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就診的同學
8 月 6 日晚,桃江四中 364 班,三名男生因肺結核同時休學。
消息在這個高三文科優生班傳開時,還沒人察覺出事情的嚴重性,甚至覺得有些新奇好玩,羨慕他們能夠回傢。
之後,班上陸續有學生出現咳嗽癥狀,希望請假去醫院檢查。當時,班主任還認為這是 " 小感冒 ",準假時沒給學生好臉色。
沒人預料到,這種 " 小感冒 " 癥狀開始擴散,請假的學生離開後再也沒有返校。
8 月 10 號,學校安排 364 班學生集體血檢,查出 7 例結核病。截至 11 月 16 日,湖南衛計委通報,共發現 29 例肺結核確診病例和 5 例疑似病例,另有 38 名學生預防性服藥,共計 72 名學生接受治療和管理。
" 桃四 0806 事件 "
364 班的同學,將這次肺結核風波,私下稱為 " 桃四 0806 事件 "。
正是從 8 月 6 號開始,全班才註意到肺結核這個病。
當晚,班主任易躍新走到 3 個男生跟前,隨即把他們叫到辦公室。據班上同學回憶,這 3 名男生已經吃瞭好幾個月的藥,還曾因帶病上課被班主任表揚。但因涉及個人隱私,多數人都不曾問及具體病情。
沒人覺得奇怪,猜想 3 人可能被叫去搬運新到的書籍。但晚自習還沒下課,3 人回到教室,開始收拾東西回傢,休學的消息就此傳開。
疑慮在同學們的心裡蔓延。課間,大傢湊到一起議論,有知道內情的同學說,他們得瞭肺結核。
" 沒覺得不對勁,就是有點怪。" 陳昌的同桌在今年元月就查出瞭肺結核,平日裡對茄子、生薑等食物忌口。" 他一直在上學,沒有休學過。" 在陳昌看來,如果這病傳染且足夠嚴重,學校是不會允許他繼續上課的。
但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班裡接二連三出現咳嗽癥狀,幾乎每天都有人提出請假。原先,這個容納瞭 89 人的教室,被連成排的桌凳填滿,行走不便。如今,不少位置被空瞭出來。
據多位同學回憶,學校的消毒措施是從 8 月 8 號左右開始的。上午四節課結束後,會有幾個著裝簡易的五六十歲的爺爺,背著農傢打藥機,在教室各個角落噴灑消毒水。
巴士消毒液的味道在空氣裡彌漫,午間,學生趴在藥水味兒很濃的課桌上小睡。晚自習下課,學校會再次安排熏艾草煙消毒。
此後,介紹肺結核的防治資料下發到同學手中。得知這種病為嚴重的傳染疾病後,剩下的同學開始無心上課,緊張、恐懼的氛圍濃烈起來。
陳昌也不例外,幾例肺結核在班上曝光後,他猛然想起一個多月前,自己有一次吸氣胸疼、咳嗽的經歷,當時沒怎麼註意,但如今,他迫切要求一次檢查。
檢查結果顯示,陳昌患上瞭穿孔性肺結核。母親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帶他去另一傢醫院復查,病情再一次被確診。
陳昌也在 8 月份休學瞭。截止到目前,他的肺部已有十餘處穿孔。
△疾控中心對就診同學的登記表
高燒 40 ℃才可以請假
恐慌在 8 月 16 日前後達到高潮。
8 月 10 日,學校為 364 班安排瞭一次集體血檢,7 名確診的同學被強制休學。
桃江縣疾控中心結核科一名工作人員表示,結核病潛伏期較長,且結核桿菌能通過咳嗽、打噴嚏的簡易方式傳播,感染後隨時可能發病。
因為害怕,364 班同學在 8 月 16 日基本戴上瞭口罩,但班主任認為剩餘同學血檢沒問題," 不要搞得那麼嚴重,弄得人心惶惶 ",次日,口罩被統一撤下瞭。
每天早晨 6 點,桃江四中高三學生都需要到教室晨讀英語、語文、文綜,晚自修則延長到近 11 點。
平日裡,班主任對 364 班管控嚴格,寄予厚望。上一屆高考中,桃江四中錄取率創新高,成瞭老師和學生共同的壓力。班主任規定,早晚自習不允許上廁所,請假的標準是達到高燒 40 ℃。在此前批假過程中,班主任不希望學生因為 " 小感冒 " 耽誤學業。
桃江四中是市級重點高中,不定期會進行 " 篩考 ",成績好的同學轉入優生班,成績不好的轉去普通班。
2015 級 364 班是年級 15 個文科班中唯一的優生班
然而從事發至 8 月 19 日集體放假,令人羨慕的 364 班不復存在。其它班同學竊竊私語:" 別去那個班,有傳染病。"
廁所、走廊過道、食堂等公共空間裡,無論哪兒,364 班學生都不得不忍受著異樣的眼神,大傢都唯恐 " 閃躲不及 "。
李沐記得高考報考那天,四樓的低年級學生對班級指指點點。兩名同學上體育課時,遇見進 364 班教室的老師,脫口而出:" 你看,那個老師不怕死!"
" 傳染病源 "、" 學校禍害 " 等話語陸續傳到 364 班學生的耳朵裡,大傢甚至希望 364 班能盡快從學校 " 消失 "。這段時間,學校安排的放假沒能提前,傢長提出全體停課的強烈要求也遭拒絕。
即便處在這一期間,364 學生最擔心的依然是," 月考就快來瞭 "。至於傳染病,他們做瞭最壞打算,不幸感染上,吃藥就能好,不會有副作用,更不至於休學。
因此,當 8 月 19 日提前放假的通知下來,大部分同學心情都不錯," 幸福來得太突然。" 一個同學在日記裡寫道。
他們沒想到的是,這次 " 得意地 " 走出校門後,30 餘人至今沒能復學。
△病情證明
一場特殊的 " 同學會 "
364 班的藝術生周潔沒有趕上這一次恐慌。
7 月 16 日至 8 月 19 日,周潔在長沙學習傳媒專業知識,避開瞭疾病爆發期。當媽媽收到班主任微信,要求每個同學到桃江市疾控中心做檢查時,她甚至覺得沒必要。
出門檢查那天,周潔穿瞭黑色長 T、短褲、球鞋。一路上,她沉浸在回傢的幸福中。在長沙集訓的日子很苦,練形體時拉筋疼到流淚,最近一次彩排,她還熬瞭個通宵。
來到桃江市疾控中心,看到走廊過道上都是同學,一堆堆聚在一起說話,周潔半驚訝、半興奮。她沒預料到和同學分開一個月後的重聚,會是在醫院裡。
" 要不我們在這裡開一個聚會吧。" 她和大夥開玩笑。
沒過多久,這種輕松的氛圍消失瞭。一些同學出瞭檢查結果,臉上填滿憂慮;一些同學在皮試時腫瞭起來,開始擔心自己被感染。
周潔是自己去取的報告單。" 沒事吧?" 媽媽問。
得到 " 雙肺感染 " 的回答後,周潔能感受到媽媽的心沉瞭下去," 她就說瞭一句,‘完瞭’。"
周潔才最後才意識到自己面臨著休學。回傢後的兩個月裡,她時常獨自鎖在房間裡,摔書本、捶打床上的棉絮,不相信這一切真實發生瞭。
一次晚餐,媽媽和回傢後的父親發生瞭爭執,他把女兒患病歸咎於妻子照顧不周。11 月初,母女倆從傢裡搬到瞭出租房。母親開始和一群傢長走上瞭維權路,討要說法,希望幫孩子爭取到終身醫保。
△一位同學的病中日記
休學、服藥、副作用
" 人生本應該順風順水,至少在高考來臨前應該是這樣。" 同是藝術生的王雅在日記裡寫道。
8 月 21 日,在確診為繼發性肺結核後,王雅開始用藥。為瞭不錯過吃藥時間,她將原先提醒上學的三個鬧鐘更改瞭時間和備註:
早上 6:30,吃藥;
上午 10:00,吃藥;
下午 16:00,吃藥。
幾天之後,王雅出現瞭藥物過敏反應,尿液變紅、高燒不斷、紅疹,皮膚泛黃黑色。她無法想象,短短幾天裡,自己從一個陽光積極的女孩,變成瞭隻能躲在口罩後面行走的病原體。她不敢出門,生怕熟人詢問自己不上學的原因。
休學的日子裡,藥物在多個同學身上發生副作用:嗜睡、噩夢、肝損傷,過敏。據醫生介紹,肺結核治療的過程漫長而反復,依從性差,需要安心靜養,即使產生副作用,也不能隨意停藥。
11 月 16 日晚,王進把自己的病例發在群裡,代表肝功能損傷的轉氨酶超瞭近一倍。立馬有同學回復:" 你得加護肝藥瞭。"
" 我都吃三種護肝藥瞭 "。他們開始交流自己的病情 " 四項超,一項底 "," 三項低,兩項超 "......
周楠更明顯的一點是脾氣變得暴躁,早上 5:30 用藥過後,困意就上來瞭。奶奶 7 點照常喊起床吃早餐,她會把門反鎖,怎麼喊也不搭理。最讓她擔心的是一周一次抽血,如果五項系數超標,就又需要住院。
用藥後的李沐經常掙脫不開噩夢,在醒來邊緣,眼睛睜不開,呼吸也變得異常,像長時缺氧一樣大口吸氣,胸腔的肋骨隨之起伏著。
大多數同學都經過瞭一段低谷期,藥物副作用使他們難以接受改變的自己。
病房裡,周潔的兩個臨床都是同學。大部分時間裡,三人用藥後昏睡著,醒來以後,她們相互之間談論學習," 明明馬上就可以畢業的 ",後來這些話題都不去涉及瞭,以免心裡難受。
慢慢接受事實後,有人在日志裡這樣安慰自己:" 我的十七歲,經歷瞭一種叫肺結核的病的折磨,經歷瞭休學和在傢學習的無奈,經歷瞭沒有朋友在身邊的孤獨,老師說,因為我們有比其他人更強的能力,所以有比其他人更痛的經歷。"
△患病同學在治療中
" 我還想考大學 "
在人民醫院做痰檢,確定為陰性(不傳染)後,28 位同學獲得瞭復學資格,能回學校專門開設的小班裡上課。
更多的 30 餘名同學,因擔心交叉感染、藥物副作用、檢查結果未出等原因,在傢滯留瞭 3 個多月,復學計劃充滿未知。
這段時間裡,學校為居傢治療學生配置瞭電腦,進行遠程視頻教育。每逢月考,老師會把試卷送到傢裡。但多人因藥物反應,頻繁的身體檢查,無法專心學習。
" 我還想考大學 ",病前,尹陽苗定下的目標是湖南中醫藥大學。她一直努力把 " 拉後腿 " 的英語成績提上來。但三個月的檢查治療,她很久沒碰英語瞭,默寫單詞都比較吃力,就把目標推到門檻低一些的長沙醫學院。
" 我想考浙江傳媒 ",選擇瞭編劇與導演方向的藝術生李沐說,為瞭鍛煉文筆,她常深夜背誦文化常識,每天堅持寫作,去藝術學校培訓期間,文化課本隨身帶著,盡量不讓自己不落下太多。但如今提起高考,她的情緒低落," 能上二本就燒高香瞭 "。
餘涵是過敏反應最嚴重的學生,背上、手臂發滿紅疹,高燒不退,她隻能服用二線結核藥。
6 月份始,餘涵不停接受各種檢查,肺結核引起盆腔結核、腹腔結核、腸結核等並發癥,醫生一度下瞭病危通知單。
因藥物引起的神志模糊,她甚至沒有害怕,隻在抽血時才感到煎熬。血難抽出來,一滴一滴滲到管子裡,湊一小瓶需要換好幾個地方紮。即便如此,她在清醒時會想著回去讀書,時不時問同學課程上到哪瞭。
目前,她和多數同學有著同樣的期許:休學半年後,能在下學期重新入學。
如果可以,他們依然打算參加明年的高考。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同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