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毒癥患者 9 年求生路:用假發票騙保獲罪 無法掙錢

07-12

確診尿毒癥 9 年後,楊向光愈發覺得自己活不下去瞭。

口袋裡的錢越來越少,他感覺自己走向終點的腳步加快瞭。剛確診,他有不少積蓄,專門看頂尖專傢的門診,想 " 完全治好 "。可是如今,他每天往嘴裡塞十幾種藥,都是 " 最便宜、副作用大的 ",吃下去胃裡就翻江倒海般難受。他也吃不起尿毒癥患者需要的精細飲食,隻能吃醫院好心送他的飯菜。飄著紅油的菜湯和肥肉片塞進嘴裡,他會忍不住噯氣、幹嘔," 營養根本跟不上 "。

" 等徹底搞不到錢,我也該死瞭。" 這個正值壯年的農村漢子蜷縮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說。

2011 年,他在成都的醫院治病,遇到瞭制售假醫療發票的販子。這之後,直到 2015 年被識破,他用偽造的發票從老傢四川省廣安市嶽池縣的新農合辦公室詐騙瞭 31 萬元。

最後,嶽池縣人民法院判決楊向光犯詐騙罪,判處 6 年有期徒刑,並處罰金 1 萬元,追繳全部違法所得。可楊向光身體太差,法院批準他監外執行。

第一次買發票,楊向光花瞭 2000 元,那是當時他身上僅剩的錢。楊向光想 " 賭一把 "," 反正錢隻夠透析一周,接著就要死。"

那之前,因為不忍心 " 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已經和老傢的父母、爺爺告瞭別,帶著幾千元來成都,準備死在外頭。那是傢裡的全部積蓄。他還主動讓妻子離婚,怕拖累瞭人傢。

這個傢庭熟悉被錢決定的命運。2000 年,楊向光不到一歲的大兒子突發腦炎,搶救瞭一周,花光瞭他工作 6 年的積蓄,落下瞭二級腦癱,至今算不清一加三加四等於幾。又過瞭幾年,嶽父患肝癌,把他剛在廣東做生意撈到的第一桶金 " 弄沒瞭 "。

即使如此,楊向光傢依舊是 " 村裡數一數二的 "。楊向光的爺爺是離休幹部,父親在陜西深山伐木。上世紀 80 年代末,他傢起瞭村裡的第一棟磚瓦房,買瞭第一臺電視機。村裡的孩子都跑來看,圍著他傢院子打鬧。楊向光一度能一隻肩膀扛住上百斤的麻袋。確診尿毒癥的前一年,他拿著重新賺來的 20 萬元回老傢,還 " 豪情萬丈 ",覺得 "1000 元一平方米的房子真便宜,還能買輛車 "。

可是尿毒癥帶來的高血壓昏迷,突然就擊倒瞭這個頂梁柱。醫生告誡楊向光的妻子," 尿毒癥是無底洞,要留好生活來源。" 她當場頂瞭回去," 科技這麼發達,什麼病治不好,別在這兒烏鴉嘴。"

楊向光和傢人們都相信,病好瞭就能 " 東山再起 "。他們清早起床,推著站不穩的楊向光一傢一傢醫院跑,掛專傢號,百元票子一張一張地掏。大醫院找不到希望,就去找民間 " 神醫 "。本不能多喝水的楊向光每天灌兩大碗本地偏方 " 五彩湯 ",身子鼓得像皮球。外省的赤腳大仙也聞訊而來,在他身上紮滿洞,不讓吃藥,放血排毒,疼得楊向光捂著頭在床上打滾。

等到認清現實," 這病沒治,隻能拖 ",這個原本殷實的傢庭才發現,他們連腎移植的錢都沒瞭。

沒錢治病時隻能等死的恐懼支配著他。楊向光特別清楚地記得,一個 40 多歲的莊稼漢得瞭同他一樣的病。知道情況後,那人沉默瞭一會兒,趁人不註意,直接從醫院高樓跳下去,死瞭。

治病頭兩年,新農合的報銷比例低,而且門診費用不在報銷之列。在醫院花出去的大筆門診檢查費、掛號費和藥費幾乎報銷不瞭多少。

楊向光和妻子去報銷,望著工作人員的筆把清單裡需要自費的項目一項一項劃出來,心也一點一點往下沉。接過單子,黑乎乎一片,三分之二都是 " 自費 "。

為瞭活命,自認老實的楊向光開始 " 不規矩 "。2010 年在老傢廣安,他已經拿不出太多透析的錢。可充滿瞭毒素的十幾斤水憋在體內排不出來,身上像灌滿瞭鉛,他隻能像老太太一樣一步步地挪,200 米路要走一小時,每走一步都渾身疼。實在沒辦法,他塞一二百塊錢給管透析儀器的護士,求人傢給他偷著做一會兒。盡管遠遠達不到標準時間,可至少 " 能活瞭 "。

用假發票騙保時,楊向光每次都感到恐懼,他記得自己手心總是汗,腿也是軟的,臉羞得發紅,經常緊張得話都答不對。那時,工作人員隻以為他病入膏肓,腦子不行瞭。

第一次交假發票的前一天晚上,楊向光記得自己一宿沒睡。他想著從小撒個謊,爺爺都會打自己,又想愛面子的父親知道這事,可能會氣壞。但他也會想,真的成瞭犯人,監獄是不是會承擔自己的醫療,沒準是 " 好事 "。

楊向光覺得,得病又沒錢,自信也沒瞭," 再多雄心壯志都沒用瞭 "。村裡鄉親不太想和這個傢庭扯上關系,紅白喜事都不怎麼通知。有時和鄉鄰吃飯,楊向光發現很多人離他遠遠的,有的人誤以為這病會傳染,有的單純嫌晦氣。他有時想摟著村裡的小孩親昵一下,人傢父母的臉一下就拉下來瞭。

2010 年,他想開個水果攤謀生,打瞭二十幾個好哥們兒的電話,沒借到一分錢。最後他湊瞭 2000 元,隻進瞭一點水果,種類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這次試圖自救的行動最終也失敗瞭,每天收攤,他發現本金越來越少。後來破產瞭才發現,周圍的好多商戶在秤上作假,而他沒有。顧客算賬的時候要抹去零頭,他想都不想就答應。短短幾個月時間,2000 元錢就被他賠得精光。

也就在那年,他開始準備後事。其中一項就是捐獻遺體。他覺得自己活不瞭太久,想讓以後的人拿著自己的遺體做研究。可打遍瞭四川省內各大醫院的電話,都找不到願意接收的。

楊向光也想過自力更生。可他走路沒力氣,跑著躲馬路上的汽車,腳也拖在地上邁不開。十幾斤的東西提起來都費勁。

他想應聘保安,卻根本受不瞭站 8 小時。坐趟公交車,因為透析紮滿針眼的胳膊露出來,人們以為他吸毒,躲得遠遠的。有的老板直接說," 雇你們?隨時都會死,我等著吃官司?" 精神好的病友能開個摩的,他羨慕得不行。自己腦溢血、癲癇都犯過,隨時頭暈、瞌睡,車都開不瞭。

他想活下去,又認為自己 " 早晚死定瞭 "。2015 年的一次報銷,老傢的新農合工作人員終於察覺發票不對,告訴楊向光 " 這次先不報,需要回訪醫院,再通知你 "。他在回成都的車上不住發抖,知道 " 完瞭 ",可又壓根兒沒有跑的想法,因為早就被拴在瞭醫院。沒法透析," 死得更快 "。

警察的電話一個多月後才響起,這段時間裡,楊向光壓根兒吃不下飯,看見陌生號碼就哆嗦。等到警察真來瞭,問什麼他都一五一十地說瞭。法庭上的他沒律師," 沒錢請也沒必要 "。他唯一一句辯護詞就是 " 我是客觀原因,不是主觀的。我被逼無奈,所有弄來的錢都拿去治病瞭 "。除此之外,檢方的陳述他都點頭。

被判刑後的他,除瞭成都和老傢,不能隨便外出。不過他也走不遠。大多數時間,他就活在 20 多平方米的病房和幾十米外的透析室裡,每天看電視和手機。看到電視裡一傢人其樂融融的畫面,他眼裡就發酸。看到體育節目裡打拳擊的更難受,覺得人傢有力量,自己卻是 " 活死人 "。

除瞭弄假發票去犯罪,為瞭活下去,他向村裡申請認定貧困戶,希望減免一大筆透析的費用。可是 90 多歲爺爺的離休工資和傢裡那棟房子成瞭認定的阻礙,盡管那棟房子已經變成瞭村裡最破舊的,其他人傢早都起瞭二層小樓。

隻有這時,說話都沒力氣的楊向光才會急起來,一步一步拖到鄉上去爭,去吵。最後,貧困戶還是沒認定成,鄉上給他辦瞭個低保,一個月發 200 元錢。

成功活瞭 9 年,楊向光承認 " 農村醫保變好瞭 "。他甚至說,要是幾年前就有這麼高的報銷比例," 自己可能就不用造假瞭 "。

可在另外一些時候,他依舊抱怨、煩躁。他說治病很復雜,醫保終究隻是兜底的。各地執行起來彈性又大,老傢廣安對尿毒癥的政策,就不如鄰居南充市。楊向光覺得這差瞭不少錢,於是耿耿於懷,兩天裡嘟囔瞭好幾次。

他幻想能有更多自由支配的錢,這樣就不用隻做醫保范疇裡最普通的透析,可以讓更好的透析把自己體內的毒素排幹凈。他笑著回憶," 那種感覺真舒服,渾身都輕快,能多吃一碗飯 "。他也想有錢換腎,或許就能恢復勞動能力。

但他更多的是怕,因為沒錢隻能等死。他認識一個 20 多歲的小病友,得病後隻能靠老父親打工維持。錢越來越少,這孩子透析的頻率,從一周兩次降到一周一次,又降到半個月一次,然後再也沒來過。

如今,楊向光的手裡也隻有向病友借的兩萬元。這樣的恐懼催促著他愈發 " 貪財 " 瞭。

他和一群病友都加入一個叫 " 善心匯 " 的組織,打著互助的旗號,據說投入 3000 元,很快就能返回 3900 元。很多人勸他,說這可能是傳銷,可他不想聽,更不想信,反過來和他們介紹這個組織的好處,說得激動時不停咳嗽,因為這是自力更生的 " 最後一根稻草 "。

他自認已經把傢庭搞得分崩離析,談起來時沉默好幾分鐘,憋著不讓眼淚流下來。老母親在南充的小吃店幫工。在老傢和爺爺相依為命的小兒子不再像以前一樣圍在自己身邊,如今格外冷漠,偶爾見面,問一句答一句,不和爸爸多說一句話。

就連離婚多年的前妻也又被拖下瞭水。她不忍心楊向光的樣子,帶著腦癱的大兒子來到成都郊區,開瞭個雜貨店,時不時照顧他的生活,給他補貼點錢。

可這些人也撐不下去瞭。網購和大超市越來越多,小雜貨店連房租都賺不回來瞭。前妻想把大兒子送回老傢讓老人看,自己出去打工,再幫幫楊向光。

這次,楊向光拒絕瞭。他覺得把腦癱的孩子送回農村老傢,沒人教," 就徹底毀瞭 "。他也審視瞭自己的身體,甲狀腺腫大、胃炎、視力模糊、供血不足,各個器官都在衰退,很多部位已經感染," 窮人得瞭富貴病,本來就是作孽。"

他終於對前妻說," 實在不行就斷瞭我的供應,死就死吧。"

(應采訪對象要求,楊向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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