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明白父親生前為何會陪自己玩網遊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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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絡被比喻成魔鬼的時代裡,父親有他的桎梏,有他的憂慮,但選擇瞭成為一個陪伴者。" 叛逆都是壓制出來的。"

來源:博客天下

文 ? 韓墨林

編輯 ? 卜昌炯

中午的陽光滾燙,那隻蝴蝶撲落在杭州拱墅區北部軟件園一傢創業公司的窗戶上,仿佛貪戀空調透過玻璃傳來的一絲涼意。

藍色蝴蝶是《奇域》中隨處可見的怪物。這款遊戲在曉波上小學和初中時風靡一時,他當時是 70 級的獵人,父親帶著他從寶寶打到可以去戰鬥行會轉職。

在很多個微妙的時候,譬如此刻,這個年薪 30 多萬元的 90 後年輕人會想起童年依稀的片段。父親坐在旁邊教他怎麼用彈弓打蝴蝶,扇著翅膀的蝴蝶團團圍著他,血槽觸目驚心地掉。他不舍得用血瓶,等級低的時候死得特別快。旁邊的父親哈哈大笑,說這麼小就是個吝嗇鬼。母親盯著轉得太慢的手表分針,時不時飛過來一個焦慮的眼神。

每天一個半小時的遊戲時間,是父親從母親那裡給曉波爭取來的美好時光。在這之前,他隻能趁父母睡著瞭去網吧玩,深夜在興奮和緊張中摸門而入。有一次,他在自傢附近看到瞭同樣偷著出去抽煙的父親,面面相覷的他們不知道誰更尷尬。

這是曉波和父親約定的小秘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曉波以為它掉在瞭時間的河流裡,找不回來瞭。他沒想到時間以這樣一種方式把它送瞭回來。

父親走瞭,在另一個太陽烤得發燙的夏日,腦出血。那是曉波高三最後一個學期。

二十年

曉波看過一則笑話,很多人以為 2000 年是 10 年前,實際上是 20 年前瞭。遙遠的回憶的確像另一個世界。那時候電話是吱吱呀呀的撥號上網,網速隻有 50k/s,打《紅色警戒》的時候會卡幀。

撥號上網的困擾不是網速,是占用電話線路,導致電話無法正常接通,拿起話筒會傳來碎裂的電流聲。

電腦在曉波的房間。上網的目的是和美國的表哥聊天,學英語,母親不允許他在 " 多餘 " 的時間上網。管理起來很簡單,電話設置在父母主臥的床頭櫃上。無論何時,母親隻要拿起電話,就知道兒子是不是又在打《紅警》瞭。

曉波記得有一次,大半夜迷迷糊糊的,母親破門而入,表情有點兒像兇神。她想起自己剛才忘記斷網瞭。

出婁子的情況很多。粗心的男孩以為他躡手躡腳挪到父母的門前,傾聽他們是不是睡著瞭,再溜回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用棉被掩飾開機的聲音,就是最高明的辦法瞭。

? 2017 年 7 月,成都《王者榮耀》玩傢實拍

童年時代的曉波學習中上遊,數學成績特別好,在速記班得過獎杯。雖然那個班後來被報紙曝光是騙子機構,但母親選擇性地忽略瞭這一點,仍然把獎杯放在客廳最顯眼的酒櫃上。

20 年。從一個因為太胖被同學起外號叫冬瓜的小男孩,到穿著筆挺西服的瘦削青年,曉波頂著好學生的光環一路走過來,從拱墅的重點小學到浙江大學。他收獲瞭更多的獎狀和獎杯,它們儲存在老房子臥室床底的抽屜裡,任憑灰塵覆蓋。

母親當年不是覺得恨鐵不成鋼,而是覺得優秀的兒子跳一跳就是第一名瞭,可他就是慢悠悠地,把時間扔在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法上。他形容母親看著他上網的目光,就像主人憤怒地看著一頭豬在拱自己長勢欣欣向榮的白菜。

這種擔憂有母親的道理。母親大哥的兒子,曉波的表哥,就是大人口中 " 被網遊毀瞭 " 的孩子,成績下滑快,不理人,挨打會執拗地瞪著眼睛。

長大瞭的曉波覺得,表哥的父母反而應該感謝網遊,那給瞭表哥一方退避的天地,否則,在那個吵架摔東西的傢庭氣氛中," 要是我肯定得抑鬱癥 "。

小學五六年級的一個晚上,發生瞭一件他記不清楚的悲傷的事情。半夜他打遊戲,十來個沒睡的網友在《奇域》裡組隊打雪仗,打著打著沒意思瞭,大傢就坐下來聊天,說自己為什麼這麼晚還沒睡。

遊戲場景精致而空靈,大雪紛飛,樹林裡精致地繪出白色和灰色錯落有致的雪影。法師、戰士、獵人和寶寶們坐在中心廣場上,屏幕上一條一條彈幕浮現,說的都是傢長裡短的事情。曉波覺得,那一刻他心中積聚起很深很深的溫暖,像在冰冷的冬天,有熱水緩緩流進喉嚨裡。

曉波不知道表哥玩的是哪一款遊戲,他覺得,除瞭征服敵人和怪物的成就感,讓表哥留戀的應該還有這樣一種微妙的感動。

但 " 隻要是傢族,就意味著雞零狗碎的隱私被所有親戚傳來傳去 ",有瞭表哥的例子,網遊就成瞭大人眼中需要斬草除根的怪物。曉波的外婆傢是城中村搭建的二層樓,電腦在二樓,電話在一樓的客廳裡。曉波暑假在二樓書房寫作業時,有時聽見外婆顫顫巍巍拖著腳步去聽電話,聽到 " 正常 " 的嘟嘟聲再掛斷。拐杖踢踏著松木地板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為瞭隔絕單機遊戲,母親甚至專程來外婆傢,把光驅焊死。長大後的曉波和母親聊天,問她怎麼舍不得焊自傢電腦的光驅,母親很不好意思,說就是舍不得。

沉淀 20 年的時光,這些都成瞭溫馨的回憶。

默契

曉波和父親的故事,是貓捉老鼠的遊戲中強行嵌入的一個外掛。

總體來說,這不是一場激烈的追逐。母親不會太訓斥曉波,抓到現形也僅止於嘮叨。但曉波很好奇,母親如果知道住在一窩的公貓和老鼠達成瞭默契,把母貓蒙在鼓裡,她會是什麼反應。

那個夏天之前,母親會氣得跳起來,會三天不給父親做飯。但現在她隻會沉默,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籠罩在這個傢庭裡的氣氛,唯有沉默。

曉波的童年很甜蜜,父親在醫研所工作,母親是臨床醫生,傢境很好,自己有一個小書房。童年的圖書都是父母精心挑選的,包括對比瞭好幾個版本的名人傳記和紐伯瑞兒童文學的套裝。

母親很重視曉波的教育。小時候曉波一直透過視頻和美國的表哥練純正美語,高中去英國夏令營,他的英語交流幾乎沒有障礙。他也直到高中才知道表哥為什麼這麼有耐心——那來自母親按月發的 " 傢教工資 "。

在曉波的記憶裡,母親就是高知傢庭裡那種模范傢長。" 而父親 ……" 他很難定義自己的父親,父親風格散漫,是醫生裡極少數有抽煙習慣的人,且煙癮特別重,臥室臟亂到離譜——父母因為彼此工作時間錯位,分房以免互相打擾。這些都是母親在飯桌上指作壞榜樣的事情。

但從另一面看,父親在專業領域建樹很深,在省內也算半個權威," 手把手 " 帶著母親發表瞭好幾篇重量級論文。他也管曉波的學習,中上遊的成績是父親的底線,但對因為粗心扣掉的分數從來不在意。

父親也玩遊戲," 實際上玩過當時僅有的那些網遊和單機 "。後來曉波朦朦朧朧地感覺,父親這麼做可能是為瞭他——捕捉到他初初愛上遊戲的端倪," 以身試法 ",想要引導他 " 健康地玩遊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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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也擔心網遊的 " 危害 ",這與當時社會上普遍的認知有關。小學時,每個月老師開班會,有一個環節是挨座收 " 匿名小紙條 ",讓學生指出這一個月犯瞭 " 五項問題 " 的同學。曉波清晰地記著其中的兩條,一條是 " 是否與男女生交往過密 ",另一條是 " 這個月有沒有人去過網吧 "。

父親對這類班會非常憤怒,去找過老師幾次,無果,找關系給他轉瞭班。

那次夜半出行被父親發現之後,父親說服妻子把兒子的遊戲時間增加瞭半個小時。偶爾兒子耐不住求他,他會開車陪兒子去網吧,白色寶來象征著童年的自由。他在網吧打遊戲,父親就在門口抽煙,一兩個小時一起回傢,路上會買點菜或者日用品騙母親,說去逛超市瞭。

路上,父親會勸說曉波少玩點兒遊戲。" 回去給我踩踩腰,要不就告訴你媽。"

在網絡被比喻成魔鬼的時代裡,父親有他的桎梏,有他的憂慮,但選擇瞭成為一個陪伴者。

成長

父親後來說,他一直有個堅韌的念頭:動作類遊戲會開發男孩子的敏捷,打遊戲通關練級快的孩子不可能不聰明。

父親和曉波有過一次長談。他說按照他的理解,孩子沉溺於遊戲,是天平的一端太空虛瞭,才會對虛擬的成就感和陪伴義無反顧。

醫學出身的父親有著樸素的直覺,和後來社會上出現網遊爭議事件時心理學傢給出的很多分析,有著嚴絲合縫的呼應。

但在當時,父親的語氣是試探而猶疑的。

兒子的成長,順利的升學和所有的榮譽,在慢慢地把問號壓縮成安穩的句號。

童年的曉波和遊戲跌跌撞撞地相處著," 很多時候也控制不住,對一個孩子來說,你知道遊戲的誘惑力 "。但父親母親的信任感,客觀上加碼瞭他的自制力。" 我爸都這個態度瞭,我再玩太多的話自己都感覺說不過去。" 他說," 叛逆都是壓制出來的。"

《奇域》玩到瞭 70 多級,《傳奇》一個武士一個道士都練到高級,《仙劍》整個玩通關瞭。他發覺,遊戲和他的關系越來越趨近於溫存和諧,無法分割。" 一部分情感寄存在虛擬世界裡,就不可能被現實世界的失敗和傷害完全擊垮。"

" 遊戲隻是遊戲而已,是我們熱愛的一種生活方式。" 他想起一個忘瞭名字的歷史人物,國破傢亡瞭,朋友以為他要自殺,去他傢裡時發現他悲傷歸悲傷,卻不忘囑咐廚子精心烹制晚飯,就知道他不可能自殺。

" 因為有那麼一絲對生活的留戀在牽著你。" 曉波說。

譬如父親離開之後壓抑漫長的日與夜。

那時候的曉波已經開始玩《魔獸》瞭,他不計成本地刷副本,撿東西賣錢," 一種很機械的狀態 "。半夜沒有 MT(主坦克,在團隊作戰中經常擔任主力)可找,他就像孤魂一樣在精美的 3D 畫面裡遊蕩。

那時網頁遊戲的時代已經過去,可《奇域》還在,成瞭一片供懷舊者憑吊的廢墟,但還是可以在綠色世界裡打打蝴蝶,在月亮山看看風景。因為遊人少瞭,更容易撿到項鏈和武器。曉波說自己不忍心回去,幾次網頁進去瞭又關掉。

《奇域》,是曉波懸在心中的光和痛。父親接受曉波玩網遊之後,可能因為不放心,陪伴他一起練獵人的賬號,那是父子兩人合作的唯一一款遊戲。父親玩得比他好許多。那個角色還是寶寶時,父親就敢去焚骨沙漠,跟在高手屁股後面補刀,有時激怒瞭高手,發幾支箭先射死瞭他。曉波隻敢在新手世界轉悠著撿東西,蝴蝶也能把他嚇跑。父親笑話兒子膽小,曉波就笑父親投機。這樣溫馨的時光能持續一個下午。

父親在曉波面前始終維持著一份驕傲,他帶著兒子玩,就要做兒子心中的英雄。他不知道兒子會查歷史記錄,父親在百度搜索《奇域》的攻略,譬如 " 在《奇域》裡超級寶寶是什麼意思 "。曉波都能看到,出於一種奇特的溫暖,他從來沒有點破,即使在父親 " 得意洋洋 " 地告訴他為什麼有些寶寶的角色比法師還難對付的時候。

長大後的曉波有時候很想問父親:" 當年玩得那麼好,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在偷偷練習。" 因為學校事情的牽絆,他一直沒有問出這個問題。

但他相信,一定是這樣。

同路人

曉波把父親去世的事情向公會裡的夥伴傾訴過,大傢明白瞭為什麼這個一直很有節制的傢夥現在這麼拼命,他們也知道,這個傢夥快要高考瞭。

曉波被默認逐出瞭隊伍,打什麼副本都不帶他,隊友勸他這段時間必須以高考為重。但那些來自天涯海角、素未謀面、僅在合作打怪中培養出友誼的網友,紛紛給曉波留言,告訴他 QQ 號,說難過瞭就找他們說,隨時隨刻。隻是別再熬夜打遊戲瞭,父親在等他成功的 6 月。

曉波那一次哭瞭,第一次,他不怕被母親聽到自己的悲傷,因為 " 必須要有那麼一次失控 "。

他沒有加任何一個人,但這樣的時刻一直在給予他力量,直到現在,他不玩任何大型遊戲,隻在工作疲憊的間隙,玩一玩挖金礦這種 " 動手不動腦 " 的小遊戲。

和曉波同一時期玩《魔獸》的,還有桃仁和舅舅,在另一個公會裡。桃仁每周從父母的高壓中鉆出來一天,到舅舅傢打《魔獸》,傍晚意猶未盡地回傢。父母一直以為高級工程師舅舅是在給孩子高考指導。

桃仁說,舅舅身上有一種收放自如的氣質,在遊戲中無比專註,工作也是。他們躺在電競椅上一起打《魔獸》,整整高三一年。其間幾度考試失敗,舅舅邊按動鼠標,邊淡淡地勸說她高考其實就是一個有點兒難打的怪。

高考前夕,公會大多數隊友都給桃仁留下瞭祝福的話,桃仁把它們抄在筆記裡。

現在的桃仁是遊戲設計師,作品一度在 App Store 上排名很高。她仍然打《魔獸》,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曾在辯論賽中激烈地駁斥所謂的專傢。

? 河南洛陽《魔獸世紀》主題墻

" 沒有在舅舅傢的那種釋放,中學的回憶就是灰色的,而且,正是遊戲的陪伴,在某種程度上,決定瞭我的人生選擇。" 桃仁說。她把辯論賽的光碟拿給舅舅看,舅舅臉上笑得開瞭花,像在《魔獸》裡撿到值錢的絲綢,像本屬於童年的天真和快樂,被一個叫網遊的時光機器,奢侈地喚瞭回來,停駐在一個職場拼鬥的中年人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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