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人類,很高興能與你交談。我叫白鱀豚,曾是中國長江的主人。
或許你隻聽過我的名字,從沒見過我。沒關系,這沒有什麼不禮貌的,我的同胞實在太過稀少,你沒聽過也很正常。
早在十年前,我們就被人類宣佈功能性滅絕瞭。現存的白鱀豚數量已經不足以繼續繁衍,離最終滅絕隻是時間問題。
近十年,人們的地毯式搜尋也再沒能找到我的準確蹤跡。我知道偉大的人類擅長搜尋,我的鳴叫也如同船隻的汽笛,擁有回聲定位的能力。
遺憾的是,我們的聲波終將與你交錯,消失在萬古奔騰的長江之中。
" 長江女神 " 白鱀豚
我明白人類才是當今大千世界的主宰。但我們已經在長江中生活瞭 2500 萬年,歷史比人類還要長很多。
長江與地球,是我自古以來不變的傢鄉。後來,傢不成傢,我們才會到瞭今天的境地。
據人類考證,白鱀豚於 2500 萬年前由太平洋遷徙至長江。我相信,寬闊的洋面一定比不上這條充滿生命力的江河,所以我們祖先才會做出這個選擇。
人類對於我最早的記載是秦漢時期的辭書《爾雅》,那時候,我的名字叫做 " 鱀 "。
白鰭豚水彩畫 | 站酷
據說,當時我們的數量超過 5000 頭,廣泛分佈於長江流域。全長約 1700 千米的江水中,都有屬於我們白鱀豚的身影!
古老的人類曾經錯誤地把我們歸為魚類。
你一定想不到,我們和你們一樣是哺乳動物,繁衍方式也是胎生,也需要不斷呼吸新鮮空氣——我們甚至和你們一樣,也會做夢。
在很久以前,我的夢平和而夢幻,充滿瞭寧靜的神聖感。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隻能夢到母親眼中的悲傷,夢到兄妹們遠去的哭泣,夢到反復追趕卻無法再觸碰到的、被捕殺走的哥哥。
一說到這裡,我尚在跳動的心臟就會隱隱作痛,和你們失去至親好友時的疼痛是同一種。
我知道我的壽命沒多久瞭,還是說些開心的事吧。
在很多年前,我們和人類和平共處的時候,長江的漁夫會根據我們躍出水面或發出叫聲來判斷天氣,我們能準確地告訴人類變幻莫測的江面風雲。當時你們的祖先把我們視為江神呢!
兩千多年前一個叫郭璞的人在《爾雅註疏》中寫瞭一段文字,我一直很喜歡。
" 鱀,䱜屬也,體似鱘,尾如魚。喙小,銳而長,齒羅生,上下相銜,鼻在額上,能作聲,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細魚,大者長丈餘。江中多有之。"
我想,這個人一定很愛我們。因為他的描述精準而優美。
我的身體大致呈流線型,軀幹部分為紡錘狀。尾鰭分為兩叉,扁平寬闊且與水面平行。我的吻突狹長,呈喙狀,伸向前方約 30 公分左右。牙齒為圓錐狀,鼻子長在我的頭頂。我的前額呈圓形,向前隆起,是發音器官最重要的部分。
成年的我,一般背面呈淺青灰色,腹面呈潔白色。與江水相近的顏色,能夠讓我在長江中更好地隱蔽自己。
大概是因為令人喜愛的身形與溫順的性格,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美麗善良的象征,人類稱我們為 " 長江女神 "。
清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一段慕生與白秋練相愛的故事,白秋練就是由白魚精所變成的女子,白秋練就是我的化身呢!
當時我們與人類,的確共度過一段和諧相處的靜好時光。
1914 年,美國人霍依(Charles M. Hoy)在中國的洞庭湖地區收集到瞭一個白鱀豚標本,將其帶回美國後,時任美國史密斯研究院學者的米勒對其從形態學、解剖學,以及其骨骼、牙齒位置等進行研究。
後來米勒在論文《來自中國的一個淡水豚新種》中確認白鰭豚為一種獨特的新物種,並定下瞭拉丁語學名 "Lipotes vexillifer" 和英文名 "Chinese river dolphin"(直譯為 " 中國江豚 ")。
白鱀豚正式成為一種國際承認的新物種。
急速消逝的白鱀豚
我們的消逝是急速的。
1984 年,我被加入中國瀕危物種紅皮書。因此,我得到瞭 " 水中珍獸 " 的 " 美稱 "。不祥之兆開始籠罩著我。
1986 年,我的宏觀數量蹤跡已經不足 300 頭,檔案變成瞭 " 瀕危(EN)"。那時我還天真地祈求人類能夠再為挽留我而努力,就像挽救國寶大熊貓,就像大熊貓的復興。
1996 年,我變成瞭 " 極危(CR)" 物種。像是患瞭絕癥的人類無藥可救,我和我的傢人在江水中倉皇逃竄著,我不會知道,明天和末日會哪個先來。
2006 年,七國科學傢在長江進行瞭 40 多天大規模搜尋後,未發現一頭白鱀豚。
次年 8 月,英國《皇傢協會生物學快報》期刊據此發表報告,正式公佈白鱀豚功能性滅絕。
其後,曾多次有目擊者聲稱看到我們,然而這些目擊記錄都沒有得到確證。
在整個過程中,人類是最可怕的兇手。
淇淇
盡管我們的逐漸滅絕也有 " 自身繁殖能力較差 " 和 " 遺傳多樣性很低 " 等原因,但最大的威脅還是來自老朋友人類。
是人類一步步毀瞭我們的傢。
今天的長江流域居住著 3 億多人,相當於全世界總人口的 5%。這片土地養活人類尚且不堪重負,更別提其他物種。
人類的江畔活動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瞭巨大的困擾。人類圍湖造田,減少瞭湖泊面積;修壩阻隔瞭魚類江湖間洄遊;長江水污染的加劇導致我們的食物嚴重不足,免疫和生殖系統也受到瞭傷害。
長江流域地圖
我永遠忘不瞭姐姐帶著我外出覓食的那些天,我們終日遊蕩,但是除瞭長江裡難聞的人造垃圾外,一無所獲。
比環境變化更恐怖的是人類的直接傷害。20 世紀人們所收集到的白鱀豚標本中,92% 來自人為緣故所造成的死亡。
漁民肆無忌憚的捕撈讓我們遭受瞭巨大的傷害。我們的身軀比較大,一旦進入漁網,便再沒逃生的可能。迷魂陣、電打魚、滾鉤、魚雷,人類使用瞭各種各樣極盡痛苦的方式折磨著我們,我們的鮮血讓長江水變得渾濁。
漁民捕魚 | 視覺中國
也不隻是捕撈,人類過度繁忙的水上運輸,也把我們白鱀豚一頭一頭拉進死亡的漩渦。
船隻日夜不休的汽笛鳴聲帶來可怕的噪音污染。我的許多同胞曾欣喜地以為那些聲音是親朋好友的呼喚,循聲遊去,然後被殘忍地卷入輪船的螺旋槳中生生絞碎,葬身於此。
他們歡欣而去,不再歸來。
人類捕殺江豚 | 雲南生物多樣性研究院
我這麼講述你們可能覺得無動於衷,那就讓我把傷口撕開,跟你們細數幾個同伴的消失吧。
1974 年春節前夕,人類的航運部門爆破清理航道。一根雷管下去,兩對白鱀豚喪生。每每提到這個故事,我的母親總會開始流淚。因為在兩個雌豚的肚子裡,各孕育著一個胎兒。
1984 年,我們一傢人常年遊走在長江湖北嘉魚江段。後來不止一次聽媽媽哀傷地悔恨,真不應該為瞭夥食就搬離熟悉的流域,因為爸爸就是那時被人類電死的。爸爸身長 1.5 米,在水中遊動時姿態特別迷人,我最愛和爸爸一起四處遊蕩。但是從那天開始,爸爸再也無法繼續與我們同行。
1987 年,我的姐姐在長江上死去瞭。她是被滾鉤活活鉤死的,渾身上下有 103 處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口。我一直拒絕回憶這段往事,因為我根本不敢想象姐姐死之前經歷瞭什麼。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媽媽的眼睛裡總是盛滿哀傷,她經歷瞭太多死亡和離別。
1990 年 3 月,我的一位朋友失蹤幾天後在長江下遊靖江段羅傢橋被發現。那時她已經沉沉睡去,帶著緊緊鉤入皮肉的 36 枚滾鉤。至此,我覺得我已經脫離哀傷,走向瞭一種對於死亡木然。
到今天,我再沒有任何同伴。
江水中再無熟悉的鳴叫,我獨自遊在寂靜空曠的水域裡,孤獨且恐懼。
我不敢靠近岸邊,因為那裡有同胞鮮血的味道,也許馬上也會有我的鮮血。
我已經死去瞭百分之九十九,僅剩一點靈魂還在長江水裡遊蕩。
長江水不再是我幸福平靜的傢園,我的鳴叫不再得到同胞的回應。原諒我無法對這個世界報之以歌。
人類賜予我窮途末路,而我曾是長江的主人。
人類蒼白無力的挽留
當你們開始意識到失去,挽留就顯得蒼白無力。
1978 年,中國科學院建立瞭淡水海豚研究中心,第一次開始對我的研究。1992 年,我成為中國第四屆大學生運動會的吉祥物。
第 4 屆全國大學生運動會吉祥物白鱀豚
那時的我,多麼希望自己的未來也能像年輕的人類一樣,充滿希望,無限生機。
然而事實呢?我的親人和朋友接連死去。
說一個你們人類都熟悉的小夥伴吧,就是你們喊它 " 江江 " 的那隻白鱀豚。
印象中是 1981 年,我和好朋友 " 江江 " 一起出去玩。
那天江水的溫度格外舒服。我快活地遊在他前面,一回頭,就驚悚地看到江江被一個巨大的滾鉤死死卡著往水面上拽。我在一旁拼命嘶吼,卻無能為力,那一刻,我痛恨自己的軟弱。
據說,重傷的他沒有立即死亡,而是被緊急運輸到一個水產研究所的養殖試驗場進行人工飼養。1982 年 4 月 16 日,掙紮瞭 129 天的江江因重傷不治死去。
說實話,如果結局註定是死亡,我真的殘忍地希望他當時就死去。你們根本沒法想象江江被帶走時看向我的眼神多麼痛苦絕望,而我隻能看著他的掙紮無能為力。我無法想象那茍延殘喘的 129 天裡,帶著渾身的傷痛,遠離一切親人好友,江江是怎樣堅持地活著。
淇淇可能是我眾多好友中比較幸運的。
世界上唯一一頭人工飼養的白鱀豚 " 淇淇 ",攝於 2001 年 | 視覺中國
1980 年 1 月 11 日,她被人類帶走進行人工飼養,享受著國寶級的待遇。
當時任中科院院長的方毅指示,盡最大努力養好淇淇,就連鄧小平也親自為她批瞭 10 萬元的研究經費。
我不知道淇淇喜不喜歡這種至尊的待遇,反正我是不會羨慕的。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拘束在小小的天地裡,沒有同伴,獨自生活。
直到 2002 年,淇淇也走瞭。現在的她,已經變成瞭一尊不會說話的標本,被擺在白鱀豚標本館,寂靜孤單,永世不能再回到長江。
白鱀豚淇淇
可笑的是,2016 年,中國綠發會分析認為我們一定還有個體在長江存在,而且還可能有一頭幼豚生活在蕪湖黑沙洲江段。
為瞭尋找並拍到確鑿的影像,他們開啟瞭 "2017 白鱀豚公民科學傢尋證 " 項目,公開面向全社會邀請共同守望和尋覓我們的蹤跡,並為首位拍到並被科學界認可的朋友提供 10 萬元獎勵金。
我不想讓我的最後告別顯得像是控訴,因為控訴人類已經毫無意義。我隻能盡我最大的努力警醒世人,不要讓這個世界變得寂靜一片。
逼上絕境的物種
這並不是人類第一次把一個物種逼上絕境。我已經聽說過太多共同命運的歷史,我感到不寒而栗和絕望。
1681 年,不會飛也不怕人的渡渡鳥被宣佈滅絕。在被發現後的二百年內,它們的傢園毛裡求斯島被人類嚴重破壞,導致它們徹底消失。英語中有一句俚語,"as dead as a Dodo",意思是 " 死得像渡渡鳥一樣 ",徹頭徹尾,無法挽回。
牛津大學自然史博物館中根據現代研究制作的多多鳥骨骼和實體模型
1936 年,在地球上生活瞭超過 400 萬年的袋狼因為人類的捕殺全部滅絕。1888 年,塔斯馬尼亞政府以每隻袋狼頭 1 英鎊的獎勵鼓勵農民殺死袋狼,此獎金計劃直至 1909 年停止。這樣可怕的物種清除計劃,讓所有物種不寒而栗。
袋狼 | 視覺中國
1914 年,最後一隻熱愛旅行的北美旅鴿死去瞭。在北美,它曾有 50 億隻同胞。
北美旅鴿 | 視覺中國
1983 年,倔強又美麗的斑驢因為過度捕獵而滅絕。
斑驢標本
2011 年,西非黑犀牛因為人類的大量獵殺從地球上徹底消失。
西非黑犀
這本恐怖的物種史還在被人類書寫得更為黑暗。
人類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把滅絕地球上的某類物種?
這個問題,不應該留給我來思索。
我深知在未來的某一天,我的名字將會和他們一樣,被刻在物種史上供後人銘記。再也不會有人見到鮮活的我,那個在水裡翻騰跳躍的身影隻會在影視資料或者畫像中存在。
若幹年後,或許我會被認成神聖獨角獸的古老原形。但那已經不重要瞭,我即將成為由人類親手終結命運的聖靈。
這是一出無法挽救的悲劇。我也很想再回到過去,向你們最後一次預警江面上的風暴。那時,我對你們曾信任而親昵,我想我曾讀懂過 " 友誼 " 這個屬於人類的詞匯與情感。
然而現在,我已經完成瞭我全部的求救和抗爭,把眼淚與鮮血都融進江水裡,準備放棄瞭。萬古奔騰的長江是我的傢,我的靈魂將永居於此。
是你們人類讓我失去瞭傢鄉,失去瞭親人,最後也將失去瞭自我。
請記住我,請不要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