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2 月 1 日,陳可辛發佈一部短片——《三分鐘》。刷爆全網。
那個背著乘法口訣的孩子,在等做列車員的媽媽回傢。火車從南寧開往哈爾濱,一共六天,而孩子和媽媽相聚的時刻,隻有短短三分鐘。
火車裡,有人笑,有人聊,有人磕瓜子,有人啃大蔥,有人沉睡,有人思索。這是歸傢的萬相。站臺上,有人等待,有人徘徊,有人張望,有人呼喊。這是等待的模樣。
每一天都有人守候在站臺前,守候在候車廳,那番景象,很早就有人拍下過。
1956 年底,在香港開往廣州的火車上,
馬克 · 呂佈拍攝瞭自己在中國的第一張照片,
女人一身粗佈衣裳,靠在座位上,
微抬起一隻腳,頭輕輕搭在瞭環抱自己的手臂中,
眼神看向別處,像在思索什麼。
1988 年,Yann Layma
在北京開往大同的硬臥火車車廂中,
用馬克 · 呂佈教他的辦法,
拍下瞭一個手提紅色塑料袋的姑娘,
她輕倚在車廂門節處,腳是隨意站著的,
她看向鏡頭,靦腆地笑瞭。
相隔 32 年,但在火車上,大傢都不停地請馬克 · 呂佈和 Yann Layma 磕瓜子。
後來的馬克 · 呂佈,成瞭最令中國人難以忘記的外國攝影師之一。
而後來的 Yann Layma,愛上瞭中國的宮保雞丁和糖醋裡脊。後來的 Yann Layma,介紹自己的時候都說:" 閻雷,閻羅王的閻,打雷的雷。" 意思是,地獄之王的霹靂驚雷。
後來的閻雷,中文說得特別好,你要是誇他,他便擺手:" 沒你好,沒你好。" 後來的閻雷,成瞭馬克 · 呂佈之後,拍攝中國時間最長、地域最廣的外國攝影師。
馬克 · 呂佈和閻雷都是法國人,都是拍下中國的法國人。在各自幾十年的光陰,他們都看著中國越長越大。
年輕的時候,閻雷尤其喜歡坐火車,拍火車。
在他眼裡,火車是 " 自由和旅行的象征 ",所以,他會天南地北地追著火車跑。
他愛火車站,那兒聚集瞭來自全中國的人,他拍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焦慮迷茫欣喜和失落,他拍下他們手裡的、肩上的、背上的行李。
1988 年,
他和他們一同擠上一趟綠皮火車,
拍下第一縷陽光透過車廂時的景象,
也拍下瞭那個對著鏡頭羞澀笑開的姑娘。
30 年過去瞭,
那趟大同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或許已經消失,
但它永存於這個名叫閻雷的法國人的鏡頭裡。
1962 年,閻雷出生在法國距離巴黎四百多公裡的佈列東,那兒住著法國的少數民族,這個民族的共同特點便是:頭發黃,性格倔,還愛離傢出走。
於是等到 16 歲那年,閻雷夢到自己生活在中國的時候,便做瞭個決定。7 年後,他身上掛著相機,站在瞭中國的土地上。
北京的一月還在下雪,零下 15 度,閆雷站在首都機場,懵瞭——機場到北京飯店還沒有高速公路,全是土路,夜裡 11 點一輛車也見不到,偶爾開過幾輛腳踏車。幹燥的風吹得噼啪作響,到處都是煤球的氣味。
" 這就是中國啊。" 那時閻雷 23 歲,心想," 哎呀,自己到瞭什麼樣的世界呢。"
但他還是高興,這一年的新年是虎年,閻雷算瞭算,剛好是他的生肖年。按照傳統的說法,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
那會在中國,對待外國人和保護大熊貓一樣嚴格:外國人隻能在專門的地方住和買東西,外國人不能隨便跟中國人說話。
為瞭遮蓋自己的大鼻子,閻雷帶瞭一副防毒面具罩在臉上。
那會如果你在北京某一條大街或者胡同裡,見到一位身上掛瞭好幾個 " 萊卡 " 相機,臉上扣著防毒面具的老外,時不時按幾下快門,那可能就是閻雷。
有時他身後總跟著幾個小警察:" 你拍什麼呢!"
" 我在拍房子,粉色的,很好看!"
" 不好看,跟我回所裡吧。"
閻雷隻好灰溜溜跟著回去,但記不住,下一次還是戴著面具挎著相機繼續躲在胡同角落裡使勁拍。
兩年時間,閻雷覺得自己已經弄懂瞭北京光線的種種微妙和激烈之處:
" 那被太陽穿透的奶白色晨霧,讓整個世界看上去像一幅雕刻作品;土黃色的春季沙塵暴從戈壁灘上吹來;深藍色的天空仿佛預示著冬天即將來臨;魔法般的清晨和夜晚的光線,給生活渲染瞭一抹溫暖的對比。"
對閻雷來說,身在北京,便是站在瞭整個中國的中心。的確如此,對每一個人來說,北京都是中心。在北京,他拍下瞭很多那時被人遺忘的細節:
灰頭土臉的不知從哪兒來的一傢人,男人背著沉重包裹,他們稀奇甚至有些害怕地看向鏡頭。
孩子們系著紅領巾出操,
小手擺在腰間,
人群裡已經有孩子戴起瞭眼鏡,
有人嚴肅認真,也有人東張西望。
頤和園的長椅上,
有年輕人在親密地談戀愛,
他拍下躺在行李堆上邊看書看抽煙的男人,
他拍下路口安全島上疲累入睡的工人,
他拍下坐成一排談笑的男男女女,
刻意在中間空出一人的位置,
他拍下在後海劃船的一傢人,
孩子剛好見到鏡頭,朝閻雷揮瞭揮手,
還有那些騎著自行車,
匆匆在夕陽下趕回傢的人們。
在這個城市待得再久一些,
他發現瞭一個出乎他意料的中國:
夜幕下的紫禁城城墻外,同性戀者在尋歡求愛;
秘密的地下舞會上,年輕人開始學跳迪斯科;
在一座體育館裡,中國一傢股票交易所開始營業。
北京、上海、廣州、浙江、遼寧、陜西、山西、貴州、湖北、新疆 …… 閻雷哪哪都跑過。
沈陽蘇傢屯火車站的雪地裡,戴著雷鋒帽的年輕爸爸推著自行車,前座上,坐著一個表情淡定的孩子。
零下 40 度的天氣,閻雷爬上 40 米高的壁爐,拍下瞭濃煙滾滾的火車。法國從來沒有這麼冷過,閻雷裹著軍大衣,戴瞭鋼線手套,心裡擔心眼睛被取景框粘上。
在山東青島的自行車停車場,
有人張望著,在幾百上千輛自行車裡,
絞盡腦汁想著自己的車,到底停在哪。
而海邊,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海水裡,
聚集在沙灘上,人和自行車一樣多。
在中原古地河南,閻雷和一個車隊一起來到一個小村。
這是外國人第一次被允許在中國內地行駛汽車,一路上幾乎引來瞭全村的人擠在路邊,那些驚奇而守規矩的人潮,在路的兩側圍成兩道人墻。
他們想看看這個藍眼睛的外國人,到底要做些什麼。
徐州火車站候車的人們,
居然都穿著清一色的服裝,
青色的、軍綠色的,大多數人都戴瞭帽子,
按下快門的一瞬間,
幾乎所有人都轉向瞭鏡頭。
來到上海,
他見一位披散頭發的老人站在路邊,
她的衣服和褲子都破瞭,
雙手因為太冷而環抱胸口,
身後是傢電城,身邊是一個廢物箱。
他在廣州,
看到一群群好奇的人,穿起毛式上衣,
排著隊跑去白天鵝賓館看展覽,
有些膽大的人一身港味派頭,試圖越過保安的看守;
動物園裡的熊貓居然會抱著娃娃自己喝起奶。
他去過一個工廠,
裡面的女工全部帶著白色帽子,
圍著白色圍裙,
所有人埋頭做著手裡的工作。
那會的武當山,
還真有人在竹林裡練功,
所以後來看到中國導演拍《臥虎藏龍》,
閻雷一點也沒覺得稀奇。
去瞭雲南昆明,有一天走在路邊,
閻雷發現在中國,
一輛自行車居然還能載上五個人。
他曾在貴州安順拍攝時被人身管制,順著床單打成的結從窗戶逃跑,卻意外遇到一個當地人,被他帶去瞭當地的監獄,與監獄官員一起喝酒狂歡。
他也曾遇上一個姑娘,最後卻發現對方不過是想借他出國。
他去爬梯田,去造訪四川的藏民區,也拍過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的遊牧人,
新疆哈薩克族的獵人
他闖進侗族人的 " 領地 ",閻雷的用像機記錄下下侗族五層樓高,不用任何栓和鐵釘建造的聞名於世的侗族木屋。
他覺得驚奇,他看到從窗前欄桿探出頭來的居民,那些木屋像侗族的信仰一樣的神聖。
最後,在元陽梯田,閻雷和哀牢山的哈尼族人交起瞭朋友。
" 你是鬼嗎?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嗎?" 山裡的少數民族們好奇地看著他大大的鼻子,藍色的眼睛和白色的皮膚。等到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毛,當地人又說:" 你不會是野人吧?"
閻雷給哈尼人帶去瞭人生的第一瓶可樂。大龍看著棕色的冒著氣泡的液體,瞪大眼睛瞭問閻雷:" 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閻雷把可樂遞給大龍,在猛地灌下一口之後,大龍忍不住打瞭個響亮的嗝,開心地說,以後天天都要喝。
就這樣,閻雷便交到瞭在哈尼的第一個朋友——一個會騎著牛,站在梯田上的大龍。
" 每個男人都會在很年輕的時候得到一條水牛,他們與水牛一起成長,一起工作。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哈尼人可以不用韁繩,就這樣安坐在水牛背上,一邊走一邊打瞌睡也不會掉下來,最後男人和水牛一起老去,人們會將他們一同埋在山邊。"
閻雷這樣解釋哈尼族與水牛的淵源。
他拍瞭一部時長 26 分鐘的紀錄片——《大山的雕刻者》,介紹哈尼人,介紹他們的梯田和水牛。這部片子後來被賣給 30 多個國傢的電視臺,用閻雷的話來說:" 賺瘋瞭 "。
閻雷也成瞭第一個將壯美的元陽梯田介紹給世界的西方人。
6 個月後,閻雷帶著拍好的電影回到大山,放映設備搭瞭三天三夜。整個村子的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一種叫做 " 電影 " 的東西。
為瞭能夠看到電影,有些人甚至站在瞭炭爐子上,為瞭不被燙傷,他們不得不一邊張望一邊不停地交替雙腳。
歐洲媒體看完那些照片和紀錄片,把它們評為 "1993 年度新發現的世界七大人文景觀之一 ",而雲南哈尼梯田,也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
一年之後,閻雷又去瞭一次哀牢山,可他發現," 傳統服飾不見瞭,大傢都開始穿城裡隨處可見的衣服,在梯田裡彎腰工作的身影少瞭。"
" 經濟條件好起來的人傢,開始盤算著搬出蘑菇房,換更現代化的水泥小樓。"
曾經在《黑白中國》的前言中,馬克 · 呂佈描述瞭自己面對快速變化的中國所產生的矛盾感受:" 在我走過的很多城鄉,前一眼看到的東西被後一眼所否定,昨天看到的東西被今天所否定。"
閻雷也不明白," 彩電、冰箱可以有,可為什麼有的地方把自己的文化也弄丟瞭。法國巴黎、意大利威尼斯的許多地方還和過去一樣,保存得很好,可國傢照樣現代化。"
" 你的文化如果丟失瞭,你的價值也就丟失瞭。"
可這就是中國,一個始終飛速發展著的地方。
山裡的人變瞭,城市裡的人也變瞭。
" 八十年代拍的中國人,他們很高興,他們會笑。現在拍人,特別是在大城市的時候,他們會有一點兒不高興,會質疑我:你拍我有什麼用?"
三十多年,好多人忘記瞭昨天的中國,但閻雷記下來瞭。
三十多年過去,中國在變,閻雷也在變。他從曾經的紅頭發小夥,變成瞭頭發花白的中年發福男子。
小時候的閆雷愛抓蝴蝶,他覺得拍照片就像抓蝴蝶,每隻蝴蝶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美麗故事,就像每張照片一樣。
當他把自己胸前的鏡頭對準中國的時候,他的心中一定是有力量的,鏡頭外的那個中國,他愛且敬畏著。
閻雷已經很久沒再拍火車瞭。
" 因為沒有人約我拍,拍瞭也沒地方發表。現在拍火車也不方便,因為需要拍攝許可,沒有許可我就不敢再拍火車站瞭。"
" 可能是我老瞭,不敢冒險瞭。"
但那些匆匆忙忙的旅人,在這些時刻,卻依舊奔波在路上。他們的表情,可能興奮,可能迷茫,可能疲倦,可能愉悅,肩上的、背上的行李,或許都變成瞭立在地上的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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