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旭 周驍
蘇炳添的名字前可以加上很多前綴：亞洲飛人、第一個破 10 的黃種人、鉆石聯賽冠軍、締造瞭世錦賽第 8 的神奇。總之，他似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 Superman。
天津全運會百米大戰如期而至，可眾望所歸的金牌卻沒有掛上蘇炳添的脖頸。繼而人們發現，這已經是他連續三屆在全運會上鎩羽而歸，28 歲的年紀，也註定他的職業生涯將和全運會金牌緣慳一面。
從神壇跌落凡間？或許，關於蘇炳添的故事原本就可以這樣表述：他來自於廣東的一個小縣城，1 米 72 的身高比國際優秀短跑運動員的平均身高足足矮上瞭 14 公分，他曾經因為辛苦和孤獨而從省隊逃回傢，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為競爭對手牢牢壓制。妻子林艷芳是他青梅竹馬的初中同學，" 你們可以腦補一下，班上最調皮的男孩，經過磨礪蛻變成瞭一個男人。" 但男孩也好男人也罷，林艷芳從不會去仰視對方。成為國民英雄也有三年多瞭，蘇炳添還未添置過一套像樣的行頭，平時穿的都是贊助商提供的服裝，兩人外出逛街，喜歡就近吃上一頓真功夫。
村上春樹曾作為日本某雜志的專欄作傢，參與悉尼奧運會的報道。他現場觀看瞭男子百米決賽，" 從令人瞠目結舌的身體動作來看，可以明白這是迫近人類能力極限的速度。然而若問是否真的很快，我卻不可思議地毫無真實感。" 但很快，他從選手到達終點後如粉身碎骨般痛徹的表情，從他們的虛脫感和精疲力竭之後的歡樂勁兒中，生發出 " 宗教性、啟示性 " 的感動來。因為在他們身上，看到瞭一種可能性，人可以不斷發現更好的自己。
和自己賽跑著的蘇炳添，如你如我。而每一個人也都能夠成為瞭不起的蓋茨比。
默默咀嚼的傷病
100 米半決賽那天，林艷芳從廣州飛到瞭天津，為瞭不打擾蘇炳添訓練，自己住在離比賽場館不遠的快捷酒店。半決賽後，她出現在瞭混采區，蘇炳添又驚又喜。公眾面前的兩人有些放不開，上來竟先握瞭個手，之後才隔著欄桿抱瞭一下。上次相聚還是 3 個月前。
朋友對林艷芳說，明天決賽打扮得美一點，吻一個吧。林艷芳拒絕，" 不要啦，明天我可不去混采區瞭，不要被拍到。"
決賽如期而至，但眾望所歸的金牌卻沒能夠掛上蘇炳添的脖頸。謝震業 10 秒 04 奪冠，蘇炳添 0.06 秒之差位居第二。
這一次林艷芳主動來到瞭混采區。被記者們層層疊疊地圍著，蘇炳添解讀比賽：" 出發還不錯，可中途身體有些發僵。六七十米的時候，餘光發現瞭謝震業在追上來。別人追趕你，你的消耗越大。90 米的時候是身體最僵的狀態，所以那時候已經放瞭。" 盡管對於第 7 道的道次有疑問，但他說，無論如何，謝震業的冠軍實至名歸。
留給林艷芳的時間並不多，兩個人隻是互相瞭一眼，但那已足夠——就像很多年以來，每個晚上，他們都要通上一個小時的視頻。剛接通的時候，會嘰裡呱啦的講上一陣，話題聊完瞭，一個人看會電視，另一個打一盤《王者榮耀》，等彼此間想到什麼瞭再說上幾句。視頻始終連接著，隻要知道對方在那裡，就很好。
當晚的晚些時候，林艷芳發過去一個微信表情：抱抱。得到回復：沒事。但 " 沒事 " 的蘇炳添回到房間裡沒有馬上休息，還是將這場比賽的視頻來來回回看瞭好幾遍。
百米大戰後的第二天，蘇炳添接受瞭騰訊體育的專訪。再次談及比賽，他否認自己受到剛剛落幕的倫敦世錦賽的影響。" 經過兩周多的調整，身體精神都可以恢復，而且國內比賽預賽和半決賽都不需要全力，真正拼的隻有一槍。" 在他看來，決賽中的細節起到瞭決定性作用。那麼，是哪個細節處理得不好呢？
" 個人的原因吧。但按照昨天的狀況，我能夠跑到 10 秒 10，已經非常不容易瞭。" 回答過程中，蘇炳添有些停頓，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有再追問下去 " 什麼樣的個人原因 "。設計這一問題的緣由便是聽聞，就在百米決賽前的熱身時，他不小心拉傷瞭。答案已經很明顯，蘇炳添並不願意將此公佈於眾，而是選擇自己默默地咀嚼。
在成績即正義的競技體育中，任何的理由都是蒼白無力？或者擔憂搬出傷病來，不僅徒勞地於事無補，還要落得輸不起的名聲？…… 蘇炳添的心跡無從考證。但當他說出如下這番話時，相信每個人都能從他的臉上看得到真誠。
" 謝震業的冠軍實至名歸，我之前也隻有四個成績超過 10 秒 04（謝的奪冠成績）。如果他跑到 10 秒 10 多奪冠，我會很懊惱，但現在至少證明瞭，我依舊處在最好的競技狀態。"
倫敦夏日裡的羽絨服
這不是蘇炳添第一次在全運會品味失利。事實上，這個屢屢創造黃種人短跑神奇的男人，已經連續三屆全運會百米大戰中折戟沉沙，也註定要與這項榮譽緣慳一面。
他還記得第一次參加全運會時候的情景。" 那一年的最好成績是 10 秒 28，如果跑出來就有機會沖擊冠軍。但全運會之前腰受傷瞭，開賽前覺得進決賽都有點懸，但前兩槍的 10 秒 41 又給瞭自己希望。但確實因為一段時間沒有系統連，到決賽跑瞭 10 秒 50 多。
四年前的遼寧全運會，人們記住的則是終點線後的張培萌，撕開上衣，仰天長嘯。
有意思的是，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蘇炳添推著對手拿到瞭這塊金牌。2013 年前的張培萌，正處於職業生涯的瓶頸期。能夠從蟄伏中爆發， 兩個名字不得不提。名不見經傳的勞義搶走瞭廣州亞運會的百米金牌，另一個人便是蘇炳添，他在 2011 年以 10 秒 16 打破瞭塵封 13 年的男子百米全國紀錄。一年後的日本川崎國際田聯大獎賽，隻報瞭接力的張培萌在場邊目睹瞭蘇炳添在超風速的情況下跑出 10 秒 04。當時張培萌的最好成績是 10 秒 21，" 不可思議！對手給瞭我壓力，也是動力，我下決心玩命練瞭。"
張培萌告訴蘇炳添，將他的照片設置成瞭手機屏保，整整保留瞭一年。" 我還是一個比較愛玩的北京孩子，除瞭 2013 年練得特別刻苦，放棄瞭很多生活中的愛好。在那之前和之後，訓練之外的生活還是挺豐富的，沒有把全部精力放在訓練上。" 在那個特別苦的 2013 年，北京男孩拿到瞭全運會冠軍，世錦賽上跑出瞭極具象征意義的 10 秒。
蘇炳添同樣感謝張培萌的存在，"2012 年的時候，我是在超風速下跑出 10 秒 04。但是他真的做到瞭（沒有超風速跑到 10 秒 04），並且又在莫斯科跑瞭 10 秒。大傢一下子發現，原來很多事情是可以做到的。" 但不一樣的是，張培萌分外特殊的 2013 年，實在是蘇炳添習以為常的每一天。
袁國強教練的風格是放養式的，制訂好每天的訓練計劃，其他全靠自覺。組裡從沒有人看到蘇炳添偷過懶，該 100 個就是 100 個，少一個都不行。騰訊體育田徑專項記者張楠評價：" 和蘇炳添拉傢常，很容易把天聊死。但要是探討技術環節，他就會興致勃勃地滔滔不絕。" 在林艷芳眼裡，老公肯定算得上整個田徑隊裡最宅的人，" 因為他回到傢也不願意出去，就是和傢人一起看看電視，他總說出去逛街太累，接下去回隊裡還要訓練。" 難得一次的傢庭聚會，大傢都是吃吃喝喝，蘇炳添卻從來不亂吃東西，不吃豬肉，更不喝酒。
張楠實地報道瞭 8 月份的倫敦世錦賽，讓她印象最深的除瞭博爾特的退役，便是蘇炳添那件在夏天顯得如此突兀的羽絨服。" 倫敦的天氣有些冷，在之前蘇炳添一直擔心天氣，如果刮風下雨，肌肉就會有影響，所以保暖工作做的特別細致。每次上場地熱身，他先是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在場邊慢跑兩圈，然後脫掉羽絨服穿著薄外套在場邊慢慢的拉伸，最後脫掉外套露出裡面的短袖開始上直道熱身。每一個熱身都十分有序。"
在天津奧體中心參加完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次百米大戰，張培萌蓋棺定論：" 我知道不能拿命運找借口，一切都是天道酬勤。那個 10 秒是我應得的，而蘇炳添成為第一個打開 10 秒的黃種人，那也是他應該得到的。" 一番富有哲理的感悟，張培萌竟然是用一口氣說完的——或許也很好解釋，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裡已經盤旋瞭許久。
一塊墊腳石
就像上文所述及的，過往的蘇炳添對於失利並不陌生，而可以預見的是，以後經歷的失利可能越來越多——畢竟他已經到瞭 28 歲的年紀，傳統意義上一個短跑運動員黃金年齡的末梢，身體能力和精力將無可挽回地一點點減退。
蘇炳添是這麼看待失敗的，" 比賽就是有輸有贏，有得有失。誰都不喜歡失敗的感覺，但輸掉瞭一場比賽不是末日審判，關鍵是能夠從中找到經驗。當運動員這麼久，便是從失敗中積累出來，才會有現在的成績。"
老生常談的一席話，但並非虛情假意。事實上，蘇炳添能夠成為第一個破 10 的黃種人，正是源自於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張培萌創造輝煌的莫斯科世錦賽，卻給瞭蘇炳添迎頭一擊。半決賽搶跑，他被取消參賽資格。一張被裁判護送下場的照片，在他手機裡存瞭兩年。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聽到槍聲，站在起跑線上都會幻聽是不是開槍瞭。 蘇炳添決定改變，從轉換起跑發力腳開始，完全改變自己的技術動作和奔跑節奏，改變十多年的肌肉記憶，新的起步、擺臂、調整步伐。完完全全的破釜沉船。
邁入 28 歲的年紀，蘇炳添的改變早已經做出。" 訓練量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大，但會註重訓練中強度的保持。比如，以前每天下午練 6-8 組，現在跑 4 組，而質量比以前高。"
可相比之下，此時急流勇退守住職業生涯的榮光，或許是更加保險的遠離失敗的一種方式。裡約奧運會之後，蘇炳添的流露過退役的想法。但很快，就打消瞭念頭——中國田徑需要他，接力隊需要他。在蘇炳添心裡，他一直有個願望：" 希望在我的努力下，中國短跑能夠越來越好。"
傑出如蘇炳添，隻是把自己看做一塊墊腳石。" 我、張培萌，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後來者墊步，讓他們能覺得沒有什麼是不可能。我們做打破 10 秒大關，進入瞭世錦賽前八，站上瞭接力的領獎臺，後面的人由此可以看得看高更遠。"
更加煽情的話，交給謝震業。在全運會男子百米的賽後發佈會上，謝震業說道：" 蘇炳添們感覺是一縷曙光照進來瞭。知道麼，你去從事一個項目，當你覺得前途黯淡無光的時候，必然會有點失落，但若前面有一縷光在為你照著，獲得的動力完全是不一樣的。"
蘇炳添坐在謝震業的一旁，他微微頷首，認真聽著那些話，臉上帶笑。沒有拿到金牌，但他並沒有輸，這是他今年第三槍跑在 10 秒 10 以內，另外還有兩槍是 10 秒 1 多一點。" 今年以來的表現，讓我有信心未來幾年把自己的競技水平保持在 10 秒左右，保持到東京奧運會。" 蘇炳添說。
前中國短跑隊領隊鄒振先曾說過，當運動員站上起跑線時，輸贏心裡已經大致有底，剩下的隻是自己和自己作戰——和歲月作戰、和傷病作戰、和自己的夢想作戰。蘇炳添在戰鬥著，如你、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