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繪學概論》課後學生排隊找院士簽名
在武漢測量制圖學院," 測繪三傑 " 與夫人合影,後排左起王之卓、夏堅白、陳永齡
5 年前,寧津生 80 歲壽辰時,6 位院士合影,左起張祖勛、劉經南、寧津生、李德仁、陳俊勇、龔健雅
在德國留學時,陳永齡、夏堅白、王之卓與友人合影
王之卓(中)、李德仁(左)、龔健雅師生三代院士合影
2017 年 10 月 12 日,寧津生給大一新生講授《測繪學概論》第一講
2017 年 10 月 12 日,講課完畢後,寧津生給同學們簽名
每年秋天,當武漢大學校園裡的梧桐葉開始飄落,6 位院士會從天南地北的會議中抽離,陸續回到一方不大的講臺上。
臺下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這些大一新生剛從應試教育中浮上來,他們邂逅的第一位老師,就是院士。
這是一門叫作《測繪學概論》的課程,由 6 位院士、4 位教授共同講授,有人稱它為 " 最奢侈的基礎課 "。課上不點名、不簽到,階梯教室後排卻擠擠挨挨站著人。課後,找院士簽名的學生排成長隊。
20 年間,這門課走進瞭武大的通識課堂,走進瞭千裡外的同濟大學,聽過課的學生上萬人次。最初,院士們仍需親自拿著筆尺,將課件畫在薄薄的透明膠片上。如今,帶有動圖的多媒體課件取代瞭膠片。時間也改變瞭幾位科學傢,他們變成平均年齡 77 歲的老人,師生年齡相隔半個多世紀。
不變的是,站在講臺上,幾位院士仍會常常提起自己的 " 老師 " ——武漢測量制圖學院(下文簡稱 " 武測 ",2000 年與武漢大學合校)的創始人、新中國測繪界的大師們。堅持給本科新生上課的傳統,始於這些 " 老師的老師 "。在動蕩不安的時代裡,他們甚至用生命守護一方神聖的講臺。這一代院士,從老師手中接過瞭接力棒。
隻不過,他們需要對抗的東西,早已不同瞭。
理想的大學是一班不凡人格的 " 吃飯所 "
開始講課前,李德仁院士習慣走向講臺中央。年近 80 歲的他緩緩彎下腰,鞠上一躬,仿佛音樂會開場瞭。
200 多人的大教室裡格外安靜。有人托著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眼前的老人。站在臺上的老師,正是他們桌上課本的編者之一。
寧津生、陳俊勇、張祖勛、劉經南、李德仁及龔健雅,這 6 位院士被認為是測繪學領域內的 " 傳奇 "" 一代奠基人 "。但在這門課上,他們是最普通的授課老師。
" 理想的大學應是一班不凡人格的 吃飯所 ,這裡碰見一位牛頓,那裡碰見一位佛羅特,東屋住瞭一位羅素,西屋住瞭一位拉斯基 ……" 有人用林語堂的名言形容這門課。
武大學生則霸氣地稱這些院士為 " 測概天團 "。" 集齊簽名,召喚神龍 "。
這個 " 偶像天團 ",看上去和時髦毫不搭邊。他們是一群 " 爺爺級 " 的老頭,年紀最大的 85 歲,最年輕的一位 60 歲。在難得的合影中,6 位老人有些拘謹地站成一排,雙手大多疊在身前。鏡頭清晰暴露出他們額前稀疏的頭發、歲月在臉上留下的一道道褶子。
寧津生院士是這門課的發起者。今年 85 歲的他,對流行文化的印象,還停留在 10 多年前。這位平時不茍言笑的大地測量學傢,笑呵呵地說,學生找他要簽名時,他有種成瞭 " 超女 " 的恍惚感。
這門課講授的內容,沒有那麼 " 高深莫測 "。從課程設計之初,院士們就統一意見,要盡可能地貼近年輕人," 不能嚇跑他們 "。講義中拗口的概念刪瞭又刪,教材特意制作成彩色,插畫、圖示幾乎占瞭一小半。
整整 20 個課時,6 個院士,4 個教授,隻為回答一個問題:" 什麼是測繪?"
上大學前,葉曉彤對這個專業幾乎一無所知。和很多人一樣,她以為測繪就是 " 拿個黃色的三腳架在馬路上量量 ",很艱苦而且沒啥技術含量。聽完院士們的講課,她對測繪的認識完全顛覆瞭。
從寧津生不緊不慢的講述中,她第一次知道,原來 "GPS 導航衛星 "" 可量測的全景影像 ",這些高大上的先進科技,和測繪這個古老的學科密切相關。測繪早已進入 " 大測繪 " 時代。
" 測繪的本質就是研究時空問題。你從哪裡來?你要幹什麼?要到哪裡去?這既是哲學傢問的問題,也是保安問的問題。同時,它還是導航研究的問題。" 衛星導航專傢劉經南常笑著給新生講這個段子。
在他的課堂上,測繪這個看似枯燥的學科,不僅與哲學相關,與歷史、生物甚至天文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信手拈來各種小故事:黃帝戰蚩尤時三天三夜困在大霧中,多虧發明瞭指南車才打贏這一仗;因為有定位基因,人類才有方向感和距離感;用射電望遠鏡可以測量星系之間移動的距離,讓我們知道宇宙是否在加速膨脹 ……
葉曉彤聽得一愣一愣的," 很多完全沒想到的地方,突然被啟發到瞭 "。這些院士仿佛是站在山頂上的一小撮人,他們的視線穿透遠古和星空,順著他們的目光,葉曉彤窺見瞭一個極開闊的地帶。
這正是開這門課的目的。在寧津生看來,這些剛從高中畢業的孩子,不一定能完全聽懂課,但他們會對測繪有一個 " 感性認識 ",知道這個學科不再是傳統的野外作業,它有很多高科技、很前沿的東西。
幹過 10 年武漢測繪科技大學校長的他記得,開這門課前,很多學生不願學測繪。雖然這所學校的測繪專業在全國排名第一,但每年錄取的新生裡,十個就有七八個第一志願不是測繪,兩三個強烈要求轉專業。
卸任校長後,寧津生聽說,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也是這個情況。他們嘗試開瞭一門 " 院士課 ",效果很好,轉專業的學生少瞭很多。他很興奮,和幾位院士一商量,大傢一拍即合。" 與其靠輔導員去勸,去做思想工作,不如靠院士去講。"
一晃,20 年過去瞭。同濟那門 " 院士課 " 早沒瞭,武測合並到武漢大學,校名都沒瞭,幾位院士從中年邁入瞭暮年。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依然堅守在這門課的講臺上。
最好的教師要到一線搞教學工作
協調這門課並不容易。幾位院士和教授,分屬不同學院,且常有外單位院士加入,實際授課院士往往不止 6 位。聽課學生多達上千名,需要分成好幾撥兒。
龔健雅院士記得,武測與武大合校後,這門課受到很大沖擊。武大有些領導不理解," 為什麼要花這麼大力氣做這個事?" 但寧津生很堅持,他一定要把這門課繼續開下去。
" 我們這 6 個院士,之所以對教學這麼熱愛,都是受到自己的老師的影響。" 寧津生告訴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給新生上課,他有時會特意留出一頁 PPT,放上夏堅白、王之卓、葉雪安等老先生的黑白照片。
很多新生對這些名字並不熟悉。盡管他們創立瞭武測,後輩的研究成果飛上瞭太空,登上瞭珠峰到達瞭南極,但與他們的故事,卻逐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1955 年年初,身為同濟大學副校長的夏堅白,呼籲創建中國第一所民用測繪高等學校。
一年多後,武漢測量制圖學院成立,同濟大學等 5 所高校測繪師生隨遷至武昌。剛從同濟大學測量系本科畢業的寧津生,被分配至這所學校擔任助教。24 歲的他跨入校門時 " 有些失落 ",他原本憧憬著去生產一線," 做一些實際的工作 "。
這座新成立的大學,位於珞珈山南麓。原先是一片荒涼的墳塋,經過 400 多天的晝夜奮戰,低低矮矮的山丘上終於冒出瞭幾棟紅磚小樓。
在這片簡陋的校園裡,寧津生徹底改變瞭人生志向。那些因測繪教育集聚於此的教授們,在他身上留下瞭深深的烙印。半個多世紀後,回憶起那些教授,老人眼中放出亮光。
這所新學校擁有 5 位一級教授,數量在整個湖北省首屈一指。其中多位曾任著名大學校長:夏堅白曾在解放前出任同濟大學校長,王之卓曾任上海交通大學校長,金通尹曾任北洋大學代理校長,陳永齡曾任華南工學院副院長。另一位一級教授葉雪安,曾是中國第一個測量系的系主任,抗日戰爭爆發之際,他帶著同濟測量系師生,拖著笨重的儀器,一路逃難一路講課。
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運動中,教授們努力保住一塊教學的講臺。首任院長夏堅白極力主張 " 最好的教師要到一線搞教學工作 ",在他的倡導下,所有一級教授都親自給新生上課,包括他自己。
教授之間相互聽課評價,這是建校時便創立的制度。夏堅白常穿著膠底鞋,悄悄出現在教室中。
教師上臺講課,被視為一件頗為神聖的事。在開學前,王之卓總會將一學期的課程全部備完,寫好講課筆記。講課前一周,再修改補充,考慮教學方法。到瞭課前的那天晚上,再把第二天所講內容全部仔細備一遍。他的講課筆記由於多次補充,寫得很亂,別人看不懂。
作為剛畢業的年輕教師,寧津生必須先從助教幹起,除瞭為講課教授畫掛圖、批作業、給學生答疑外,他還得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坐在教室裡,聽教授們上課,學習怎麼教書。3 年後,他才有資格登上講臺。
寧津生記得,那時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很近。每個星期,老師會到學生宿舍答疑,因為學生多," 往往一兩個小時的課程,答疑時間就有六七個小時 "。野外實習時,師生更是形影不離,吃住都在一起。
如今 " 院士課 " 上的多位院士,都在這個時期考入這所大學。和現在的大多學生一樣,測繪並非他們的第一志願。
測繪界唯一一位兩院院士李德仁回憶,他當時也有很大的專業情緒。這位尖子生原本報考的是北大數學物理系," 想搞火箭 "。沒想到,教育部為瞭照顧這所新大學,將他錄取至武測航空攝影測量系。聽瞭夏堅白院長的新生訓話,以及系主任王之卓的講課,他才逐漸喜歡上這個專業," 發現也需要學好數學和物理 "。
他喜歡琢磨問題。對一位蘇聯專傢撰寫的教材產生質疑後,他寫成論文遞到已是中科院學部委員的王之卓手中。沒過幾天,王先生將李德仁約至傢中,兩人坐在書房裡,久久地討論,直至天色已晚。之後,李德仁成瞭王先生傢的常客。正值困難時期,老先生傢每每分到東湖魚、梁子湖螃蟹之類的好東西,總會叫上學生一起享用。
原本想學生物、打算回去復讀的劉經南,在入校後也慢慢對專業來瞭興趣。上葉雪安講授的大地測量學時,他發現課本中一個定理的推導過程 " 不嚴謹 ",它借助瞭圖形思維,而不是 " 完美純粹的數學思維 "。劉經南一頭紮進德文版和俄文版的資料中,自學瞭理科的微分幾何、復變函數和矢量代數,他下定決心," 一定要用純理性、抽象的思維推出來 "。
過瞭一個學期,在宿舍樓的答疑室裡,劉經南將好幾頁的推導紙遞給葉雪安。這位 60 多歲的老先生,叼著煙,仔細看瞭劉經南的推導,高興地說:" 你這倒是個嚴謹的方法,我們都要借助於所謂的微分線段,你這個完全不借助圖形,從理論到理論。你這個小子不錯。"
劉經南很受鼓舞。他問:" 這個可以發表嗎?" 葉雪安悠悠地點瞭點頭。
沒想到,文章沒能發表。" 文革 " 很快襲來。被抄傢後,葉雪安因不堪凌辱,在浴室中服毒自殺。武大圖書館中幾本發黃的教材,是他留下的不多的痕跡。
夾著煙紙的碎紙片,變成瞭 60 萬字的教材
1968 年冬天,包括劉經南在內的高年級學生已全被分配或遣散。很多人流著淚燒掉專業書,王之卓卻給大傢打氣:" 哪怕將來我們去賣冰棍,冰棍箱子裡也要帶上書。"
學生走遠瞭,他和夏堅白仍在揮手:" 不要丟瞭專業,不要丟瞭外語!" 不出兩年,武測被撤銷,軍隊接管瞭校園。
1972 年春,政治環境略有改善,夏堅白找來武測一位前同事,共同擬就一份近 5 千字的建議書,懇請 " 恢復武漢測繪學院、測繪科學研究所、國傢測繪總局 "。聽說一位前同事打算調去地震隊,夏堅白拉著他的手說," 葉先生(指葉雪安——記者註)死瞭,搞大地測量的人不多啊!你不要走,武測會恢復的,是需要你們的。"
1973 年 3 月,周總理終於作出批示恢復這所學校,夏堅白聞訊後熱淚盈眶。但他再也沒能踏上講臺。
在師生流散的歲月裡,他曾將幾位原武測教師組織起來,成立瞭 " 業餘測繪科學研究小組 ",匿名翻譯瞭兩本外國學術著作。寧津生冒險加入瞭小組。
王之卓也在偷偷地編寫教材。文革結束後,他掏出一個舊報紙裹著的小包,裡面是一疊各種顏色的紙張,夾著遊泳牌和飛馬牌香煙的煙紙。這些寫滿公式和符號的碎紙片,變成瞭 60 萬字的《攝影測量原理》。
早在留學德國時,夏堅白、王之卓及陳永齡就約定:回國後要合力編寫教材," 一同做一番事業 "。他們是中國最早的測繪學博士,曾靠 " 中英庚款 " 一同輾轉英德留學。學成回國後,被稱 " 測繪三傑 " 的他們,在戰火紛飛中靠著書信,合作編出瞭中國第一套大學測繪教材。
寧津生和幾位院士接過瞭老師的事業。每隔一段時間,他們便聚在一起,商討教材的修訂。20 年間,《測繪學概論》再版瞭 3 次,變成瞭 150 多所高校的專業基礎課本。
這樣下去,大學裡就出不瞭大師瞭
在給新生的課堂上,李德仁常提起導師王之卓。
這位學部委員曾親自為李德仁改論文、排章節,將他的論文推薦發表,而且從不署自己的名。出於政治原因,研究生入學考瞭第一的李德仁,未被錄取。文革結束後,王之卓立即將這位學生召喚回校,為他舉行專門考試。幹過建築工,種過水稻,紮過鋼筋的李德仁,終於在 39 歲回到書堆中。
靠著老師坐公交去郵局寄出的一封封推薦信,李德仁飛向瞭更遠的學術世界。在德國斯圖加特大學,他不到一年半就取得瞭博士學位。324 頁的博士論文,取得該校歷史最高成績,評委評價 " 它解決瞭一個百年難題 "。
有不少外國研究機構挽留他。妻子給 " 老大不小 " 的他寄來書信:幾十年來你一直在學習,一直在花國傢的錢,你還不如一頭牛呢,到現在都沒擠出一點奶來,現在到瞭該回國 " 擠奶 " 的時候瞭。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李德仁回到瞭老師曾站過的講臺上。
和導師一樣,李德仁一心撲在教學上。他一口氣給本科生開瞭 3 門課,給研究生開瞭一門課,還編出 3 本教材。
但變化也在一點點發生。評上院士後,李德仁眼瞅著研究經費翻瞭又翻,原來是幾萬元,後來小數點往後挪瞭幾位,漲到幾千萬元。他越來越忙,各種會議、出差,將他的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風。
當瞭武測校長後,他離講臺更遠瞭。一位本科生畢業後去瞭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寫信給李德仁的夫人說,從沒聽過李院士的課,深感遺憾。李德仁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回憶,接過信後,他心裡 " 很不好受 "。
他親自去瞭趟酒泉,跑到學生所在單位,給所有員工講瞭一堂課。
劉經南擔任武漢大學校長時,每晚仍堅持去實驗室。很多人摸清這個規律後,在門口排著長隊等他。能留給學生的時間少之又少。
寧津生認為,校長沒空上課可以理解,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教學,而是 " 把握方向、服務教師 ",歸根結底是提高教學質量。
令他失落的是,不隻院士、校長,現在甚至連很多最普通的教師,都很難把教學放在首位。決定他們晉升前途的,不再是一堂堂課,而是一堆堆的論文、表格和項目。
" 這個評價體系很糟糕,會把高校的教學拖垮。這樣下去,大學裡就出不瞭大師瞭。" 這位老校長提高音量說。他懷念起剛進大學的日子,那時所有新教師從助教起步。而如今,在許多大學,博士後進大學直接就是副教授。
師生之間的交往,似乎也淡瞭。去很多新建的大學城參觀時,劉經南感觸很深。那些大學都在郊區,修得很漂亮,教室很大氣,但一到晚上,就變成瞭死城," 看不見一個人 "。老師都回到城內,學生窩在宿舍裡玩遊戲。
" 感覺老師和學生脫節瞭,學生變得很孤獨、很內向。" 劉經南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感慨。
這些變化,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瞭 " 院士課 " 的誕生。幾位院士一拍即合,再次登上瞭本科生的講臺。
向科學進軍喊口號是無濟於事的
20 年來,這門課更新的速度很快。講地理信息系統時,龔健雅以前常講 " 單機的、局域網的系統 "。而現在,課件上的內容早變成瞭 " 廣域網的、手機的系統 "。
與課程的發展同步,中國科技界也在大跨步向前。李德仁記得,剛回國時,45 歲的他腦子裡隻有一件事," 怎麼把文革丟掉的時間補回來?" 當時在武測,除瞭上課,每個學者都在 " 玩兒瞭命地做科研 ",半夜翻墻上機是常事。
如今,科學界早已翻過新篇,到處都在談論 " 創新 ",談論 " 國際一流 "。但到瞭新時代,寧津生卻不鼓勵學生 " 動輒提創新 "。" 搞兩三年就讓你們創新,創國際一流,不現實。還是要踏實一點。" 他常對學生說," 從 0 到 1 的創新很難,你們作為學生,可以多嘗試從 1 到 1.5 的創新。"
劉經南的教學風格不同。這位 " 喜歡挑戰 " 的科學傢,思維發散開闊,他常在課上坦言自己的 " 諾獎情結 "。第一次見面,一位博士生就被他的氣勢震住瞭。導師坐在桌子對面,語氣很平常,但決心毋庸置疑:" 你們要做,就做到國內第一、世界第一。"
李德仁則認為,創新源自學科交叉。這一看法,與他的導師一脈相承。王之卓曾打趣地提出 " 科技邊際效應觀點 ":" 不同學科交叉所產生的效應,正如大陸與海洋的交接邊緣,一定是生產力最為活躍的地區一樣。"
不過,不管如何創新,幾位院士都認為,做科研必須坐得住 " 冷板凳 "。早在武測院刊創刊號上,王之卓就直言:" 向科學進軍喊口號是無濟於事的,這是一個較長期而艱苦的工作。"
寧津生一輩子專註於研究地球重力場。為瞭做一個課題,他和合作者一道一道解開瞭 130321 個公式。學生李建成花瞭 26 多年時間,將大地水準面的精度提高到厘米級。46 歲時,他當選為中國工程院最年輕的院士。
從中學時代起,劉經南就在琢磨一個問題," 怎樣才能得諾貝爾獎?" 大學時他想到,如果能計算出宇宙膨脹的加速度,離那塊金燦燦的獎牌肯定不遠瞭。當瞭博導後,一個 " 性格有些堅毅 "、來自農村的陜西男生接受瞭這個挑戰。劉經南激勵他," 得諾貝爾獎不是這麼容易的,你可能搞不出來,但你可以讓你的學生繼續搞,徒子徒孫都可以做下去!"
好幾年時間裡,這個學生一直在埋頭編軟件,一頁一頁地啃英語論文。交流科研進展時,劉經南發現,他抱著一個小本子,上面是一句句的漢語翻譯。
沒過幾年,3 位美國教授宣佈,測出宇宙以正加速度膨脹,這個力來自暗能量。2011 年,這一發現獲瞭諾獎。
在給新生的課堂上,劉經南講到瞭這個故事,多位學生對此印象深刻。雖然與諾獎無緣,但這個 " 傻得可愛 " 的陜西男生,後來將同樣的理論方法,用到瞭嫦娥號的數據處理上。
在這門課上,劉經南好幾次預測與測繪相關的諾獎。3 年前,他正在坐在汽車裡,一個學生興奮地打來電話," 你講的生物導航系統真的得獎瞭!"
20 年來,幾位院士努力在學生心中撒下一種渴望,那就是對科學高峰的向往。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斷提醒著,這種渴望不能被扭曲、被異化。這一教誨同樣來自老前輩們。
王之卓極力反對過分溢美之詞。但凡有人在文章中提到 " 王之卓公式 ",他閱稿時總要劃去,附上紙條," 請再不要提王之卓公式 "。
龔健雅曾將自己的一個數據結構命名為 "perfect data structure(完美數據結構)"。王之卓看過論文後嚴肅批評道," 你不能自封為 完美的 。" 龔健雅解釋,他想表達的意思是 " 完整的 "。老先生皺瞭皺眉說,還是不行。
指導博士生李彬時,寧津生也有著相同的態度。一次,這位學生打算用 " 前沿、首次 " 幾個詞介紹自己的最新算法,寧津生果斷否定。他送瞭一幅毛筆字給李彬,上面寫著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嚴謹求實。
要是因為退休,斷瞭這門課很可惜
沒成為寧津生的學生之前,李彬覺得寧津生就像 " 遙遠的一顆星 "。在一個高端學術交流會上,李彬遠遠望見這位院士、前校長坐在主席臺的正中央。
成瞭他的博士生後,兩人經常隔著一張小桌子,從科研聊到細碎的日常生活。每次離開老師傢的小客廳,李彬包裡總會被師母塞得滿滿當當,裡面有豇豆、花生米、辣椒醬等各色 " 寶貝 "。這位博士結婚時,寧津生穿著襯衫西褲出現瞭,做瞭他的主婚人。
還沒等他畢業,老師突然 " 老瞭 "。他的腰折瞭下去,走路久瞭便心慌腿軟。來參加李彬的論文答辯時,老人在秘書的攙扶下走來。在場的評委都勸寧津生回去等消息,但他堅持聽完 3 個多小時的答辯。
給本科生講課時,寧津生也很難再站著上課。近兩年來,越來越多的院士不得不 " 服老 ",上課時坐在一把灰黃的舊椅子上。
但他們仍在為這門課忙碌著。教材的第 4 版正在修訂之中;同樣的概論課移植到瞭同濟大學;最近,給研究生開一門類似的概論課,又被列入計劃之中。
不久前,中國工程院領導來到武漢大學,征求院士們對 70 歲退休制度的意見。寧津生在會上平靜地說,他對退休沒有意見,隻有一件事,還望商榷。
這位老科學傢頓瞭頓說,他想繼續給大學新生上課。" 我們 6 個院士有 5 個過瞭 70 歲,要是因為退休,斷瞭這門課很可惜。"
正如當年老教授用精彩的講課留住瞭他們,這幾位院士也留住瞭許多年輕的學生。寧津生記得,開瞭這門課後,轉專業的學生少瞭很多。到瞭第三年,頭一遭有外專業的轉進來。
在和時間的角力中,幾位院士最關心的是人才的接力。
在李德仁眼中,導師王之卓是個真正的 " 教育傢 "。這位院士培養出瞭 3 位院士,除瞭講授《測繪學概論》的李德仁和張祖勛,還有被媒體稱為 " 高鐵院士 " 的劉先林。
劉先林是李德仁的同班同學。最近他突然在網上 " 火瞭 ",一張照片廣為流傳:一個光腳穿著舊皮鞋的幹瘦老頭,埋頭在高鐵二等座上修改演講稿。在測繪界同仁眼中,劉先林 " 不修邊幅、不善言辭 ",但他是個 " 奇才 ",一個人鼓搗出瞭 5 種航測儀器,兩次獲得國傢科技進步一等獎。
李德仁很欽佩這位同門兄弟,但他還是向劉先林提議,要培養年輕人。" 老劉,你這個老牛能活多少年?你劉先林死瞭以後,劉先林的東西沒有瞭,你不是成功的。"
劉先林有些觸動,點瞭點頭。
同幾位老先生一樣,6 位院士都將學生視為自己的最大成就。寧津生和李德仁門下,各出瞭一位院士。如今,他們也踏上瞭接力之路,踏上瞭這門課的講臺。
作者:郭路瑤
原標題:一門課,六個院士,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