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教授、學者,這是貼在周琦身上的三個職業標簽。它們一度彼此獨立,又相互影響。而最近這十多年來,三個身份已漸趨融合。融合從何而來?是通過大量的人文閱讀," 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你的智慧會停頓,你能體會到東西會受限制。通過閱讀,特別是通過對哲學的認識,可以幫你實現有形或無形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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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最為大眾所熟知的代表作,是人民日報社新辦公樓。和所有著名的地標建築一樣,這棟大樓曾引發網友無限遐想,也正是這棟建築,使得周琦榮獲瞭素有 " 設計界奧斯卡獎 " 之稱的米蘭國際設計金獎。
與近年來出現的許多地標建築相比,中國元素是這棟大樓最突出的特色。周琦在當初進行設計時,有意地讓這棟新式建築,和諧地融入古老的北京城。
" 這些年,一些大尺度新建築的出現,挑戰甚至顛覆中國傳統的審美,與周邊並不和諧。我在創意初期,就希望用傳統的審美去關照它,它是圓形球體建構,線條柔和圓潤,和周邊幾棟外形突兀角度的建築,和北京這座古城,形成謙虛的對話。"
把這種理念落實到建築本身,是對建築師的最大挑戰。" 先用草圖表達一種形式,然後把它幾何化、數學化、理性化,最後再用工程技術把它實現,實物化。建築學的創作過程,就是建築師的內在素養被物化的過程。作傢通過文字來表達情感,建築師通過具體的形式來表達情感。建築師要表達的,也許是興奮、歡快、寧靜、舒適,各種東西,人們通過建築可以感受到。"
用傳統的審美去關照現代建築,在人民日報新大樓外立面的設計上,也有明顯的體現。大樓的表面,采用 3 公分厚的不銹鋼索編制琉璃,這個大膽的創新,既解決瞭雙曲面容易積灰的問題,也符合典型的中國式審美," 琉璃是自然材料,高溫燒制以後不用添加任何維護,雨水一下,順著琉璃的光澤面就走掉瞭。"
這個設計靈感源於天安門。建造大樓期間,周琦隻要人在北京,早晨常會跑步鍛煉身體,從人民日報社的招待所,一直跑到天安門,來回兩個小時。那天早晨,陽光從東邊照過來,正好照到天安門琉璃瓦的屋頂,非常漂亮。一直糾結於大樓外表面材料的周琦,看到閃著光澤的琉璃瓦,靈感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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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獎項、身份,這些能夠按照常規尺度衡量的 " 硬杠杠 ",周琦一樣都不缺。然而,當被問及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件時,他給出瞭令人意外的答案——沒有最滿意的。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反省自己," 總覺得自己還不行,昨天做的,去年做的,都會有不滿意。業界獲獎瞭,還是有點小得意,但很快,就覺得還有空間。"
在他看來,那是一個巨大的空間,充滿困惑,需要一層層地去突破。" 不管是對建築學本身的理解,還是從造型的能力形式表達。怎樣讓中國的建築在當下面對未來、面對世界,如何形成一個‘對’的東西,涉及倫理學社會學的東西,更是一個方向性的東西。"
周琦關於建築學的困惑,最初來自中國傳統建築師的尷尬地位。" 在傳統的中國文化裡,建築師就是工匠,士大夫是不屑於去做的。" 這個困惑,先行者已經為後來者找到瞭答案," 梁思成先生、劉敦楨先生,他們那一代人第一次把建築這個工匠的活兒,變成瞭士大夫的事情,學者的事情,知識分子的事情。"
實際上,建築學這個專業,涵蓋所有的學科門類:工科、理科、美學、藝術、哲學,等等。
" 在歐洲的一些國傢,比如法國、意大利,建築學是設在藝術學院,是一門藝術。在英國,更偏向於工科。在美國,呈現比較復雜的局面,有時候屬於藝術類,有時候屬於工科類。中國則是吸收瞭美國的學科設置體系。"
看似矛盾的歸類模式,正顯示瞭建築學的特性," 建築是藝術,它應該是美的。建築又是一個遮風蔽雨的所在,有人文情懷在裡面,人的身體感受到被關懷。建築師需要用技術手段實現這一切,牽涉到材料工程學等學科門類。"
在中國,從梁思成那一代人起,理想建築師的形象已經被勾勒出來瞭," 梁思成先生講,建築學這個行業,是工匠,也叫哲匠,要有工匠精神,還要有哲學思辨能力。"
在建築學領域深耕三十幾年的周琦,堪稱名副其實的 " 哲匠 "。然而,他卻時刻感覺到困惑。他用閱讀來解決困惑。不是讀專業書,也不是讀小說,而是讀哲學書。並且,他還鼓勵學生和他一起讀哲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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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埏植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古老的《道德經》,用這句話完美地闡釋瞭建築和空間的關系。而《道德經》也正是周琦閱讀書單上的重要哲學作品之一。
老子對形式的關註,引起瞭周琦的強烈共鳴, " 他幾乎窮盡瞭所有的二元對比的東西,高低、強弱、上下,等等。我在設計中,也會用強烈的二元對比來表達和傳遞某種東西。"
周琦手頭正在做的一個設計,是東南大學的遊泳館。" 九龍湖校區很大很空曠,人在其中顯得很渺小。我希望給大傢提供一個小尺度的遊泳館,屋頂和墻是一個整體,采用圓拱形的玻璃窗,明亮、通透、親切、溫馨。冬天的時候,外面陰冷、冰天雪地,人們裹著大棉衣,裡面則溫暖,充滿活力。在我看來,九龍湖校區整體是冷色調的,遊泳館則用桃紅磚做建築外立面,屋頂和墻用紅色的小磚,呈現暖色調。冷和熱,靜和動,親切和冷漠,在強烈的二元對比當中產生一種和諧。"
周琦強調形式的重要:" 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形式是很重要的,但形式又是難以言說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幾千年以來,在與自然的這種微妙的關系中,中國人逐漸在心理上塑造出一種非常穩定的形式。進化、模仿、傳承,是傳統形式的三個特點。我們的書法、工藝,包括建築,無不如此。"
西方也是同樣重視形式," 比如,達 · 芬奇、勒 · 柯佈西耶和邁克 · 格雷夫斯,這三位藝術傢兼建築師,他們跨越瞭六百年,卻都在表達同一件事——形式,或者說是一種穩定的可傳承的形式。"
周琦說,可喜的是,形式感並未從人們的意識中絕跡,在許多卓越的建築師、建築學人中,形式感尤為強烈。" 我們這代人需要發掘出一種穩定的形式,從混亂中回歸秩序。盡管過程必定漫長且充滿艱辛,但我們有責任這樣去做。"
汲古需要智慧
讀品:您近些年來的設計,似乎特別強調傳統的審美關照?
周琦:不管在中國,還是在國際上,有這樣一個趨勢:厚古薄今,高山仰止,望其項背。我們要弘揚傳統文化,於是有一段時間,任何建築都做一個琉璃瓦黃屋頂。這太具象瞭,挺糟糕。新時代需要新的形式,新形式需要一種內在的傳統文化在裡面。我們不是要復古。傳統和現代,中國和西方,要糅合在一起,這需要智慧,生搬硬套是不行的。
讀品:請列出您的閱讀書單。
周琦:這些年,比較系統地讀瞭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到黑格爾、康德、歌德,都泛泛讀過。中國的傳統哲學,老子、莊子,王蒙對老子的解釋,李澤厚《美的歷程》,我都會去讀。宋代的理學,王陽明的心學,我也會去讀。我沒有想成為這個領域的學者,我也不能說完全讀懂瞭它們,但在讀的過程中,產生瞭強烈的心理碰撞和共鳴。
讀品:您剛剛出版瞭《回歸建築本源》,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讀品:不是嚴格的學術著作,我把它叫做科普小書,是普通人也能看得懂的建築書。這麼多年來,城市一直在擴大,人們買房子裝修房子,都會關心建築這件事。我的書裡,從城市遺產保護的角度,去評價新的建築,評價經典建築,主要是這方面的內容。有自己這些年來的實踐和思考在裡面。其中一篇,叫《形,說不可知說》,集中體現我這些年來關於建築形式與時代變化的思考。
讀品:您很推崇梁思成,為什麼?
周琦:梁思成先生他們那一代建築師,是 " 哲匠 " 的代表。中國古代的工匠是不會制圖的,士大夫又不屑於制圖。梁思成他可以拋棄士大夫的矜持和驕傲,爬上爬下去測量房子,林徽因這樣的大傢閨秀跟他一樣,爬到山西五臺山的大殿上去。他們的工作是很艱苦的,是工匠的活兒。當他們把中國建築史寫出來的時候,中國人第一次能夠通過書本來瞭解中國建築到底是怎麼回事,它的哲學貢獻就出來瞭。
周琦
1957 年生,現為東南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一級註冊建築師,中國建築學會會員,世界遺產保護協會會員 , 國際建築科學院(IAA)教授。同時還擔任國傢建設部,國傢教育部,江蘇省文物局,南京近現代建築保護委員會專傢組成員。
建築是藝術,它應該是美的。建築又是一個遮風蔽雨的所在,有人文情懷在裡面,人的身體感受到被關懷。
(現代快報記者 白雁 / 文 顧煒 /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