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大學畢業生李文星找工作時疑似誤入傳銷組織,不幸身亡。這條新聞成為瞭各大媒體的頭條,也把平時大傢並不十分關註的傳銷放到瞭聚光燈下。
8 月 4 日,《中國青年報》刊登文章,一位被所謂 " 高端人脈聚會 " 騙入北派傳銷組織,最後幸運逃離的人口述瞭自己的經歷,希望所有人能夠提高警惕,註意從天而降的 " 高端人脈 "。
資料圖:2017 年 5 月 4 日,西安市灞橋法院審理 16 名傳銷嫌疑人 @視覺中國
以下為文章原文:
在網上看到李文星事件之後,我心有餘悸,想起瞭那次誤入傳銷組織又及時逃離的經歷。
之前,我有個朋友,認識好多年瞭,有天他突然和我說,某個高端人脈資源交流會在周末組織酒會,問我去不去。我沒有時間,就沒去。後來,他又隔三差五喊我一起 " 認識 " 這幫人,唱歌,喝酒,大傢都是純聊天,給我的感覺是他們也有一定的思想,是抱著交換資源的目的來的。
第一次和他們見面是在城東一傢唱歌的地方,看起來相對高端,來瞭十幾個人,各行各業的,有搞攝影的,有醫療美容行業的,性取向也各不相同。他們都不說自己的真名,但都有個代號,比如王爺、大浪、膽哥,每個人看上去都 25 歲 ~30 歲,膽哥年紀大些,估計三十六七歲。不過,有美容行業的說,他會幫聚會的朋友們打玻尿酸,讓大傢看上去年輕一些。
我加入瞭這個戴著 " 面具 " 的高端人脈聚會。事情就這樣開始瞭。
他說大傢一起去承德旅遊,結果單獨帶我去瞭濟南
我們每次聚會基本都是工作日夜晚,七八點開始,可以隨時走,如果喝酒,就會直到晚上一兩點、最晚兩三點結束。花費頂多兩三千元,都是膽哥埋單,似乎他是組織者,給人很有錢的感覺。
就這樣,吃吃喝喝,玩玩聊聊,別人在和我交流的時候,也都會聊聊我的行業狀況、傢庭背景、我的收入,我覺得這就是一個都市圈子的俱樂部,慢慢有瞭初步的信任。聚瞭三四次,差不多一個多月,突然有個代號叫 " 大浪 " 的和我說:" 要不,我們一起出去玩兒,聊聊事情,看看能不能結識什麼新的人脈。"
大浪 37 歲,比我大一些,聊天時自稱做電子配件銷售,副業是做海外房產中介。我想,自己本來就是做傳媒的,大傢有資源可以談談,互利的,為什麼不去呢?於是,在一個工作日,我跟公司領導請瞭假,打算出去 4 天。
起初,大浪和我說是一起去河北承德,並要走瞭我的真實姓名、身份證號,說幫我買票。到瞭火車站,我取瞭票,一看,是去山東濟南。我覺得挺奇怪的,為什麼是濟南而不是其他的地方?但我沒有多想。
畢竟,大浪我見過幾次,當一個人和你多接觸幾次,又沒讓你感到討厭,這時你不會產生過激反應的。
到瞭站臺我才發現,我們並不是集體出遊,上車的隻有我和大浪。並且,我們沒有坐一起,望過去,他在用一個專門的手機打電話。那手機上有很多今天看來是他下線或搭檔的聯系方式。
中午 1 點多,我們到瞭濟南,出瞭火車站大浪就帶我去打車,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的士司機開啊開,最後把我們帶到一個位置比較偏的新小區,我跟著大浪走進瞭一個三居室,裡面已經住著一個看上去 40 多歲的女人。
我心裡嘀咕,既然是認識高端人脈,為什麼不是到公司,而是到這麼遠的小區?看這架勢,他倆也不是像要帶我出去玩兒的樣子啊。
" 洗腦講師 " 是妖艷女郎,講完課就把筆記撕瞭帶走
沒多久,一個打扮妖艷的女郎走進瞭我們的三居室。之前門是關著的,但她沒有敲門,也沒拿鑰匙開門,好像門突然為她打開瞭似的。
女郎和我寒暄著聊聊天,突然,她給我講起一個框架:現在有 600 個份額,每個份額是 3000 多元,級別則包括一星、二星、三星、四星,攢夠多少份額就可以升到三星。
但是,如果從一個份額開始投錢,升級到一星要發展太多份額,速度慢,不如幾個月就投入 20 個份額,達到四星。同時,她還會賣你一支馬克筆——這馬克筆是你加入組織的身份和象征,售價 500 元。
我一看,這就是普通的筆,隨便哪個超市都有,既不會印上你的名字,也沒有他們機構的標記。
講完這些框架,旁邊的 " 舍友 " 對我說:你可以先瞭解瞭解,再考慮考慮,如果覺得項目不好,就當做來考察玩兒的。我心想,哪裡有這樣玩兒的,來這兒不該是去看幾個景點嗎?
耗瞭差不多一小時,第一個女郎起身離開,她撕瞭講解時候自己寫的筆記,連碎片一起帶走瞭。
第二個妖艷女郎來瞭。她先是聊天,接著把框架又說瞭一遍。可能察覺到我的腦子比較好,她不斷地強調這些框架多麼多麼合理,多麼多麼嚴密,想說服我。說瞭一小時,她又走瞭。
一下午就這樣在出租屋裡浪費掉瞭。傍晚,不知從哪來瞭兩男一女,大傢開始做飯,他們很小氣,我們 6 個人隻做瞭 4 樣菜,隻有一盤土豆燉肉,其他都是素菜。我感覺,他們平常的生活似乎不好,好像好久沒吃到肉瞭,都吃得很香。
吃完飯,我們一起收拾殘局,就坐下來玩遊戲,比如 " 一個比劃一個猜 "" 誰是殺手 "。
我慢慢發現,我被安排接觸到的,都是我的同齡人,或者性格上能和我玩兒到一塊的人。而之前派來的兩個妖艷女郎,很可能是我在某次 " 高端人脈聚會 " 上,開玩笑地說自己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結果,他們真派瞭這樣的女生打前鋒。
在一個小區租瞭十餘間房,受騙者挨間排隊接受洗腦
第一天晚上 10 點半,我進瞭我的出租屋臥室。回憶整天發生的事情,我想,不對,這可能就是傳銷組織啊,但是和新聞說的南方傳銷不一樣,所謂 " 南派傳銷 " 會沒收身份證、手機,而我的手機、身份證都還在身邊。
我睡不著瞭,馬上上網搜索瞭這個小區的名字,還有 " 地名 + 傳銷 " 等關鍵詞,結果彈出不少網友的受騙經歷,有的是被前女友騙來,有的是被相識五六年的老友騙來,而在一街之隔的另一小區,也有網友說在那兒遇到瞭傳銷。
好在大部分帖子都說,他們不會被嚴格限制人身自由,也沒有受到傷害。這可能是手法相對 " 溫柔 " 的 " 北派傳銷 "。
我還是有些不安,因為我發現,明明有間臥室是空著的,那個 40 多歲的女人,為什麼不睡裡面,反而還睡到客廳呢?會不會是打算監視我?
忐忑著,天亮瞭,大浪 8 點終於帶我出門瞭。不過,我們還是在小區裡轉。
那段時間,濟南下著特別大的暴雨。大浪帶我各處串門,我這才知道,這個小區有他們的十餘間出租房。我到一個屋子的時候,還要在門口等上一個受騙者 " 洗腦 " 完出來。
第二天的講師男男女女都有,也不僅是講星級框架瞭。他們的話題更多扯到瞭 " 發展下線 " 上,比如,一個人要發展 3 個下線,每個下線還要繼續發展,隨著不斷的資金流入,你的提成才會不斷增多。他們甚至承諾,即使你的上線跑路瞭,也會有人填補這個空缺。
我問他們,你們做瞭多久?有的說一年,有的說兩三個月或幾個月,有的是準備結婚就把多年積蓄拿來這裡投資,夢想是賺到 800 萬元,至少也要賺 100 萬元。
大浪沒有讓我中午休息的意思,他給我買瞭份涼皮,然後帶我去找三四個人閑聊,讓我放松。可能是他們察覺到我的警惕心瞭吧。
在這個中午,他們談天說地,還聊起瞭我的傢庭,打著情感牌。這些人有的自稱富二代,有的自稱在政府部門做金融工作,也有的是跑龍套的演員,還有看上去光鮮的、做金融的大姐,他們自稱之前做別的項目虧瞭,但是看好這個項目。
時不時地,他們又打起資源置換牌,讓我覺得快加入進來吧,他們是多麼溫暖的大傢庭。
被帶著四處轉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一些之前在房間裡明明相互認識的人,在路上碰到卻相互不打招呼瞭,很奇怪,儼然像一個地下組織。
我還見到瞭幾個賣日用品、零食的人,這和我昨晚看到的帖子描述一樣。我更確定我遇到瞭什麼。
資料圖:南寧警方抓獲 368 名傳銷人員 繳獲 400 萬元和 57 輛汽車 @視覺中國
上線宣佈幾大紀律,我嚇得忙把全部存款轉給朋友
終於,在我來濟南的第二天下午,這個傳銷組織露出瞭鋒利的一面。
在一間出租屋裡,一個講師告訴我,這個組織是有規則的,有很多很多條。
有些是為瞭顯示低調的,比如,不能穿戴任何首飾、紋身;不能開車來濟南,隻能坐動車。
有些則是保持神秘的,比如,成員在外邊相遇不能說話;串門的時候不能敲門,隻能用手機提前打電話聯系,留好門。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妖艷女郎進門前不需要敲門,為什麼大浪進門前總要打電話。
還有些似乎是為瞭安全,比如,不能在晚上 10 點以後單獨出行;有的出租屋可能會男女混住,但是不能產生男女之情。
他把每個出租屋比作一個小傢庭,說如果傢庭內部有矛盾,可以報給四星會員,四星是負責現金轉運,而五星以上的會員基本是不露面的。
我開始明白瞭,這個小區的 " 高端人脈 " 據稱都是同一城市過去的群體,每日課程都不一樣,第一天是瞭解俱樂部的架構,第二天上午是怎麼參與這個架構,怎樣發展下線,第二天下午則是講規定。第三天,他們可能會繼續講加入之後有什麼樣的收獲,怎麼互補,怎麼更快賺到錢。
而大浪呢,對於框架、入夥,他隻字不提,隻是不斷地聊生活情感,聊他如何不容易,聊未來怎樣才會有更好的保障,人需要多少錢,要賺多少錢等。
我知道,如果被說服投資,很可能我就要待在這個小區,而在這個出租屋,所有費用都是 AA 的。
在這裡的人過得並不寬裕。剛被騙進來的那幾個人,連本職工作都沒時間做瞭,尤其是剛來幾個月,他們隻能耗在這裡,努力發展像我這樣的下線。
而如果手底下的現金達到 200 萬元,他們按規定會自動分傢,也就是不能在濟南或者那個小區繼續經營瞭。以往分開的傢,去瞭山東青島、煙臺等地。
考慮再三,為瞭預防自己被洗腦,我臨時把所有積蓄都轉賬給瞭我的朋友保管。
但我又十分擔心,因為我記得,昨晚的帖子說,如果傳銷組織知道你沒有積蓄、現金,會帶你到銀行開通信用卡,還是可以透支消費。
我看透他們瞭,也煩透他們瞭。打定主意,我決定不再等 4 天的 " 遊玩 " 結束,要馬上離開這裡。
我說有警察朋友要來接我,他們讓我走瞭
回顧種種細節,我越想越後怕——
他們的運作很周全,前期會用高端人脈聚會的方式,拿捏你的興趣愛好,甚至最後派出妖艷女郎。好在,我一直沒說真話,隻能說我不傻,換做別人,可能意志力的防線就崩塌瞭。
他們也不會在出租屋裡留任何證據,講完課就把筆記撕瞭,除非警察臥底或者受騙者拍瞭視頻,否則很難取證。
並且,帶我來這兒的大浪一直跟著我,我去哪兒他去哪兒,同時他還一直對外聯絡,向夥伴反映我的情緒動向。雖然不禁止我用手機,但這一切讓我覺得,對外聯系不太方便。
我用微信和一個當過警察的朋友說瞭這事,她讓我別亂跑,說馬上叫上別的朋友,從另一個城市開車過來接我。
朋友過來的路上,賭瞭把我遇到的是不怎麼限制人身自由的 " 北派傳銷 ",我和大浪攤牌瞭。
在小區旁邊的商場,我詐他說,我和 B 市的警察朋友說瞭這事兒,大浪急忙說,你現在在這兒很安全啊,我說,你這個就是傳銷,警察朋友待會兒就來。
大浪慌瞭,說 " 你想走就走吧 "。末瞭,讓我別忘瞭回小區拿包。
那時是傍晚五六點,天還沒黑,並且快到周末瞭,周圍也有很多居民來來往往。我壯膽回去拿瞭包,然後逃離瞭小區。路上,大浪的上線給我打來電話:" 你為什麼要走啊?我在外邊辦事,咱們還沒聊過呢。"
我心裡想,聊什麼聊,我跟你關系其實沒有那麼好,我來這裡是工作原因,是想讓人脈資源更廣一些,但是我太天真瞭,而且我還是請假來的,我更恨瞭,但我唯一確認的是,我不會受騙。
在電話裡,我隻和他說:不想耗在這兒瞭,鬧到警察那兒不好,我也不想搞這麼僵。
朋友開車到濟南市的時候,已近深夜 12 點瞭。我和朋友次日啟程回傢。朋友說,沒想到我是一個會誤入傳銷組織的人。
我把大浪從微信好友裡刪瞭。在這之後,原先總在 K 歌時埋單的膽哥開始和我聯系,說改天一起吃個飯。我說,這沒必要瞭吧,聰明人都知道你們在做什麼事情。
也許,他知道瞭我的想法。這個從天而降的 " 高端人脈 ",從此沉默地躺在我的朋友圈裡。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地名、人名已做技術處理)
口述 / 蘭谷(化名,85 後,某一線城市傳媒從業者) 整理 / 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盧義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