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保建築 7 年拆遷未果:屋內充斥排泄物

07-12

魏洪亮一直想的是配合拆遷的大局。7 年前,在拆遷隊光顧他傢之前,他將父母送回瞭老傢,和妻子搬瞭傢。

老街坊不斷打來電話,報告最新 " 戰況 ":老魏,你傢門被砸啦 ! 你傢玻璃又被砸啦 !

魏洪亮甚至對此有些 " 煩 ",他覺得 " 反正遲早得拆 "。他傢在山東省棗莊市市中區的道南裡棚戶區。指揮部進駐附近街區時,身為街道辦事處退休幹部、做過區政協委員的魏洪亮覺得," 要盡量配合大局 "。

有時,他還是忍不住騎上電動車,去拆遷現場看看。一傢 5 口住瞭近 20 年的房子,正一步步走向終點:門窗沒瞭,圍墻拆瞭,水電斷瞭,斷瞭的電線無力地耷拉在墻上。

魏洪亮的房子及炮樓。 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郭路瑤 / 攝

但接下來的 6 年裡,時間像是凝固瞭,他的 " 傢 " 還立在那裡。

房子拆瞭半拉,拆遷隊就走瞭。現在那裡是流浪漢和拾荒者不時光顧的地方,屋內充斥著蒼蠅、垃圾和排泄物。女主人的高跟鞋丟在地上,紅藍色復古碎花窗簾爛成條狀,在落地窗前飄動,像一個鬼影。

唯一顯示出生機的是樓頂。以前的樓頂小花園長滿野草。磚縫裡冒出一人高的榆樹,正向著天空肆意生長。

魏洪亮去區房屋征收辦催問,獲知的最新消息是—— " 暫時不動瞭。"

" 拆瞭再建,那還是文物嗎 ?"

房子是這傢人 1991 年買的,本是個四合院。北屋和東屋是平房,用於居住。西屋是兩層建築,頂樓上有垛口,是清代的一座炮樓。

魏洪亮說,他們原想全部推掉重建,但聽說炮樓建於清朝末年,有歷史意義,就沒動,隻是推倒平房,修瞭棟二層紅磚小樓。

住瞭十幾年後,2005 年的一天,這對夫妻下班回傢突然發現,炮樓腳下多瞭一塊黑色牌匾—— " 日軍炮樓 "。一行小字印在上面—— " 區文物保護建築 "。

" 一點也不自豪,成瞭文物,多麻煩呀 !" 魏洪亮的妻子陸坤說," 炮樓雖然還是咱的,但以後動都不敢動瞭。"

他則皺起眉,挑出毛病," 怎麼能叫日軍炮樓呢 ? 雖然日本人用過,但明明是中國人建的呀 !"

中文系本科、世界經濟學研究生畢業的魏洪亮,嗜好讀書,興趣廣泛。傢中一整面墻都是書架。陸坤形容丈夫," 一塊豆腐大的文章,他能盯上一整天,一個字一個字地摳 "。

炮樓側面舊照。

現年 58 歲的他,還幹過司法工作,考瞭律師資格證書,對什麼事都有股 " 較真勁兒 "。

2010 年,道南裡街區被納入棚戶區改造項目。這年 7 月 6 日,一張醒目的 " 紅色告住戶書 ",告知瞭拆遷范圍。

魏洪亮逐字逐句研究瞭拆遷公告。" 東至青檀路,西至西沙河,南至君山路,北至棗莊火車站 ; 不包含以下范圍:1. 君山花園 2. 君華園小區住宅樓 3. 棗莊百貨站房屋 ( 老洋行遺址 ) 。"

老洋行遺址就在炮樓東北邊不遠處,屬於市級文物保護建築,比炮樓的保護級別高一級。按照公告,它將保留。但對於炮樓,公告卻沒提及。

自傢樓房要拆,魏洪亮沒意見。他找到拆遷指揮部,拋出疑問:" 炮樓咋辦 ?"

" 炮樓也得拆,拆瞭再異地重建。" 工作人員明確告訴他。

" 拆瞭再建,那還是文物嗎 ? 再好看,也是假的呀 !" 老魏說。他記得,對方沒再吭聲,說過幾天派人電話聯系他。

等瞭幾個月,老魏沒等到電話。他又找到指揮部,對方說,這事兒,得請示。

帶著疑問,配合拆遷的魏洪亮搬瞭傢。

他沒有等到什麼說法,拆遷對房子的破壞,已經開始。

2011 年春季的一個清晨,他從住處回 " 傢 " 看看,發現大鐵門沒瞭。尚未搬走的鄰居們湊過來,嘰嘰喳喳地議論,肯定是 " 拆遷的人 " 幹的。

一位老鄰居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回憶,老魏傢門被拆那天上午,她正好去挑水,回來時路過,看見大鐵門躺在地上,負責拆遷的人正站在門口。那些人常在她眼前晃,她認得很清楚。

魏洪亮有些氣不過。屋內還有許多物品,他壘起磚塊,填滿大門。後來,房子門窗大半都沒瞭,他索性懶得管瞭。

拆遷陸陸續續進行瞭幾個月。炮樓也被破壞瞭,原先是雙層建築,被拆得一眼能望得見底,垛口也沒瞭,剩餘部分像個大煙囪。一道明顯的裂紋,出現在西南墻面上。

他反復抗議,沒有文物主管部門的批準,炮樓不能拆。自住的樓房,拆掉他倒不反對。沒想到,多次抗議後,對小樓的拆遷也擱置下來。

他說,拆掉,自己沒意見 ; 不拆,也沒意見。但他需要一個明確說法,否則,他要是今天翻修房子,指不定明兒就被拆掉。

令他不能接受的是,房子 " 一直這麼撂著,無人過問 "。仿佛天上刮過一陣風,什麼都沒發生。

" 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

房產證、土地證、準建證,都捏在魏洪亮手裡。但房子和炮樓的命運,他做不瞭主。

這棟房子像塊懸著的石頭,讓他心頭發慌。一排排 27 層高樓從南面拔地而起。他傢的小樓,突兀地杵著,就像一顆土黃色的釘子,難看地趴在地上。

究竟拆還是不拆 ? 左等右等,等不來確切的說法。他通過不同渠道提出過抗議。

剛開始,他寄出一封封掛號信,小心地收好掛號單。後來,他想辦法進區政府大院,找過好幾次區領導。不巧,領導幾次都不在。憑著多年機關工作的經驗,他寫瞭張紙條,遞給工作人員,請對方轉交領導。

他相信,那張小紙條 " 起瞭作用 "。區房屋征收辦的工作人員主動聯系他,說要帶他去房管局辦手續,房子拆,炮樓不拆,給他換發單獨的房產證和土地證。

沒想到,兩人去的那天,房管局偏偏辦不瞭手續,讓他們第二天再來。

第二天,房屋征收辦的工作人員變卦瞭,對他強調,按照另一位領導指示,炮樓還是要收回來,以後搞旅遊開發。按照拆遷評估價,連著兩層住宅樓一起,總共補償 73.2 萬元。

老魏不肯。他堅持認為,炮樓作為文物,不應被納入拆遷范圍。住宅可以拆,但炮樓賣不賣是他的自由。炮樓的補償價他無法接受,他認為,文物的補償應該比普通房屋更高。

協商無果,魏洪亮打起官司。他先起訴市中區政府未遵循《文物保護法》,為炮樓劃定保護范圍和建設控制帶 ; 隨後又起訴市規劃局,未經文物主管部門審批便發出瞭相關《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和《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 他還起訴市城鄉建設局未經文物主管部門審批,便發文批準拆遷建房。

3 次一審,他全部敗訴。

不過,他笑盈盈地說," 還沒走進法庭,我就知道一定會敗訴。"

" 之所以還要打,是為瞭收集證據。" 他解釋說。通過打官司,他倒逼有關部門拿出瞭許多文件,包括 " 拆遷許可證書面申請 " 和 " 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 " 等。這些證據,他無法公開獲取。

魏洪亮曾在法律服務站工作,註重收集證據。每一次信訪,每次去法院,他都會留下單據,或是拍照,證明自己來過。哪怕是二指寬的小紙片,他都收在文件夾裡。

十幾年前,棗莊市鼓勵機關幹部輪崗辦企業。魏洪亮開瞭一傢電子公司,成瞭企業經營者。如今按照政策,他提前從街道辦事處辦瞭退休。退休後,他常常一天十多個小時瞇著眼看電腦。最近幾年攤上拆遷的事,他上網搜集瞭很多信息,尤其是和拆遷相關的資料。他的電腦收藏夾裡,保存著許多典型的拆遷案例。

他常掛在嘴邊一句話:" 私人的茅草屋,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官司打著打著,老魏表示自己 " 有些癡迷 " 瞭,對勝訴的期待,逐漸多瞭一層 " 打敗對手 " 的意味。說得興奮時,他會引用起毛主席語錄,"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他還將這種快感與打遊戲時攻城略地的成就感相比較。

2012 年 6 月 22 日,他對市規劃局的起訴迎來轉機。棗莊市中級法院裁定,撤銷一審判決,案件發回市中區法院重審。

此前,一審認定,魏傢的房屋及炮樓不在規劃許可證劃定的用地范圍內,魏傢不具備本案行政訴訟的原告主體資格。

棗莊市中級法院認為,市規劃局給出的相應規劃許可證,其中 " 用地位置 " 的界址不明確。

魏洪亮最看重的,便是這起訴訟。在他看來,市規劃局一開始作出的拆遷規劃便是違法的,後來它稱炮樓不在劃定的用地范圍內," 完全是強行狡辯 "。

2013 年 3 月,魏洪亮收到瞭棗莊市市中區人民法院的裁定書。

裁定結果就 6 個字:" 本案中止訴訟 "。依據是," 因法律適用問題需要向有關機關請示 "。

" 我被釘子戶瞭 "

4 年過去瞭。魏洪亮堅持不撤訴,傢人也支持他 " 打到底 "。

7 月 10 日,他前往市中區人民法院咨詢案件進展。行政庭法官周琪表示,案子不是他接手,但狀態沒變,依然是 " 中止訴訟 "。

他對這起案件印象很深,因為院裡每個季度都會統計結案率。" 一定會有個結果,拖這麼久沒結的很少很少。"

" 都請示 4 年瞭,還沒判。" 老魏苦笑著走出法院。

7 月 10 日,山東棗莊,魏洪亮傢的房子,上面塗瞭六個字:" 我被釘子戶瞭 "。附近已蓋起高樓大廈。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郭路瑤 / 攝

他又來到棗莊市市中區房屋征收辦,主任袁志明不在。魏洪亮撥打瞭他的手機,對方掛斷。隨後,他短信咨詢,房子究竟拆不拆 ? 得到回復:" 給中安溝通瞭,他們公司說暫時不動。"

" 等這句回復,就等瞭一年多。但我還是琢磨不透,‘暫時’是啥概念 ?" 魏洪亮找到短信中所指的中安房地產集團。這傢公司是道南裡棚戶區改造項目的開發商,隸屬棗莊市市中區人民政府,和區房屋征收辦在一棟樓裡辦公。

" 你找錯地方瞭,中安是開發商,怎麼可能負責房屋征收呢 ?" 中安集團副總經理張玉真堅定地告訴魏洪亮。

隨後,老魏再次撥打袁志明的手機,嘟聲響起,緊接著就是忙音。一次又一次。

針對此事,記者致電中安區區委宣傳部詢問,工作人員表示 " 不清楚 ",需聯系分管道南裡小區的龍山路街道辦事處辦公室。該辦公室同樣回應記者 " 不清楚 ",建議聯系道南社區,但後者也表示 " 不知道情況 "。

他隻能繼續等待。

那棟小樓也在等待。老街坊幾乎全搬走瞭。新建的高樓北面,隻剩兩傢的房子還在。

7 月 10 日這天,魏洪亮又回到瞭他的老宅。臨近黃昏,在隻剩框架的房子裡,陽光從各處侵入。他站在二樓,在堆滿垃圾的地板上挪不動腳。夕陽灑在他身上,拉下細長的影子。

他還記得,靠著落地窗的位置,是一長排灰色佈藝沙發。陽光灑在書頁上,沁著書香。樓頂點綴著青色的辣椒、紅色的番茄。夏天,他們常在那兒納涼。

一傢人都喜歡 " 宅 " 在傢。他和兒子一起打網絡遊戲," 打著打著就喊叫起來,忘瞭還是父子 "。妻子喜歡在旁邊看著他們玩。

如今他在殘敗的房子裡輕聲感嘆," 想不到啊,原來的傢竟會變成這樣 ……"

有一次,他買來白色油漆,在那些黑洞洞光禿禿的窗戶之間的墻上刷瞭 6 個大字:" 我被釘子戶瞭。"

在他的記憶裡,這是自己最激烈的抗議瞭。

那紮眼的白色大字,不知被誰用土黃色油漆遮瞭起來,但遮蓋效果不佳,顯得更加紮眼。

精彩圖片
文章評論 相關閱讀
© 2016 看看新聞 http://www.kankannews.cc/
统计代码填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