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科學院大學
頭發花白,鄉音難改。這是很多人見到丁仲禮的第一印象。
丁仲禮是改革開放後第一代大學生。1977 年參加高考,報瞭文科,體檢沒過。1978 年再考,喜歡文學的他讀瞭作傢徐遲寫的《哥德巴赫猜想》,改報理科,上瞭浙江大學地質系。1982 年考取中國科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是著名黃土專傢劉東生。
" 同先生坐在一起窮聊,是我學生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之一 ",丁仲禮如此回憶。劉東生師從李四光,曾經常給講丁仲禮講西南聯大的故事。
為從黃土中分析地球氣候演化的歷史,丁仲禮需要做大量野外調查,出過車禍、摔下過懸崖," 差點丟掉小命 ",終於成功建立黃土高原 260 萬年來氣候變化曲線。
接受媒體采訪,談到自己的科研成果時,他平淡地說,做出一項能夠經得起歷史考驗的科研成果,就沒有白過。
2000 年,43 歲的丁仲禮擔任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長,48 歲當選院士,51 歲出任中科院副院長。2012 年,中科院研究生院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學,2014 年招收第一批本科生。也是在這一年,年近六旬的丁仲禮執掌國科大。
上大學前在傢鄉當過中學老師,丁仲禮對教育有情結。每當走在校園裡,看到學生們背著書包行色匆匆,就會有一種幸福感。
然而,作為一所 " 年幼 " 的大學,國科大的成長也伴隨著爭議。
最初是關於有沒有必要招收本科生,後來是關於本科生到底應該如何培養,也有 18.5% 的保研率低於預期、未入選 42 所 " 一流大學 " 等外界看來的 " 挫折 "。
但丁仲禮有他的堅持和篤定。
早在更名之初,國科大就提出 " 三不 ":不追捧高校排名,不參與名次競爭,不攀比高分考生。
招收首批本科生時,丁仲禮率隊做招生宣傳,直截瞭當地告訴學生和傢長:國科大的本科肯定不會好 " 混 ",要問問自己,是不是一個能靜下心來的人。甚至在采訪中 " 喊話 ":如果想做生意、想學金融、想當公務員,就不要報考國科大。
身為校長,丁仲禮每年都給新生寫信,和錄取通知書一起發出。
在給 2017 級學生的信中,他這樣寫道:" 親愛的同學,在科技領域,我們國傢曾長期落後。一百餘年來,通過幾代讀書人的不懈奮鬥,我們已經開始從跟跑階段向並跑階段過渡。我個人預估,我們大概隻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的努力,就能過渡到領跑階段。你還不到二十歲,將是完成這個歷史性跨越的親歷者和貢獻者。生逢其時,何其幸運!"
談及開辦大學的初衷,丁仲禮毫不諱言 " 對中國本科教育有看法 "。他認為,頂尖人才要從本科抓起,希望把中科院豐富的研究資源用好,培養未來的科學傢。
去年給研究生的畢業致辭中,丁仲禮希望他們從這所距離科學最近的學府走向社會後," 要做有勇氣改變潮水方向的人 "。
今年,國科大首屆本科生即將畢業。丁仲禮接受南都記者專訪說,這一屆本科生基本符合他的預期,但對個別沒有珍惜、沒有好好學習的學子感到遺憾。
談首批本科生 80% 繼續深造,基本達預期但不是特別滿意
南都:國科大招收本科生已 4 年,今年第一屆本科生即將畢業。大傢很關註,這批學生出路如何?
丁仲禮:有 99.5% 的學生想繼續深造,大概會有 80% 的人會成功。這 80% 的人中約有 15% 的尖子生去全世界最好的大學,大部分都拿到 offer 瞭,還有 20% 左右的學生有各種各樣的 program,比如 "1+4",就是去其他高校念 1 年碩士,然後回到國科大念 4 年博士。另外約 18.5% 的學生可以免試上研究生,大部分在中科院研究所。餘下的學生,絕大部分都考研瞭,但也不是都能考上。現在數據還沒出來,以後我們會專門發佈一個報告,介紹第一屆學生畢業以後的去向。
南都:總體上,比較符合你之前的預期?
丁仲禮:對,基本達到預期,但不是特別滿意。我希望全部學生都能繼續深造,不要去找什麼工作,更不要去轉行。但還是有一部分學生不太努力,打遊戲啊、玩啊,把自己的大好時光浪費瞭,這些人就讓我比較失望。總是會有這樣一些學生,你不管給他創造多好的條件,也不會好好學。我現在也想明白瞭,或許這是教育的一個規律吧。
南都:國科大去年首次選派本科生到國際名校交流,為他們承擔訪學期間的學費和醫療保險,還向傢庭困難的學生提供無息生活費借款。為什麼要花重金做這件事情?
丁仲禮:真的要培養人,得要下得瞭本錢。因為大學生需要在不同學校、不同文化碰撞的過程中,鍛煉適應能力,才能具有國際視野,以後在更大的平臺上做好工作。這種本領的培養,需要有這個投入。我們一開始培養本科生就是這麼考慮的。為什麼小規模招生,也是這個目的。如果規模大瞭,我們也掏不起這個錢。
談暫不擴招評估後完善培養體系,才有資格擴招
南都:國科大現在每年招收本科生人數不到 400 名,會擴招嗎?
丁仲禮:不會。現在還不是考慮擴招的時候,必須有幾屆學生畢業,對他們進行評估,質量怎麼樣,我們的教學體系有沒有存在問題,哪些好的要堅持,哪些不足的要改進,哪些欠缺的要引進,需要國際國內的專傢評估。調整完善培養體系後,我們才有資格來擴大招生。
從辦教育的規律來說,需要一種沉淀。哪些東西要沉淀下來,我們需要想明白,需要聽聽別人的意見。教學是一個加工的過程,這個過程我們自己認為好,但不一定是真正好。
也有不同意見,有的認為以後永遠不要擴招。但我估計永遠不擴招這個事情未必會得到遵循。因為新的校長來瞭,可能會覺得現在規模太小瞭,還是需要一定的規模效應。我這個校長任期制內,估計不會擴招。
南都:四年來,國科大的生源質量在你看來有沒有提高?
丁仲禮:生源有提高,不光是考分提高的問題,關鍵在於確確實實想做科研、想成為科學傢的這部分考生比例增加瞭。他們到學校來,學習的自覺性就提高瞭。所以 2014 級學生學習的主動性、自覺性比不上 15、16、17 級的,我也跟他們實話實說,從來不隱瞞我對他們的評價。
能考到國科大來,腦子一定是夠用的。考分我不是很關註,主要看學習的認真程度。學習認真瞭,說明他心裡有使命、有理想。我們現在這樣的學生增加瞭,這是學校可以欣慰的一點。
南都:有些學生分數夠上清華、北大,但選擇瞭國科大。你覺得是什麼吸引瞭他們?
丁仲禮:如果想做科研,想成為科學傢,國科大的條件是別人比不瞭的。中國科學院有最好的科學傢、最好的科研條件,他幹嘛到別的地方去呢?人都是為自己未來做選擇,要看你對未來怎麼想。學校不能光講老牌、名氣大。
談淘汰機制 7%-8% 的淘汰率跟國外比仍偏低
南都:有學生反映,18.5% 的保研率和之前的預期相比低瞭。
丁仲禮:首先,這個權力在教育部,我們後來查瞭一下,教育部確實有規定,剛有本科生畢業的學校,保研率不能太高。現在最高的學校保研率達 50% 左右,C9 大學(中國首個頂尖大學高校聯盟,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中科大、哈爾濱工業大學、西安交通大學 9 所高校)也有 30% 左右。我們屬於在新學校裡面,給瞭一個非常高的比例,等於也承認我們教學是好的。
作為學校,想告訴學生,你來瞭好好學,都會有深造的機會。但來瞭以後不好好學,那深造的機會就沒瞭。我們從前 15% 的學生裡選 2/3 左右最好的學生,推薦給全世界 10 所最好的大學,像哈佛、哥倫比亞、牛津、劍橋等,加上保研的 18.5%,這就接近 30% 瞭。我們還和很多學校,比如香港一些大學合作,推薦學生去讀 1 年碩士,再回來念博士,就是 "1+4" 項目,這個名額是不限制的,但香港的大學也有要求,英文要達到一定水平。
作為學生,你首先得努力,不要誤解為到國科大來,念研究生就沒問題瞭,我們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好好學也可以接著讀研,這是不可能的。學校要辦好,必須要有淘汰制,否則就不是認真嚴肅辦教育。
南都:國科大現在的淘汰率是多少?
丁仲禮:我們有 7%-8% 左右的淘汰,不好好學的,就讓他退學。國外好的大學淘汰率有 20% 左右,我們現在不算高,但在國內來說可能是比較高的。
這裡有一個心理承受能力的問題,有的傢長也不能承受。所以我們能不淘汰的盡可能不淘汰,願意讀研究生的,盡可能鼓勵和幫助他去報考,但如果實在考不出來,英文也不行、政治也不行,那也沒辦法。
南都:你給 2017 級新生的信中寫道 " 不要修太多學分,不要刷 GPA"。但有學生擔心,保研名額少,今後會有很多學生為保研刷分,選簡單但分數高的課、避開難懂但更有收獲的課,背離國科大辦學的初衷。你對此怎麼看?
丁仲禮:這不是一個問題。你可以去刷一點分,但刷的分也不一定有用,還得要憑真本事。我們的一些必修課程,比如數學、英語、物理,要求很高,如果不能把基礎的課程學好,光去學一些簡單的課程,把學分搞高一些,這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用。
談本科改革不能說我要怎麼改就怎麼改,那不叫改革叫折騰
南都:在本科教育中,你為什麼要強調通識教育、文理兼修?
丁仲禮:道理非常簡單,教育有不同階段,知識有結構性,哪部分在小學、哪部分在中學、哪部分在本科、哪部分在研究生階段學,應該有分工、有側重。現在真正專業性人才應該在研究生階段培養。本科階段多學通識性課程,學生的適應能力會較強,如果出去工作,適應面會比較廣,彈性會比較大。如果要繼續深造,在現有通識教育基礎上,更有利於專門集中精力去學專業課。
南都:高校教育改革正在進行,如果一所高校不是 "985" 或者 "211",也不是 42 所 " 一流大學 " 之一,有些工作是不是推進起來仍會有困難?
丁仲禮:對,肯定會有,並且肯定會給學校帶來一些問題。但這不是很關鍵,畢竟中科院有非常深厚的底蘊。"985" 時間早,我們那時候還不是大學,沒有進去不奇怪。我們還沒有本科生畢業,沒進到 " 一流大學 " 裡面,也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我們是國內研究生教育最好的大學,為什麼研究生教育就不算大學瞭?這次教育部學科評估,清華 21 個 A+,北大 21 個 A+,我們是 18 個 A+。我個人認為我們是最好的,因為所有學科都是硬學科,從學科實力來說,我們不必謙虛,國科大是最強的。
南都:國科大可以說是一塊教育改革的 " 試驗田 ",推行瞭一些新模式和制度,下一步還會有新探索嗎?
丁仲禮:我們需要評估,這種事情不是哪一個人可以說瞭算的,要聽專傢的意見,聽第三方的意見,聽外面人的意見。隻有經過評估以後,才可以說接下來怎麼做。不能說我要怎麼改就怎麼改,那不叫改革,叫折騰。
南都:你是怎麼鼓勵院士們走進本科生課堂的?
丁仲禮:這是一種情懷,有的人喜歡去,但有的人不喜歡去。
南都:不喜歡的怎麼辦呢?
丁仲禮:那何必強求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願意的話,給你創造條件。不願意去的話,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談學習壓力國科大要培養 " 特種兵 " 而不是 " 野戰軍 "
南都:改革過程中怎麼聽取學生的意見,尤其像第一屆本科生的意見?
丁仲禮:學生的意見永遠是兩極性的,有的特別急功近利,覺得我來瞭以後就學我的專業;有的眼光長遠,想學好基礎。所以這與學校培養學生的定位有關,你要培養未來的科學傢、學科帶頭人,就必須重視基礎。覺得太難瞭、沒必要學,那是他自己的理解,我們不會聽他的。我們就要走這條路:不怕難的,你來;急功近利的,就不要來。這樣會慢慢形成社會印象,大傢都知道國科大學的是最難的,是從長遠處著眼培養學生的。
南都:有學生在網上吐槽說課程壓力太大,受不瞭瞭。你會考慮給學生 " 減負 " 嗎?
丁仲禮:什麼叫壓力大?有的學生說不大,有的學生說大,那他得想想,為什麼別人覺得壓力不大?我們要培養 " 特種兵 ",不培養 " 野戰軍 ",你如果把自己作為 " 野戰軍 ",就不要到國科大來。來的話,一定就是這個難度,這個深度。
南都:之前有篇 " 哈佛大學圖書館學生凌晨三點學習 " 的文章在網上熱傳,大傢說 " 這才叫真正的大學 "。
丁仲禮:千萬別去聽這些胡說八道,這不是大學的樣子。一個人時間精力有限,一天能幹多少事情?得休息、得吃飯、得鍛煉身體。你是夜貓子,可以晚上學,但別人不是,不能熬夜。哪個人受得瞭三天不睡覺?我估計沒有一個大學校長會相信那個說法是真的,會要求學生那麼做。哈佛的學生是鐵打的?那個是瞎吹牛。
談科研經費經費 " 向人看齊 " 做得還不夠
南都:近年來有一種說法是 " 寒門難出貴子 ",國科大招生會向農村、貧困生源傾斜嗎?
丁仲禮:我們沒有考慮是寒門或者什麼門。但科學傢群體,一般都是普通傢庭甚至社會底層傢庭出來的,這是一個規律。哪個富二代、官二代願意來搞科研?並不是絕對沒有,但很少。
南都:因為科研的道路還是比較艱苦的?
丁仲禮:是的,很苦很累,待遇也不太高。
南都:近年來科研經費加強瞭管理,但去年仍有長江學者被 50 萬元 " 絆倒 ",因貪污入獄。你對此怎麼看?
丁仲禮:科研經費管得規范以後,很多錢都不好花瞭。但反過來,也不太可能犯錯誤瞭。
南都:也有聲音呼籲科研經費管理應該更靈活,尤其人員經費上,還需要改革。
丁仲禮:對,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科研經費拿來後,應該大部分花在人身上,比如提高研究生、博士後的待遇,倒僅僅不是給科學傢自己提高待遇。因為有瞭項目,需要招人來做,這個過程中經費應該更多地花在人身上。目前是 " 向人看齊 " 做得還不夠。
談評價年輕人不能把 " 大帽子 " 戴到一代人身上
南都:在中科院副院長、國科大校長、民盟中央主席三個身份中,你曾說最喜歡校長身份?
丁仲禮:簡單一句話:當校長,更容易產生工作的成就感,因為有一茬茬學生畢業。如此而已。哪個工作都是重要的,都是交給我的責任,不能說這個工作我更喜歡,就多做做,其他工作就不管瞭。
南都:有學者感嘆,當前大學正在培養 " 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這個現象你覺得存在嗎?
丁仲禮:這個要問你們年輕人。我跟年輕人打交道也打不到那麼深,是不是很利己,是不是很精致,這個我沒有體會。但我相信一代比一代強。
南都:就是有人會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像你們那代人那麼有傢國情懷瞭。
丁仲禮:我們那個時候比較貧困,國傢也比較落後,可能就容易產生傢國情懷,願意犧牲自己,通過我們一兩代人的犧牲,把國傢建設起來,這代人是有這種想法的。但現在中國發展程度比較高瞭,適當多關註關註自己,不一定是多大的壞事,這是社會進步瞭。
所謂的利己主義者,我的理解是,需要比較選擇的過程中,是否光考慮自己,不考慮別人。我覺得,你既考慮到自己,也考慮到別人,前半夜考慮自己,後半夜考慮別人,就行瞭。社會發展進步過程中,一定會出現允許你多考慮自己的階段。我覺得不能把 " 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 這麼大的一個 " 帽子 " 戴到一代人身上,甚至所有年輕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