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真好,我要留出這條命來看

08-15

90 塊錢可以買什麼?

一次去機場的打車錢。

兩箱大桶農夫山泉。

三斤肋排。

十瓶老幹媽。

但對於荔浦縣新坪鎮桂東村小古告屯的低保戶韋紹蘭老人來說,這是她三個月的生活費。

她從滿是蛛網的土屋傢中走出來,走過田野,走過鄉間,去拿那 90 塊錢。她很少看四周,蹣跚步履,速度卻不慢。街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微微一點頭,已經走過去瞭。

她心裡想著那九十塊。

九十塊夠用嗎?

她說,多,就多用點,少,就少用點。

反正一輩子就這麼過來瞭。

韋紹蘭不是一般的低保戶,她是整個廣西省唯一健在的慰安婦,今年 93 歲。

* * *

1944 年 10 月,韋紹蘭下山喂豬,背上是襁褓中的女兒。

一陣亂哄哄的響聲,她茫然四顧,然後,就看到瞭人生中最令她慌張的人——

一個鬼子。

她和女兒被強行拖下瞭山,如同牲口一樣,裝進瞭汽車。路上,見到一個女人,就拖走一個,她說,不敢抬頭,不敢數,到底拖走瞭多少個。

她和那些女人的命運,如同浮萍與荒草。一開始,她想,這回大概要死瞭。

結果,比死更可怕。

婦人們被關在屋子裡,不分白天黑夜,被強奸。

有時候還輪著來。

她們身上的衣服臟瞭,就換上看守的衣服,繼續接客。

那一年,韋紹蘭 24 歲。

她蒙著眼,想,這大概是噩夢,夢醒瞭,也許就好瞭。

漸漸地,她明白瞭,隻有靠自己,才能從這噩夢中逃脫出去。

她主動承擔瞭給看守洗衣服的任務,背著孩子,每天張望,找一條最佳逃跑路線。有時候,一天要看好幾次。

三個月之後,她成功瞭。

她背著女兒,在黑夜裡翻山越嶺。半路,她遇到一戶人傢,一個老太太,知道她從日本人那裡逃出來,對她說:" 你在我這裡睡一晚,給你些稻草睡。" 又給她女兒喂瞭一些稀飯。

逃回傢時,丈夫在屋裡,看見她第一句話是:

你回來瞭啊,我以為你不曉得回來呢!

他說她去外面 " 學壞 " 去瞭,韋紹蘭三個月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聽瞭丈夫這句話,一下子哭出來。

她吃藥尋死,被鄰居發現,救活瞭。

帶回來的女兒,一個月之後夭折瞭。

這時,她又發現,自己懷孕瞭,是日本人的。

丈夫不同意,讓她墮胎。

婆婆說,還是生下來吧,也許以後沒得生瞭。

她說,我自己心裡,還是想要這個孩子。

孩子生下來,取名羅善學。

韋紹蘭說,丈夫沒說過這孩子不是自己的,從小到底,隻打過一次。

羅善學這個名字真好,善於學習,學習善良。這是韋紹蘭對他的唯一願望。

但羅善學很快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

他和同學們放學,玩耍時被同學欺負,同學們罵他:你這個日本人。

15 歲時放學回傢,偶爾聽見父母吵架,才知道,原來傳說是真的,他不是父親的孩子。

連他的大伯,都說動過想要把他殺瞭的念頭。

他談瞭六個女孩子,沒有一個成功,父母都說,不能把女孩嫁給這樣一個人。

今年,他 72 歲瞭,一輩子放牛,在母親身邊。他始終不敢問母親,自己的身世。

* * *

韋紹蘭奶奶的故事,被拍攝在紀錄片《三十二》裡。

中國曾經有 20 萬慰安婦,拍攝紀錄片的時候,隻剩下 32 個。導演後來又拍攝瞭電影《二十二》,實際上,現在幸存的見證者,隻有 8 位瞭。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韋紹蘭的故事。2014 年 12 月,韋紹蘭出門,去何玉珍傢看最後一眼——何玉珍在一周前去世瞭,她和韋紹蘭一樣,都是曾經被關押在 " 馬嶺沙子嶺慰安所 " 裡的慰安婦。

在去看何玉珍之前,韋紹蘭忽然提出,要去 " 那個地方 " 看一看——那個地方在馬嶺鎮德安村沙子嶺屯,一個被當地人稱為 " 五空頭 " 的房子,就是目前全廣西唯一一個可以確認的慰安所舊址。

韋紹蘭站在那裡,謝絕瞭別人攙扶。她忽然慢慢摸著墻壁,走進那間屋子,觀賞木門,透過門上的缺口向外凝望,留下瞭這張照片:

幾分鐘,她說:" 回去瞭。" 頭也不回,也許,是不能回頭。

到瞭何玉珍傢裡,她走瞭進去,屋子已經空瞭,隻有一張桌子和一張遺像。她看瞭一會兒,絕然離去。

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聽到慰安婦的故事。她們中的許多人,有的這輩子沒能再有孩子,有的身上留下瞭永遠的傷疤——但他們心裡的痛,幽深而痛徹心扉,撕心裂肺的那種。

最痛苦的是,除瞭遭受日本人的凌辱,慰安婦們還要接受傢人和同胞的二次傷害。我曾經看過一個口述,一位慰安婦在逃跑後,和一個小夥子戀愛。她把自己的遭遇告訴瞭愛人,愛人表示能夠理解。婚後,她發現自己不能懷孕。漸漸的,她發現,丈夫在外面有瞭外室。解放後,她忽然被指控為 " 日本人的軍妓 ",被抓去審查,等刑滿回傢,傢裡已是傢徒四壁,丈夫把所有傢當都搬走,和生瞭孩子的外室結婚瞭——正是那個外室告發瞭自己。

之後,什麼運動都有她的份—— " 大煉鋼鐵的時候也說,都是因為我這種臟女人才出不瞭優質鋼 "。

慰安婦這個話題是沉重的,更為沉重的是我們並不真正瞭解這段歷史,不真正瞭解這些奶奶們。對於她們,我們總是簡單粗暴地把這些交給歷史,甚至,不願意去回顧和正視。前幾年,位於上海虹口的的 " 海乃傢 " 慰安所舊址面臨是否應該拆除的爭議,我曾經看過相關報道,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說:" 你在學校裡放瞭這樣一棟房子,對學生到底要起什麼樣的教育作用?" 采訪慰安所遺址附近的中學生,那孩子說:

(慰安婦)不是很光彩,還是不要特別瞭解比較好,學生還是不應該知道太多。

▲ " 海乃傢 " 老照片

* * *

世界給我痛苦,我卻報之以歌。

這些慰安婦們,受盡瞭人間冷暖,卻始終用自己的善良,回報這世界。

在海南慰安婦志願者中,有一個日本留學生米田麻衣。她常年照顧海南的慰安婦老奶奶。有一次,她曾經帶著一些當年的日本軍人的照片去給其中一位老奶奶看,她住在山上,沒有別的親人。她以為奶奶會大聲咒罵這些當年的禽獸,結果——

奶奶隻是笑著說:沒想到日本人老瞭,連胡子也沒瞭。

兩次被抓進日軍慰安所的李愛連拒絕說出那段歷史:"17 歲之後我再也沒說過這些瞭。" 但她會留意院子裡的野貓是否吃瞭飯,自言自語問小貓:" 你咋一個人來瞭呢?怎麼沒帶上你的孩子啊?" 隔壁傢的貓兒生瞭小奶貓又不管,五隻貓兒跑到她院子,她會去喂,她說,沒人管不就死瞭,兒媳婦說,她寧可自己不吃也要給貓兒吃,貓兒不要吃的東西她才吃,

《三十二》裡的韋紹蘭奶奶,亦是如此。

韋紹蘭奶奶說,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曾經聽過一位放牛郎唱歌。

那些歌,拯救瞭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自己。

日頭出來點點紅

照進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

隻愁命短不愁窮

天上落雨天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憂愁自己解

自抹眼淚自抹幹

她每天自己挑水,自己澆菜。她說,每頓飯五塊錢,要是省著花,就頓頓吃白菜,白菜便宜——這樣的生活,她仍然說,紅紅火火。

這世界真好,

吃野東西也要留出一條命來看。

《三十二》這部紀錄片,我是流著淚看完的,

這篇文章,也是流著淚寫完的。

我覺得無比慚愧,對待這段歷史,對待這些老人,我覺得我們欠她們,真的很多,很多。

本文與紀錄片《三十二》無任何利益關系。強烈推薦大傢去看即將在 8 月 14 日上映的《二十二》(可能排片會比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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