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 年 6 月,香港島。
從英國來的威廉 · 佈羅迪生病瞭,作為 " 響尾蛇 " 號運兵船的艦長,他從英國帶來瞭一船士兵,在廣州贏得瞭一場勝仗,卻死在瞭即將成為殖民地的香港。
6 月 18 日,隨軍的克裡醫生寫道:" 可憐的老佈羅迪在下午葬於香港快活谷的新墳地。"
他是快活谷(Happy Valley)的第一位 " 住客 "。
我們都學過《南京條約》後,英國殖民瞭香港,但不知道後來發生瞭什麼。
英軍接管香港時,選擇瞭三面環山的黃泥湧。他們接管農田、修築軍營,破壞瞭當地的農田排水系統 ……
▲跑馬地的前身黃泥湧
原本是一片佈滿水澤的客傢村落
結果瘧疾、霍亂和傷寒頻發,遠道而來的英國人又無法適應濕熱的氣候,大量的英軍像佈羅迪一樣,打瞭勝仗,卻病死在瞭遙遠又充滿向往的異鄉。
當英國人詛咒對方 " 去死 " 時,都會說 "Why don't you go to Hong Kong"。
後來,英軍在這裡修建瞭墓園,取名 " 快活谷 ",又在旁邊興建跑馬場,慰藉英國人的思鄉之情。
因為死的人太多瞭,不到 10 年,這個墳場就爆滿瞭,殖民地政府又陸續設立墓園,但都不對 " 一般華人 " 開放。
何為 " 一般華人 "?就是當時不信仰基督教的華人,以及和英人社會沒有關聯的華人。
這些貧苦華人勞工無法入葬墳場,隻能在荒野山頭草草埋葬," 島上舉目盡是山墳 "。
死亡本是平等的,活著的人卻制造瞭不平等。
瘧疾肆虐後,黃泥湧人煙日漸稀少,隻剩苔蘚和雜草相爭。
1856 年,有讀者投訴到《德臣西報》," 瘟疫流行,華人大量死亡,因草草下葬,遇到大雨,屍體被沖到馬路旁。" 眾多華人領袖為 " 死有葬身之地 " 而疾呼,政府才被迫開辟瞭華人墳場。
但是矛盾又出現瞭:政府可以隨時收回華人墳場的土地,也就是說,這隻是臨時性質。
華人向來重視先人的墳塋安寧,自然無法接受。
▲ 1874 年甲戌風災
香港 2000 多人死亡
碼頭損毀嚴重
請願和抗議持續瞭半個世紀,政府才被迫開放香港墳場的一個角落,又設立瞭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落地生根又沒有信仰基督教的華人才有瞭一片安寧的棲地。
比如楊衢雲。
他是興中會第一任會長,1900 年在惠州起義失敗後留港,不久被清朝朝廷暗殺。他的墓碑是一截斷瞭的石柱,象征著逝者死於非命。甚至為瞭防止朝廷掘墓鞭屍,碑上沒刻名字,隻有 6348 的編號。
比如何東。
他收留瞭戊戌變法失敗的康有為,捐助成立瞭香港大學。
還有中國牙醫的先驅關元昌、孫中山的啟蒙老師何啟,甚至還有太平天國洪秀全的侄子洪春魁。
有人說,在香港墳場,連死亡都是一種跨文化的體驗。香港墳場內一座華人墓碑上,既有基督教的十字架元素,又有香爐供中式傳統祭拜。
從來港避亂的華人,到建設香港的平民百姓,一個個墓碑,盛載著一段段難以言說的故事。
在香港墳場周圍,又陸續有瞭天主教墳場、波斯墳場、回教墳場、印度墳場、猶太教墳場,組成瞭巨大的聯合國似的跑馬地墳場區。
香港的墳場就是香港的近現代史書,一些當地團體會組織學生參觀墳場。
這裡還有關於生死的終極思考,聖彌額爾天主教墳場門外,有幅對聯:" 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勸諭著來訪者要珍惜生命。
150 年過去瞭,"Why don't you go to Hong Kong" 的潛臺詞從 " 詛咒你去死 " 變成瞭 " 能幫我代購嗎 "。
人擠人的問題卻更嚴重瞭:人們為瞭有空間生,搬進瞭公共屋邨,發明瞭劏房,住進瞭腳都伸不直的 " 棺材房 ";
人們沒有空間死瞭,墓地爆滿,死後能進棺材已是奢侈,隻好妥協瞭 A4 大小的骨灰龕。
▲像中藥店抽屜一樣的骨灰盒
目前售價從 10 萬到 170 萬港幣不等
讓人深感 " 死不起 "
像中藥店抽屜一樣的骨灰盒,目前售價從 10 萬到 170 萬港幣不等,讓人深感 " 死不起 "。
像中藥店抽屜一樣排滿瞭一整片墻的骨灰龕,目前的售價從 10 萬到 170 萬港元不等,讓很多人深感 " 死不起 "。
越來越多的香港朋友,更樂意花 20 萬去旅行,而不是買一個小盒子供著自己。
骨灰?撒入大海就好瞭。
在一個城市中,建築是具備新陳代謝的有機體,拆除舊樓,新樓拔起,歷史不斷被踩在腳下,人們偶爾得以機會憑吊些許遺跡。
而墳墓的角色更像是沉淀者,它們牢牢占據著城市的一角,以接近永恒的存在,氣定神閑地看著人世變遷。
小時候,對於公墓的理解,就是清明節學校組織的掃墓,一群小孩子帶著紅領巾,齊刷刷地在墓邊撿樹葉,也不知道裡面埋的是誰。
長大後,我卻養成瞭一個 " 癖好 ",就是逛墓園。尤其是清晨走在散落著露珠的草坪上,隔著一樁石碑,仿佛真能和幾個世紀前的靈魂對話。
遠征的艦長、辛勞的華工、成功的商人、落魄的革命黨人 …… 他們通過一塊塊石碑告訴人們,自己曾在這個世界熱烈地活過。
我們每天忙碌,忙著出人頭地,忙著升職加薪,忙著勾心鬥角,仿佛這才是活著,卻極少思考死亡。活著似乎很難,死卻很輕松。
這是一個思考死亡的好地方,認真思考過死,才能更好地活。躺在這裡的人,就像玩遊戲選擇瞭不同的角色,不論過程如何,他們都打通關瞭。
他們仿佛在告訴我:終點就在這兒瞭,沿途的困難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