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豐
大學新生報到即將密集開始。陜西省教育廳日前出臺瞭一個貧困生認定的辦法,其中有一條引起瞭相當大的爭議:在外租房、經常出入網吧者不得納入貧困學生之列。
教育部門當然是出於好意,但卻也反映出相關人士並不瞭解貧困生。如今,在大學生宿舍中,電腦甚至是筆記本電腦都已相當普及,真正需要去網吧玩兒電腦的,恰恰就是貧困生。難怪有不少網友抱怨,貧困生買電腦會被詬病,而去網吧又會被取消貧困生資格,貧困生到底該怎麼辦?完全不懂電腦,到社會上又怎能立足?
" 取消貧困生資格 " 是個很怪異的詞組。沒有誰會喜歡貧困生這個標簽,幾十年前開始," 甩掉貧困帽子 " 就是一個讓人振奮的事兒,任何一個貧困生獲得一筆款項,不再被視為 " 貧困 ",都是相當開心的事。
貧困是一種境遇,而不是什麼光榮的資格。但是,在一些大學裡,確實有並不貧困的學生去領取貧困生補助,這當然是不公平的行為。因此,對大學生進行篩選,讓貧困生補助真正流向困難學生的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種篩選,其實在新生入學之前早已開始。這兩天網上有關貧困生的信息很多,很多縣城都舉辦瞭捐贈活動,符合條件的學生可以領取幾千元的補助。在這樣的儀式上,貧困生往往還會被要求發表一通感言:努力學習,回報社會,爭取將來幫助更多像自己一樣的窮人。
這樣的場景很正能量,不少縣級宣傳員都在寫這樣的故事。但是,很少有人會想到,上臺領取補助的貧困生內心到底會怎樣想。為什麼要安排這樣一場演出,而不是把錢直接打到符合條件的學生賬戶裡面?一個貧困生在進入大學之前,就已經開始瞭反復認證自我、反復表演感動的道路。
這種表演有時會以相當滑稽的方式呈現出來。去年武漢大學新生報到,學校發動校友進行捐款,一元起捐,用來幫助貧困大學生。最後募集到 6 萬多塊。學校決定在本科生中開展 " 愛微珞珈 " 活動,制作 100 張愛心卡,每個卡裡有 365 元,然後選出 100 個貧困新生,每人發一張 " 愛心 365" 卡,讓受捐助的新生,365 天都能感受到校友的愛心。
這個愛心還真是便宜,365 天,每天可以花一塊錢。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有新生感動到落淚,還有學生說:" 把錢留給更需要幫助的學生 "。一位老校友也觸景生情,回憶起自己 1980 年讀大學的情景,母親 4 年時間隻來武大看過一次,從遵義坐瞭 24 小時火車,借瞭 300 多元。
愛心表演正是在這裡露出瞭一點破綻。1980 年的大學生不需要交學費,而且還有不低的補助,而 1980 年的 300 元,和現在的 300 元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沒關系,這並不影響大傢感動。大學需要這樣的氣氛,讓貧困生學會感恩也不是壞事。拿到 " 愛心 365 卡 " 的貧困生在生活中可要註意瞭,一定不能浪費,如果和同學一起宵夜花掉 100 元,就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剩下 200 多天又怎能感受愛心的關懷呢。
這樣說有點黑武大的意思,其實武大是我很喜歡的大學。同樣的故事,在每一個大學都在發生著。人們不僅需要把貧困生辨別出來,需要監督他們是否用好貧困生補助,也需要他們表達感恩之情。各方面都需要這種儀式感,作為貧困生,你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對大學來說,並非完全沒有改善的可能。南京理工大學和中科大等高校通過食堂大數據來 " 發現 " 貧困學生,每個月在食堂吃飯超過 60 次,每一頓花費少於 7 元,就會進入食堂的視野。在向輔導員進行核實後,會向貧困生的飯卡裡充一些錢。這樣的關懷,讓很多學生感動,恰恰是因為這樣的溫情並不多見。
有些大學,為瞭防止有些並不貧困的學生混入貧困生隊伍,已經發展出一整套的方案。最有效的辦法,當然是公開,把那些貧困生的名字公佈出來,接受大傢的監督。有的大學,甚至還要展開一些評選,讓大傢共同選出班級內最窮的幾個學生,這種 " 公認 " 的貧窮,當然更客觀,更值得信賴。
父母都下崗和雙親中有一位已經去世,到底哪一個更困難呢?大傢舉手表決吧。這樣的場景對一個貧困生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這種篩選、評比和認定系統,已經徹底把一個貧困生變成瞭透明人。他來自哪裡,父母是多麼無能,傢庭是如何不幸,都要一一展現出來,每一次考評,都要展現一次。
除瞭認證環節的羞辱,一個貧困生還必須表現出他該有的樣子。去年曾經流傳一個熱帖,一個愛打籃球的貧困生,母親省吃儉用寄來一雙耐克鞋,導致他的貧困生資格被取消瞭。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存疑,但是現實卻也離此不遠,一個貧困生如果看起來不像一個窮人的話,確實會被取消補助資格,比如陜西省教育廳的 " 經常去網吧 " 條款。
在類似的新聞後面,常常看到一些 " 揭發 " 周圍貧困生的跟帖,類似 " 拿到補助馬上和男朋友約會 " 的指控很常見,隱含的意思是,貧困生不能戀愛,因為戀愛要多花錢,學校給你發補助,是讓你學習的,而不是戀愛的。
這樣,貧困就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不僅僅是一種人生境遇,它還是一個道德問題。一個貧困生,必須比別人更自律,比別人更有道德,比別人更努力。這樣,貧窮就成瞭一種雙重的不幸和雙重的約束。
他讀大學的目的,本來就是為瞭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種不幸,但是現實卻要反復強化這種不幸的感覺。公開展示自己的傷痛,可能發展出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自嘲,也有可能會導致人格的徹底扭曲。
最終,他過往的不幸,就不僅僅是檔案中的一個標簽,也會內化為他性格的一部分。多年以後,他也許會撞大運發跡,人們仍能從他身上辨認出貧困的蹤跡:看,他的性格,其實還是受到早年的影響。如果他不幸從高處又跌落,人們同樣會露出自己的 " 先見之明 ":窮人出身,格局畢竟不高。
呼籲尊重貧困生隱私,常常會導致一種指責:貧困生這麼脆弱的話,又怎能超越自我回報社會呢?好像貧困生就天生更堅強一樣。對一個貧困生來說,到底是貧困更可怕,還是被貼上貧困生的標簽更可怕,還真是一個問題。這兩種處境都難過,但更難過的是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