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動的是一池春水,打破的是性別權力的平衡
女校裡突然來瞭一個受傷的士兵,所有女老師和女學生們就即刻被點著瞭一般紛紛大獻殷勤、互相爭風吃醋——聽起來是不是很像起點文學裡頭直男寫的意淫爽文?這卻是一位出身名門的女導演索菲亞 · 科波拉(《教父》導演弗朗西斯 · 科波拉之女)的最新作品。
仿佛落入伊甸天堂
代入想想是不是很痛快:7 個女人為瞭你而爭寵,有的噓寒問暖,有的投懷送吻,有的以身相許,有的故作矜持卻早已芳心蕩漾 ……
喂喂,醒醒吧!你知道這個士兵後來什麼下場嗎?
先不告訴你,自己去看電影。
《牡丹花下》海報
這部電影叫做《牡丹花下》(The Beguilde)。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索菲亞 · 科波拉憑借該片摘得瞭最佳導演獎,也收到瞭很多爭議——在一些人眼裡,索菲亞 · 科波拉始終是太膚淺的。
從一個拍出《處女之死》、《迷失東京》驚艷影壇的小女孩,到步入中年的一位手握豪華卡司和資源的世界名導,人們知道她不是沒有才華、更不會質疑她的審美,但更期待她的突破——比如像其他有野心的女性導演那樣挑戰一下沉重題材,表現一下戰爭的殘酷,或者至少挖掘一下人性的暗面什麼的。
但她似乎向來志不在此。她仍在不斷重復使用少女視角來敘事。
索非亞 · 科波拉過往作品《處女之死》、《迷失東京》、《在某處》、《絕代艷後》
這次的《牡丹花下》也是如此。故事改編自 1965 年一部以美國內戰為故事背景的小說《A Painted Devil》,在此之前已經被成功改編過一次,來自克林特 · 伊斯特伍德主演的 1971 年版《牡丹花下》。
1971 版《牡丹花下》劇照
而科波拉拋棄瞭前作的成熟男子視角、切除瞭涉及種族壓迫議題的黑人女仆角色,仍選擇采用女性視角,聚焦於表現不同年齡層三位女性處理欲望的不同方式。
故事伊始,一位 " 采蘑菇的小姑娘 " 在荒林中偶遇一位科林 · 法瑞爾飾演的負傷的北方士兵,躺在樹下奄奄一息,於是小姑娘把士兵帶回瞭自己所在的寄宿制女校。兩位女老師和其他幾位女同學在一開始是驚慌的——北方士兵屬於敵軍,意味著潛在的危險,但仍出於善意收留瞭他、為他治理傷病。
傷兵在野外被小女孩發現
不過一周時間內,幾位不同年齡、個性的女性對士兵的態度從害怕與好奇參半漸漸轉變成瞭關心和愛慕,甚至占有欲和相互嫉妒。
因為戰亂而長期圍困在女校一方小小的、隔離於世的天地中,女孩和女人們突然面對一位男性的闖入,不可能不在心中激起漣漪——壓抑的欲望被喚醒瞭。
處處暗通款曲
連時刻提醒著所有人要克制、要警惕的女校長(妮可 · 基德曼飾演)都不得不以十分的克制力來控制自己的情欲——殊不知欲望總是越克制越產生張力:
在為昏迷中的士兵擦拭身體的一場戲裡,妮可的肢體與氣息表演非常精妙,值得留意
更不用提其他涉世未深、城府尚淺的女孩們在士兵面前幼稚地爭先表現自己、吸引關註的那種過於明顯的示好——愛麗 · 范寧飾演的大膽而叛逆的少女甚至趁著夜間所有人聚在一起禱告的時間,偷偷跑進士兵的房間給瞭他一個吻。
偏偏男主角又是個來者不拒的典型渣男——在傷病中處於弱勢的情形下,為瞭爭取到對自己有利的照顧和幫助,他對每一個女孩都施以溫柔和註視、用甜言蜜語讓每個人都誤會自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士兵向年輕女老師表達愛意、許下承諾
貪心究竟是一種聰明,還是愚蠢?女人間的嫉妒終究爆發、士兵八面討好的小伎倆最後還是毀掉瞭他自己。
劇透:士兵被女校長施行瞭 " 閹割 " ——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看瞭電影你就會明白。
這個動作直接導致瞭片中兩性權力天平的兩次大變動,最後的主控權還是回到瞭以女校長為首的女性們手中。
一切又回歸平靜
影片時長很短,但花瞭不少筆墨來渲染女校中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們養雞、采蘑菇、幹農活,幾乎自給自足;女校之外就等同於危險,就連名義上要保護她們的南方軍人卻也藏著男性的企圖——這種隔離和孤立的處境,在故事中自然要用戰爭來解釋,但在和平年代裡、在今天,女性的處境又是否全然不同呢?
南方巡邏隊士兵們在女校門外逗留
外面的世界從來沒有太平過,自由的代價對女性而言總是高過男性。每每有針對女性的性侵、暴力事件發生時,社會總是教育女性要自我保護、或是依附於男性的保護:夜間不要外出、衣著不要暴露、個性不要太出挑,總之不要招惹任何麻煩,就像本片中女校長告誡女學生們的那樣,要學會 " 面對世界的誘惑和紛擾 ",選擇 " 過一個平靜而幸福的一生 "。
女校每晚的集體禱告時間
在影片裡,當士兵的存在威脅到女孩們的安全時,她們準確地判斷出,外界的幫助是不可靠的、隻有依靠自己內部的力量解決問題保護自己——也許這才是這部電影之所以可以稱得上女權的原因:這終歸不是一部講述女性復仇的電影,復仇並不女權,在暴力上贏過男性也並不女權,而在兩性權力的博弈中找到真正的自我才是女權。
——比如正視並接納女性自身的欲望。
劇情反轉之快出人意料
在士兵無法接受自己被 " 閹割 " 的現實(再強調一遍,不是字面意義上的閹割)、被激發出惡意、突然翻臉、形象大反轉之後,克莉絲汀 · 鄧斯特飾演的年輕的女教師仍不顧一切地與士兵發生瞭性關系。
這是一次自由意志的爆發、對控制欲旺盛的女校長的反抗、以及對長期自我壓抑的無形操控之手的反抗——看起來是一時沖動、甚至毫無道理,但卻實為一種必然——有壓抑就會有爆發。
煎熬中的年輕女老師
國內許多人評價片中的女性角色總是莫名地突然發春——就好像 " 發春 " 是一件很可恥的事。
我忍不住試想,如果故事換成一個女性偶然闖入瞭 7 名男性聚集之處,男性之間為瞭她而激烈競爭起來,或者主動與她發生性關系,大傢又會怎麼說?
隻會認為是理所應當的吧,因為男性的欲望歷來都是被認可的,而女性的欲望則是於人於己都不可以承認的;因為女性被視作欲望的客體如此之久,以至於 " 主動 " 和 " 發春 " 都是羞恥而可笑的。
對於本片,另一個主要的質疑是,原故事中戰亂帶來的恐懼被弱化、連南北戰爭背景中的種族問題都不再費任何筆墨——這樣的改編是不是太避重就輕瞭?
1971 版《牡丹花下》中的黑人女仆角色
取決於你如何衡量輕與重。戰爭和種族矛盾固然是重要的話題,但我不認為男女之間的權力關系這樣的話題就不值得探討。
我推薦這部電影的理由有三個。
一是表演,每個人都用短短 90 分鐘的群戲,在各自角色有限的發揮空間裡,表現得無可挑剔;
二是攝影,由《一代宗師》攝影指導菲利普 · 勒素掌鏡,全片采用自然光拍攝,尤其晚餐場景對燭光的運用之美讓人聯想到庫佈裡克神作《巴裡 · 林登》;
三,最重要的一點,恰恰是許多影評人最為詬病的一點——太輕瞭。
科波拉大約個性如此,她不像其他人談女權時那樣苦大仇深、一臉嚴肅,她用一種幽默玩味的審視眼光打量著她鏡下的每個女性,有尖銳的自嘲也有溫厚的憐憫,輕巧而不費力。
索非亞 · 科波拉與片中女演員的合影
如果說舊版《牡丹花下》以懸疑驚悚的類型手法取勝,拍出瞭情節緊張刺激的兩性角力故事和復仇的快感;那麼科波拉版《牡丹花下》則用更加現代的女性視角,塑造出瞭多個鮮明而頗有現實意義的女性角色、和一出精巧的幽默戲劇小品,同樣值得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