新聞出現後,電視臺做過一起節目,溺亡者傢屬、崔傑和公益救援隊都受邀參加,一群人為打撈遺體該不該收費、如何收費產生瞭激烈的爭論。
崔傑一度不理解民間救援隊的公益模式,他覺得這些 " 後來者 " 有社會的資助才能免費打撈,是 " 不公平 " 的競爭。天華和安忍倒是對收費打撈多些體諒,都是下水的人,都知道裡面的不易。" 這個事總要有人去做。"
崔傑把每次打撈都記在瞭本子上,裡面走遍瞭北京各個方向的水域。離他最近的,是傢門口的那條壩河,一個搶劫犯撞見瞭事主的男友,被追得跳河溺亡;還有一個做保姆的小姑娘,喝完酒,跳瞭下去。
本子上最近一次打撈記錄是在去年 9 月,撈的不是人,是金子。夫妻倆吵架之後,把三公斤的黃金扔到瞭河裡,之後就後悔瞭。
兩人在圈子裡打聽瞭一個月,生怕遇到不可靠的人,最後選瞭崔傑。打撈那天,崔傑怕對方不信任,把車鑰匙也交瞭出去。" 撈上來以後特別摳門,就 6000 塊錢,一點都不多給。"
在 " 收費 " 和 " 免費 " 之間做出選擇並不困難,過去一個夏天,崔傑再沒有得到一次打撈的機會。潛水的氣瓶就擺在崔傑的床前,他的兩個徒弟,一個開著黑車,一個在給遊泳池做救生員。" 屬於我的那頁歷史翻過去瞭。"
一次聚會上,崔傑盯著餐館裡的人發呆,朋友問他怎麼瞭,他說:" 這地兒生意不行,還沒我一年撈上來的人多。"
安忍不想像崔傑那麼心重,他盡量不再去涉及每個溺亡者背後的事情。7 月初,綠舟救援隊又一次接到瞭求助,一年裡,他們第 16 次去往打撈現場,出事的地方,依舊是那片三區交界的水塘。
△夜幕下,救援隊站在北京的一處水塘內搜尋溺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