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教育一定是出瞭什麼問題。如果說前些年人們在討論這些問題時常把矛頭對向 " 高分低能 " 的現象,憂慮好學生們的實踐、動手、創新能力,現在則終於輪到瞭學渣們挨批:日前一篇《沉睡中的大學生:你不失業,天理難容》嚴厲批評當下的大學生們每天渾渾噩噩,隻會被動應對考試," 你修瞭《思想修養》,但你根本就沒聽。你敢說,除瞭課堂上睡眠的抗幹擾能力得到提升外,在思想修養和道德品德方面,得到瞭應有的提升嗎?"
但凡經歷過國內大學校園生活的,對這些課堂現象的確不陌生,畢竟也不是隻有現在的孩子才會在某些課上打瞌睡。許多人是直到上大學才遠離父母的管束,校園生活又不像高中時那樣緊張拘束,確實有不少人會失去自律," 混 " 上幾年,事後追悔者隻怕也不乏其人。不過,如果把課堂上打瞌睡全歸結為學生的品性問題,來一番泛泛的道德化批評,這恐怕既不是問題的根本,也無法解決問題。
對某些自己興趣不足的事物會聽睡著,這是人之常情。戰國初期精通音樂的魏文侯曾對孔子門徒子夏說:" 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禮記 · 樂記》)畢恭畢敬地聽古典雅樂,聽得快躺下睡著瞭;而聽那些娛樂性甚強的鄭衛靡靡之音,倒是津津有味。後來的梁惠王也對孟子慚愧地坦承:" 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真好世俗之樂耳。"(《孟子 · 梁惠王》)按說身為一國之君,實在不該去聽那些低級趣味的 " 亡國之音 ",不過孟子倒是理解這無可厚非,就說,這其實表明您願意與民同樂啊!
設想一下,如果你去電影院,看到一部沉悶的電影,也會看睡著的。這有可能是因為人們不懂欣賞,又或是口味不同,也可能是片子實在太悶,但區別是影院和制片人賺到錢就夠瞭,不會還罵你是不合格的觀眾,傲慢地表示 " 那隻是你看不懂我的電影 "。畢竟,這說到底是你自己的損失:花錢買瞭某個服務,但並沒好好利用。當然人們不能靠看電影來找工作,學生也不應僅僅自視為購買教育服務的消費者,但至少在有一點上兩者是可比的:課程和電影都是面向受眾的,如果受眾的反應過於消極,那不應該單方面指責他們。
當然,上課並不是比賽有趣,畢竟很難有什麼老師能把課上得比打遊戲還好玩的,尤其是那些本身就專業性或政治性較強的課程;有些知識本身就是艱深抽象的,沒有捷徑,非下苦功不可,往往也隻有少數人才能在入門之後領會到它在精神上的愉悅感。學生當然喜歡上課時老師舌綻蓮花、妙趣橫生,來點幽默段子,最後輕松愉快地就能在考試中過關——就像我上大學時很多人推薦選修 " 普通天文學 ",因為據說 " 隻要知道太陽比月亮大,就能過 "。
這些固然是事實,不過,正如我一位朋友說的," 上課上到全員酣睡,那是所授課程對學生言已經喪失最基本的吸引力。如果一個老師上課上到這個程度,還認為完全是學生的責任,覺得學生欠其一個認真聽講的軀體外觀,是沒有基本的自省。" 換言之,他們並不是沒有註意力,隻是不想放在你身上。從老師的角度來看,學生在課堂上酣睡是自身品性的問題;但從學生的角度來說,也許他沒逃課就已經算好瞭,他隻是用這種方式來釋放出消極反抗的信號。
進一步說,這也不應僅僅被視為 " 現在的學生不行瞭 " 就輕輕放過,還應看到這個現象背後所折射出的復雜問題。早在我二三十年前讀中小學時起,就經常聽到老師們搖頭嘆息,說我們這一屆不如他早先教過的學生——這種 " 不如 " 通常體現在道德品性上,特別是不如這些前輩 " 刻苦 "、" 勤奮 " 和 " 聽話 "。當時我們都被批評得鴉雀無聲,滿懷慚愧,但到大學之後,我日漸開始懷疑這種說法。更順從老師教誨、更勤奮刻苦的也許是某種意義上的 " 好學生 ",但他一定就更能獨立思考、更有學習能力乃至更具創造性嗎?甚至,後來被全國上下批判反思的 " 高分低能 " 的,不就是這一類被老師拿來和我們做對比的 " 好學生 " 嗎?
現在,我自己也有瞭兩個孩子,也因此更有瞭機會理解和反思一些教育問題。對他們這個年紀(8 歲和 4 歲)而言,學習的驅動力顯然更多來自 " 興趣 " 和 " 好奇心 ",要求他們刻苦是沒有意義的,那隻會讓他更提不起興致。也許是傳統的 " 師道尊嚴 " 所致,我發現國內的老師確實不太註意與學生互動,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和參與感,所以我兒子雖然個性內向,但卻最喜歡上外教的課,而他最討厭的則是語文課,因為老師總讓他們反復抄寫漢字。固然大學的課程有所不同,但有一點是一致的:無論你覺得內容對他們多麼有用,甚至疾言厲色也罷、天花亂墜也罷,如果他們自己沒有卷入進來,那仍然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別說是大學課程,就算是踏入職場後的培訓,難道不也是如此嗎?你在臺上講的都是幹貨,也自認生動,但臺下如果沒有發言、也沒有討論互動,那這些知識點終究難以化作真正的能力,深入到他們的日常工作實踐中去。
在學生課上酣睡的背後,一個很大的問題正在於:當下中國高校課程的設置確已不免老化陳舊,有些專業與現實的脫節已相當嚴重。像中文系、外文系這樣的基礎學科或許還好,計算機技術、數字營銷、電子商務等外界發展突飛猛進的學科,高校教學已經明顯脫節,學生無法在課堂上學到最有興趣想瞭解的新知識(而就業時往往是這些新知識決定他們的競爭力)。不僅如此,這些年由於社會變遷劇烈,高校的課程設置與市場需求不一致,加上就業時的現實因素,有很大數量的人在畢業後所從事的工作與專業沒什麼關系,就算是和專業有關,一般用人單位的判斷也都是 " 入職後必須重新上崗培訓 ";從我們大學同學這些年的人生軌跡來看,也是千差萬別。因此," 學習好 " 和 " 就業好 " 之間的因果關聯早已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瞭。
在這種情況下,對很多學生來說,某些課程已經變成瞭空洞的內容,與日常生活及就業前景已經沒有明顯關聯,他們僅僅是為瞭拿到文憑,才不得不去修滿那些學分。也就是說,他們上學並不是為瞭獲得可應用於實踐的知識技能,而是作為自己通過某種智力測試的證明——就像 18 世紀的英國精英們普遍要學希臘語和拉丁語,這和他們畢業要去印度管理的事務毫無關系,隻是證明具備能掌握艱深的專門知識的智商和學習能力。
由於這樣的教學活動與實際需求之間關系甚微,某些課程遂逐漸蛻變為某種 " 不得不參與的儀式 "。他們沒有逃課,隻是表明自己對這一儀式化活動的順服,但內心又覺得這隻是一個儀式而已,提不起興致,於是課堂上全體酣睡。與此同時,現在的知識渠道來源大大多元化,知識更新節奏又加快,為此,現在的好學生除瞭上課、看課外書之外,可以通過網絡等許多渠道來獲知新知識,在這樣的學習上,他們和老師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甚至掌握得更迅速及時。這也是為何我一些在高校任職的朋友這兩年有些焦慮,因為老師也必須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儲備,應對學生的挑戰和需求。
按理來說,這應當改革現有教材,加強與外界的互聯互通,通過新的教學方式贏得學生的參與感,然而,現實卻不是如此。國內大學裡教師的教學質量不涉及職稱評比和收入,他們的本職是科研學術(所以有人譏諷 " 大學老師的本職工作什麼時候變成講課瞭?"),因而老師們沒有動力去改善講課質量,就算有,那也是少數有責任心的老師內心不安,卻不是整個教育機制所思考的事。
不僅如此,按現在的高校體制,給本科生上課可算是老師在合同內約定的基本勞動,課時費也相當低,大體上是象征性的。像北京師范大學這樣的名校,用英文給碩士留學生上 " 中國概論 " 課,教師的收入是每課時 200 元,而有些課甚至不給錢(又或是對研究生、留學生授課給錢,但對本科生授課則不給),理由是 " 教學是老師的義務 "。
有些研究型的學院不收本科生,給別的學院本科生開選修課是老師的自由,但沒有課時費,於是大部分老師都不願意開課。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級別每周須上 12 課時,超出的課時按每課時 200 多元給。這還算是好的,有些高校的中文課竟然每課時隻有 30 元!這與外間商務培訓、英語機構的課時費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備課要花的精力卻甚至還更多,既不是老師評職稱的依據又沒有特別的約束,那麼在這種情況下,隻有那些很喜歡學生的老師才有動力去不斷改善教學,也就不奇怪瞭。
說這些,並不是為瞭要替那些 " 學渣 " 辯護,隻是想說這是一個各方面都被困在其中的 " 局 ",單方面指責學生於事無補。現在新一代的 90 後也許確實不像以前的學長們那麼刻苦瞭,但就我近年來在工作中的接觸來看,他們普遍思路活躍,很有主見,並且其實也相當努力——隻要你給的激勵確實是他們想要的。畢竟,人人都知道現在競爭激烈,每個人都必須盡可能地發揮出自己的潛能才能贏得機會,在這一點上,他們可以說比前輩們想得更清楚,心態上也更早進入社會,仿佛提前參與瞭競爭。隻是,他們這麼做都是為瞭更好地實現自我,而不是順從誰的意願,有時看起來就顯得不安分。這些變化有好有壞,隻怕不是一句 " 你不失業,天理難容 " 所能講清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