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東北中年男人的春節浩劫

02-24

作者 | 石豐碩 編輯 | 金快樂

給領導送瞭一圈購物卡花光瞭他倆月工資,兒子哭鬧砸瞭他新買的 kindle,妻子急於把孩子送進他看不上的 " 國學班 "…… 年夜飯的餐桌上,作為傢裡唯一 " 在機關上班的 ",親戚們提起任何麻煩事,都會把目光瞄向自己 …… 但在外人眼中,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堪稱完美。

東北的雪從三個月前開始下,像一個死纏爛打的婚外戀人,用一百多天的時間倔強,並不浪漫地變成每個人最無奈的習以為常。

劉振東開著沒換雪地胎的本田雅閣,小心翼翼地行駛在這座城市的主幹路上,嘴裡不停罵著:" 這點 X 雪下的真埋汰!"

這是春節前最後一個工作日的晚高峰。

劉振東心情不怎麼好,因為過年對於他來說,無異於一場偽裝成嘉年華的浩劫。

1

給領導送瞭一圈購物卡花光瞭他倆月工資、一向沉穩內斂的母親更年期癥狀明顯、兒子哭鬧砸瞭他新買的 kindle……

全傢最沒心沒肺的就是劉振東的父親,傢裡吵鬧成什麼樣都能睡得呼呼的。

畢竟他老人傢每天早晨得準時打開微信,頗具儀式感的群發一圈天氣預報後,還要跟一些頭像是盆綠蘿的老娘們兒送上紅玫瑰或嬰兒大笑表情包,開啟新一天的中老年移動互聯網之旅。

父母都是文化人,三十年前是典型的文藝青年,《哥德巴赫猜想》、《河殤》、海子、舒婷 ….. 說出的每句話都想譜上曲,寫下的每句話都像詩,幹凈的像雨後的早晨。

母親至今還經常念叨第一次帶父親回傢,父親始終不肯摘下蛤蟆鏡,和姥爺喝瞭二斤白酒後,還惟妙惟肖地模仿邱嶽峰的聲音與母親嬉鬧:" 怎麼瞭?杜丘,疲倦瞭嗎?"

九十年代之後,世界突然打瞭個急轉向駛向快車道。年輕人不再有趣,他們倉皇且勇敢地融入新時代。

父親當過國際倒爺,向剛剛經歷巨變、蕭條饑渴的俄羅斯倒賣指甲刀、羽絨服等輕工商品。母親跟別人炒過股票,開瞭好幾傢生意不錯的飯店。

一來二去算是賺夠瞭錢,順利加入晚年移民海南的東北中產階級俱樂部。

2

2017 年春節,是父母結婚三十五周年,現在正有一場令人疲憊的飯局在等著劉振東。

父母召集瞭一群老同志,準備提前慶祝一番,作為獨子的劉振東自然必須出席。

劉振東一進包房,立馬滿臉堆笑脫下外套,穿著紅色高領毛衣的他與同樣一身紅的父母並排落座。離遠瞭看,這三口人像多出一張的對聯,倒是喜慶好看。

劉振東對在座的賓客都非常熟悉。

頭發花白戴眼鏡的那位,是原來的工會主席,喜歡寫作,最近花瞭兩萬多塊錢找出版社出瞭一本自傳,講述自己如何從一枚棒小夥經過拼搏和頓悟,成為一名機關幹部的乏味故事;

系絲巾的胖阿姨是母親的閨蜜,成天以打麻將和在朋友圈寫詩度日,九十年代曾拉著母親一起練氣功,倆人頭頂高壓鍋蓋在籃球場打坐,說是鍋蓋能 " 接收宇宙能量 ";

穿貂馬甲的是個包工頭,傳言外面有四五個媳婦,哪個都長得不好看,但一個賽一個對他死心塌地,是位冷酷而會玩的大哥 ……

在東北這類大型飯局非常有特點:按時針次序,每個人都必須舉杯致辭,這叫 " 提酒 "。

與其說是活躍氣氛,不如說這是一場關於人情世故的考試。發言水平的高低,將直接決定提酒者在席間的地位,和飲酒量的多少。

杯觥流轉,沒輪到的人抓緊往嘴裡塞最清爽的菜,同時要保持一臉仁波切般的溫和表情,大腦在飛速運轉,以期創作出最體面的發言腹稿。

畢竟,上瞭年紀的人,都願意為這些帶度數的漂亮話鼓掌。

酒過三巡,飯局接近尾聲,老人們意猶未盡,又去瞭一傢 KTV 續攤。

那傢 KTV 的大包廂裡居然有一座佛龕,裡面供奉著巴掌大的鍍金觀音像。

而剛才還在用書面語輪番致辭的老幾位摟抱在一起,《杜十娘》、《心雨》、《粉紅色的回憶》….. 唱的全是風流的歌,盡情調戲著身後沉默的菩薩。

劉振東當然沒興趣和他們爭搶麥克風,他以開車瞭為理由沒喝酒,飯桌上輪到他提酒時就簡單講瞭幾句話,幹瞭半杯宏寶萊就先回瞭傢。

他感到非常累,春節的序曲充滿瞭脫力感。

而第二天他還要面對新的挑戰:陪妻子回娘傢過除夕。

3

妻子和他是大學同學,倆人畢業後放棄瞭北京的工作機會,回老傢一起考上瞭公務員,並結瞭婚,第二年兒子就出生瞭。

在外人眼中,每一步都堪稱完美。

以至於,所有人談到劉振東的婚姻,都會用 " 有正事兒 " 來形容他。他總覺得哪不對勁。

愛情,怎麼能用有沒有 " 正事兒 " 來形容呢?

這個冬天,兒子基本上學會瞭說話,妻子最近產生瞭一個想法:要把這可憐的孩子送進一傢國學班,深入學習《弟子規》。

東北民風彪悍,且遠離孔孟之鄉,可市面上國學班數量不亞於莆田系診所。

妻子相中的那傢國學班,政策非常親民:入學先不要錢,管孩子一日三餐,能把經典倒背如流後再收學費。

劉振東心想,這國學班老板要麼就是太愛國學,要麼就是太愛做飯,不管哪樣,似乎都不像正經人。

可惜妻子態度堅決,他也沒有過硬的理由對著幹,就這樣吧。

這不是劉振東第一次對妻子妥協,他好像為瞭一份也許談不上是愛的東西,走進瞭自己不想要的活法裡,轉瞭這麼多年也沒轉出來。因為倒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活法。

4

妻子的老傢在郊區,驅車前往需要一個半小時。

八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日本財閥想在那裡修建遠東最大的橡膠加工廠;解放後,那裡和中國北方所有的工業鄉鎮一樣,是一片充滿希望的新大陸。

可如今,沿途的碎磚瓦塊和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都在狠狠地嘲笑這些南柯夢。

妻子的父親是個下崗工人,修瞭二十多年摩托車。第一次會親傢時手上甚至還有沒能洗凈的油污,讓劉振東的母親非常嫌棄。但其實嶽父嶽母都是好人,劉振東心裡有數。

一進那間平房,地上滿是濕潤的黑色足跡。親戚們在切酸菜燉豬肉準備年夜飯,丈母娘端出一盆緩好的凍梨,老丈人則拿出瞭排練許久的熱情語氣:

" 大衣扔炕上就行,咱傢也沒個衣服掛,別坐凳兒啊,快點上炕!知道你腰不好,上炕躺會烙一烙可得勁兒瞭!"

劉振東露出瞭好女婿的標準笑容:" 不用不用,我坐這行。"

" 今年咋樣,能提副科不?" 老丈人坐在炕沿略顯刻意地翹起二郎腿,並遞給劉振東一根紅梅。

" 開春差不多吧,材料都交上去瞭,傢裡最近挺好的哈?"

" 挺好挺好,你小舅子大學畢業瞭,在沈陽啥公司上班,跟你比不瞭,他那玩意就不是正經工作。"

" 沈陽還是比咱這強,年輕人闖蕩闖蕩行。"

劉振東說到這的時候,語氣明顯變弱。

5

小舅子半年前在沈陽進入一傢據說在香港註冊的互聯網公司,每天的朋友圈裡,都要更新一張國傢領導人或馬雲的低像素照片,並配以狼性團隊的營銷語錄。

全傢人都不懂啥是互聯網公司,但還是被這小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隻有劉振東知道那傢叫 "RED HILL" 的香港互聯網公司純屬扯犢子,老板不是香港人,而是來自內蒙古赤峰,所以公司名叫 "RED HILL"。

本質上是一個微商團隊,倒賣三無面膜和按摩儀。

小舅子管他借過三萬塊錢,說是 " 發展下線的起步資金 ",劉振東轉完賬才調查出真相,但礙於情面還是沒跟傢裡人說,這錢就當打水漂瞭。

劉振東上廁所的時候,小舅子突然湊瞭進來:" 姐夫,今年我們開始在快手上玩新媒體瞭。整直播,等錢到手瞭肯定還你,你先別跟我姐說嗷。"

" 錢還不還再說,你還是回傢幹點正經活吧,就你整那些破逼玩意能賺到錢就怪瞭。" 劉振東系上褲腰帶,回頭就進瞭屋。

劉振東多少有些不耐煩,他經常幫小舅子擺事。

頭幾年這小子交瞭一個女朋友,倆人一起去紋身,胳膊上刺對方的名字。

女孩雖然白白凈凈,卻是個典型的社會人兒,在一所中專學護理。基本不怎麼上課,曾舉起一輛自行車砸向自己的同學,打過胎,一天能抽一包長白山。

小舅子當時還在上大學,但偏偏看上瞭這位女中豪傑。直到有一天劉振東看到他在抻面館裡抱著瓶啤酒大哭,就像剛走下《藝術人生》的舞臺。

一問才知道,那個女孩出軌瞭。

" 他媽的還出軌,她什麼時候在軌上過?來!服務員再來一提啤酒!"

從此貼心的姐夫就成瞭小舅子最信任的人,嗯,後來的三萬塊錢也就這麼沒瞭。

6

飯菜上桌,炕頭燒熱,一傢人把劉振東請到瞭老丈人右手邊入座,老丈人的位置正對門,是所謂的 " 主陪 ",而他右手邊的位置叫 " 主賓 ",也就是最尊貴的客人。

聽著丈母娘這段有如出自外交部禮賓司的介紹,劉振東感覺有點緊張。

果然,老姑父入冬時被查出瞭尿毒癥、老姨奶傢的大兒子在市裡開的飯店營業執照始終辦不下來、三爺傢的表弟因為賭博欠下八萬塊外債 …..

作為傢裡唯一 " 在機關上班的 ",這些親戚們提起哪樁哪件,都會把目光瞄向自己。

大過年的,親情不僅僅是團圓的溫暖,也是沉重的負擔。劉振東向坐在 " 副陪 " 位的妻子使使眼色,妻子心領神會,時不時尋找機會把話題岔開。

寒暄與試探結束,親戚們又陷入瞭匍匐的沉默中。

桌上讓人吃不下的蒜泥白肉結出一層油凍,電視裡播放著歷年春晚的相聲小品,薑昆在老虎洞裡苦苦掙紮,人們也在苦苦期盼著有人能開啟一個讓所有人舒心點的新話題。

可惜平原的生活充滿瞭不平的坎坷,哪有那麼多讓人舒心的事,人們陸續離桌,準備研究接下來的麻將局玩法:一百二封頂,不岔不開門。

隨著老丈人最後一粒佐酒的花生米下肚,蝦片、地瓜和金橘代替瞭桌上的殺豬菜,朱軍和董卿登場瞭,全世界都在向我們發來賀電,但卻壓不過炕頭上的洗牌聲。

丈母娘擦著滿是淀粉的手,走向蹲在窗臺獨自抽煙的劉振東:

" 振東啊,你爸媽過完年就要去三亞定居的事我聽說瞭,我剛才沒好意思提,俺傢老頭那個心臟一直沒好利索,我得伺候他啊,讓俺倆到你傢幫看孩子的事,真夠嗆瞭,告訴你媽別吃心啊。"

劉振東誠懇地點點頭:" 沒事,不行就再緊緊,花錢請保姆。" 說完把還剩下的半截煙掐滅,往炕上縱身一躺,直挺挺的像根落單的一次性筷子。

7

第二天回市裡,妻子開車,劉振東在副駕駛上打瞭一路呼嚕。

從除夕夜開始,油煙味和沒醒酒的眩暈纏繞著每一個東北男人。

劉振東不喜歡這種感覺,每天早起,年夜飯剩下的餃子和各種肉類熟食混搭,早餐就像一隻等待接吻的肥豬,讓人頓生厭惡。

" 不吃也得吃!不然扔瞭白瞎!" 廚房裡披頭散發的妻子,一如既往的有權威。

直到大年初五,他接到瞭一個老同學的電話,多年沒組織的同學聚會讓他精神振奮瞭一下。

同學的飯局沒有那麼多的規則束縛,找一傢還在開業的燒烤店,碼上兩箱雪花幹啤,朋友圈裡瞬間多瞭十來個贊。

談笑間,劉振東感覺,這些多年不見的年輕人如今都成瞭風雲兒女,每個人都有精彩的故事,在三裡屯、在黃浦江畔、在華強北、甚至在新宿和明洞。

似乎沒人為小舅子操心,也沒人為兒子的保姆費用和上什麼輔導班犯愁。

東北的一些燒烤店兼具酒吧屬性,到點瞭會有歌手來彈唱助興。五十塊錢可以點一首歌,喝醉的劉振東拿出一百塊,自己上臺唱瞭一首《光輝歲月》。

臺下,一排肉瘤後腦勺的炮頭大哥,高舉紮啤杯與他合唱,同學們也紛紛站起來搖晃手機,似乎在向他這位松花江邊的曼德拉致意。

劉振東是真想在風雨中抱緊自由,他不甘心不服氣。

於是走出燒烤店,打車前往一傢亮著小粉燈的娼館,這是醉鬼獲得救贖最簡單粗放的辦法。可能會染病、被捕、仙人跳,但他義無反顧,他必須取悅自己一次。

打扮成銀角大王的姑娘剛走進房間,劉振東的電話就響瞭,是妻子打來的,接起來卻傳來瞭兒子的聲音:" 爸爸你啥時候回傢呀?我給你唱首剛學的兒歌:爸爸的爸爸叫什麼?爸爸的爸爸叫爺爺 ……"

劉振東微笑著聽完,徹底疲軟瞭。

本文純屬虛構

如有雷同,那就是你

精彩圖片
文章評論 相關閱讀
© 2016 看看新聞 http://www.kankannew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