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撕扯著女人的頭發,在地上反復拖曳,光腳猛踢她,打累瞭跑去冰箱拿一盒冰淇淋,吃兩口後繼續打 …… “他就是這樣打我的,一般他會打我好幾個小時,兒子就被他反鎖在房間裡,哭上好幾個小時。”蔣娟低聲敘述著。
蔣娟,就是視頻中被打的女子。裡面的施暴者,是她的前夫毛梁。
視頻裡所記錄下的兩次毆打,發生在蔣娟此前居住的出租屋裡,時間分別是 2017 年 6 月 20 日、6 月 28 日。彼時,兩人已經協議結束婚姻,蔣娟無法再受《反傢暴法》的庇護。
7 月 24 日,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以涉嫌強制猥褻罪,對犯罪嫌疑人毛梁批準逮捕。
但蔣娟並未安心落意,她擔心他出來會再找上她,她覺得自己無法被保護。
而另一邊,身陷囹圄的毛梁到案後則供述,蔣娟有受虐傾向,“是她讓我打她的”。
相親戀愛,懷孕之後“噩夢”開始
35 歲的蔣娟已有些許白發,紅腫的眼皮下,一雙眼睛,鮮有生氣。她時常發呆,偶爾會交錯手臂。在她的手臂和腿上,一些淤青和結痂仍隱約可見。
7 月 27 日,在新搬入的出租屋裡,蔣娟打開電腦,給澎湃記者播放瞭她被打的視頻。她看著自己被打的畫面,苦笑過後,難以言喻的木訥。
用她自己的話說,似乎她的精神也出瞭問題,“該哭的,早已經哭幹瞭”。直到一歲多的兒子跌跌撞撞跑到她跟前,伸手要她抱,她才下意識地將電腦顯示屏轉瞭過去。
“抽耳光、辱罵、揪頭發、砸門、砸車、無休無止地要錢 …… ”回憶過去兩年與毛梁的糾葛,蔣娟說,經歷的是一場又一場噩夢。
蔣娟腿上的淤青。本文圖片均由采訪對象提供
2015 年 3 月,經過相親介紹,蔣娟和比自己大 10 歲的毛梁確立瞭戀愛關系。“一開始他也是個嘻嘻哈哈的人,而我呢,也覺得自己年紀大瞭,著急結婚。”蔣娟說,認識之初,毛梁大方得體,隨著瞭解加深,毛梁還向自己袒露心聲,自述此前婚姻不順,她心生惻隱。
“我以前的戀愛經歷,也不順利。”蔣娟說,遇到毛梁前,她曾交往過一任男友,對方隱瞞瞭已婚的事實,騙走她部分錢財,直至前不久雙方仍在打官司。失戀失財之後,毛梁的出現成瞭她的慰藉。
2015 年 7 月,蔣娟懷上瞭毛梁的孩子。“我懷孕瞭,但傢裡人不看好我們。我也曾經猶豫,要不要這個孩子。他知道後,快要跟我拼命瞭。”蔣娟回憶說,這是毛梁第一次動手打她。最終,她留下瞭孩子。
毛梁也對她好過。蔣娟懷孕後,一度皮膚過敏發炎,每天需要塗藥。毛梁幫蔣娟塗,一天要塗好幾次,還幫她翻身,很仔細。蔣娟說,當時她夢想著,他們會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傢,但現實卻是,“施暴剛剛開始”。
2015 年 8 月 4 日,蔣娟正在跟前男友打官司,前男友的哥哥聯系到她,毛梁不許她回復對方,對方揚言第二天要到店裡找她。“那天回傢路上,他要求我把頭發給剪瞭。我沒同意,他就發飆。他車上不知道哪來的剪刀,隨手拿起來,要我把頭發剪瞭,說跟對方萬一有爭執打架,人傢抓不到我頭發。”
蔣娟回憶說,此後,毛梁頻頻對她動粗。“他像豁出去一樣撲上來,對我拳打腳踢,咆哮著,威脅我 ‘ 要麼我把你弄死,要麼你把我弄死 ’。每次打完我之後,他又各種哄勸承諾。我怎麼辦呢,舍不得孩子,想著孩子出生瞭,他應該會對我好點。”
蔣娟和毛梁在 2015 年底領證結婚。“我也勸他,很多次,在他心平氣和的時候。我說他的一些行為,傷害瞭我。如果心理上有問題,我們可以找心理醫生去看看。”蔣娟坦言,一開始不想離婚,因為自己傢庭比較傳統,母親從小告訴她,丈夫是自己選的,好不好都要受著,“但他不停地打我,我實在是受不瞭瞭。”
離婚後轉賬給前夫 300 多萬元
蔣娟回憶,她懷孕八個月後,毛梁又一次跟她發生爭執,他突然暴怒,掀翻桌子,玻璃桌碎片飛濺,砸掉瞭她一整片手指甲。
2016 年 4 月,她為毛梁生瞭一個兒子,“然而他繼續在打我”。同時,前男友發來的她的一些不雅照也刺激著毛梁。
蔣娟被打後的驗傷通知書
“他時常把孩子獨自鎖在房間,把我關在客廳打。”蔣娟說,她反抗過一次,報警過兩次。“即使渾身軟組織挫傷,但傷情驗下來不夠輕傷,最終都是以傢庭矛盾解決。”警察走後,她等來的是更加重的拳頭。再往後,她不敢反抗瞭,也不怎麼敢報警瞭。
“我和他說 ‘ 你再這樣打下去,這個日子實在沒辦法過瞭 ’。”蔣娟說,在一次毆打中,她瀕臨崩潰。
2016 年 7 月 8 日,毛梁與蔣娟協議離婚,他們的兒子出生還不滿一百天。
然而,蔣娟覺得,自己並未解脫,因為毆打仍在繼續。
“蔣娟與毛梁已經協議結束婚姻,雙方已不再是一個傢庭,權益已經不再受《反傢暴法》的庇護。”上海國雄律師事務所律師向詩圖表示,在面對侵害時,受害人可以及時報警並及時做好傷情的驗傷工作、保留好公安出具的驗傷材料。隻要傷害程度構成輕微傷以上,即可通過刑事自訴的形式,以故意傷害罪等關聯罪名依法起訴對方。
但是,蔣娟無奈的表示,她覺得毛梁在離婚後的毆打,都似乎知道下手的“輕重”,與此前一樣,驗傷都不構成輕傷。她承認,離婚後她和毛梁的“夫妻關系”仍在繼續,她還流過一次產,“但我是排斥的,因為他不管碰到什麼不好的事情,都是拿我發泄。”
蔣娟說,毛梁不允許她搬離原來的房子,除瞭毆打她,還開始向她要錢。要錢的名義,大都是認為錢放在蔣娟手裡不安全,或者是蔣娟欺騙瞭他的感情,需要賠償他。
“他把我關在臥室打,從晚上十點左右打到凌晨一點,我被打得渾身都疼。我當時感到很絕望,跑到陽臺上想要跳下去,他把我抓回來。”蔣娟說,之後她轉賬給毛梁 20 萬元,轉賬這一天是 2016 年 7 月 29 日。
蔣娟轉賬給毛梁的兩張憑條。
蔣娟提供給公安機關的轉賬流水單顯示,她陸續轉賬給毛梁共計 300 多萬元。其中,最大的一筆達到 135 萬元。“ 2017 年 3 月 26 日,他私自用我的支付寶轉走瞭 40 萬元。”蔣娟能背出這些轉賬的日期,這些錢是她十多年來自己開店做生意的存款。她說,毛梁還脅迫她簽下協議,承認之前的所有匯款都是對他的賠償金,並讓她把經營瞭 12 年的店鋪轉讓給他。
在蔣娟看來,毛梁是不缺錢的。她稱,今年 45 歲的毛梁在上海松江區有廠房,做席夢思床架的生意,但工廠也是開開關關,辦公樓則設在閔行區。他們認識後,蔣娟將她開在浦東的店鋪搬到瞭閔行區。“他父母是知青下鄉,在西安,他出生在西安,後來獨自回到上海。他會炒股,投資房產,每年光房租都有近百萬的收入。”蔣娟說。
2017 年 2 月底,蔣娟帶著兒子搬離原來的住處,因為害怕不安全,特地在出租屋裡裝瞭攝像頭。她所描述的那些施暴過程得以用視頻記錄下來。
畫面中,毛梁撕扯她的頭發,在地上反復拖曳,嘴裡罵個不停。蔣娟沒有反抗,也沒有哭,整個人癱軟無力。隻要她坐起來,毛梁就再度把她拽倒,用腳踢她的頭部、臉部、身體。打瞭一段時間後,毛梁還對她做出瞭疑似猥褻的動作。
2017 年 7 月 9 日,毛梁再度來到蔣娟傢。蔣娟說自己沒開門,毛梁就抄起滅火器瘋狂砸門。她最終報警,帶著前兩次的視頻證據,一並交給民警。之後,毛梁被警方帶走。
2017 年 7 月 9 日,毛梁砸蔣娟住處房門留下的痕跡。
7 月 10 日,毛梁給蔣娟發微信:“你這樣害我。”
蔣娟回復:“我本來不忍心報案,否則當天就報案瞭。我被打得受不瞭瞭。”
毛梁最後又和她道歉:“好瞭,永別瞭。曾經深愛著你,你們的男人,可能是太在乎你們瞭,不希望你們做這做那,禁錮你們瞭,對不起。”
身邊人眼中的前夫
蔣娟告訴澎湃記者,毛梁在遇到她前,有過一段 18 年的婚姻,沒有孩子。在他被移交看守所之後,毛梁的前妻劉平出現瞭,“他前妻和我說,毛梁叫她過來接手辦公樓。她還告訴我,毛梁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以前他們在一起時候都是她打他,多年沒有接觸,她也不清楚為什麼他會性情大變。還說,當初是毛堅持要離婚。”她感到費解。
別人眼中的毛梁是什麼樣的?
“我對他的總結,這個人是個很顧傢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瞭這個傢,他對蔣娟也是很好的。” 8 月 7 日下午,劉平在接受電話采訪時說,自己以前和毛梁生活在一起時,隻會因為工作爭爭吵吵,但是從來沒有動過手。在她眼裡,蔣娟年紀比毛梁小,又生瞭一個兒子,本應該是讓人羨慕的傢庭。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瞭什麼,她不是很清楚,但她認為總歸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就算他和我離婚瞭,我還是這麼說,他是個顧傢的人,是個好男人。”
員工、保姆眼中的毛梁是怎樣的呢?
8 月 7 日,澎湃記者在松江葉榭鎮找到瞭毛梁名下的廠房,面積有 4000 多平方米的廠房內,正加工著各式木材。和毛梁有過生意合作的趙先生認為,毛梁人還可以,做事很細心,但有時候也會顯得“斤斤計較”。“平日裡隻是有生意上的往來,有人在我與毛合作前提醒過,跟這個人合作賺不到錢。”趙先生表示,對於他和蔣娟的傢務事,他不太清楚,但他記得曾看到滿身傷痕的蔣娟,“大腿上都是青的”。
毛梁名下的辦公樓位於閔行區都會路一企業園區,這幢 5 層的小樓似乎在重新裝修,樓道裡堆滿瞭裝修材料。“當時他違章加蓋一層被我們提醒之後,很配合我們,物業費每次都按時提交的”,在一名園區物業工作人員眼裡,毛梁是個不錯的業主。
員工鄒小姐告訴記者,自己今年才來上班兩個月,在她的印象裡,毛梁事必躬親,在管理企業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這個店是蔣娟自己一手打拼的,後來毛梁做,他以前是做企業的,流程管理上和蔣娟想法不太一樣,就會產生沖突。本身毛梁年紀也比我們大,教導我們,能學到一些東西,但時間久瞭我感覺壓力有點大,抗壓能力要強一點才行。”
給毛梁做過助理的豐平說,毛梁會和每一位新員工“抹黑”蔣娟,說蔣娟腦子有問題,讓大傢都離她遠一點。共事期間,毛梁性格偏執,時常會否認自己說過的話,拖發工資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給我發瞭點獎金,過瞭幾天又堅決問我要回去。”
陸阿姨在蔣娟傢做過五個月保姆,在她眼中,毛梁小氣、猜忌心重。“去年搬傢那天,他把蔣娟打得要死,我不敢看,不敢攔,打得蔣娟都趴在瞭地上。”陸阿姨回憶說,這樣的毆打過不瞭幾天就是一次,而起因都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打她瞭,打得生不如死,在地上求饒,很淒慘。他還規定,打蔣娟的時候,我不能在旁邊看。”
2017 年春節後,陸阿姨離開瞭蔣娟傢。臨走前,毛梁要求陸阿姨簽署不許與蔣娟再有任何聯系的協議。談起離職,陸阿姨更加氣憤:“工資(毛梁)一分錢都不給,都是蔣娟給我的。他還翻我的包,看我有沒有偷他的衣服,叫我把兩大包過冬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給他看。這個男人太猖狂瞭。”
到案後稱女方有受虐傾向
澎湃記者從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獲悉,7 月 24 日,該檢察院以涉嫌強制猥褻罪對犯罪嫌疑人毛梁批準逮捕。承辦檢察官介紹,目前在等待公安機關進一步取證,一旦證據完備,將由公訴科送至法院。
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透露,犯罪嫌疑人毛梁到案後,始終否認強制猥褻蔣娟。“這些都是她自願的,我沒有強制她做這些事情。”毛梁承認他打過蔣娟,但是他稱蔣娟有受虐傾向,是蔣娟要求他毆打的。
根據毛梁的說法,2017 年 7 月 8 日,他與蔣娟也正常地發生瞭性關系。7 月 9 日,他們因為店鋪經營事宜發生瞭爭執,“蔣娟把我趕瞭出去,後來就報警瞭,再後來我就被警方傳喚,然後被刑事拘留瞭。”
在接受檢察官聞訊時,毛梁一再強調,自己打蔣娟都是對方主動要求的。他還說,自己離婚是因為蔣娟前男友發她之前的不雅視頻給他看,他接受不瞭。
對毛梁的說法,蔣娟稱自己並不感到意外,“我沒有受虐傾向,有的話就不會從他那裡逃出來瞭。”
向詩圖表示,“雖然目前施暴者已經被以強制猥褻罪批捕,而該罪的常規刑罰也僅在五年以下,至於最終的定罪量刑究竟如何,有待法院審理的進一步認定。”
趁著毛梁“進去”的這段時間,蔣娟再度搬傢、換電話。她說,因為不斷搬傢,自己不敢買傢具。她原本在浦東有一套小公寓,因為害怕被找到,也不敢回去住。她覺得自己像做錯事的人,一直在東躲西藏。
“他出來後還會打我,可能會打得更兇。所以,我前幾天打電話跟警官說瞭,如果他被放出來瞭,一定要提前通知我,好讓我躲起來。”說完這話,蔣娟停頓瞭一下,然後抬起頭補充說,“我真的希望他能變好,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有個健康的父親,比給孩子上任何好學校都好。”(應采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