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侯寶林活到今天,也不敢這麼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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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寶林開始學說相聲的時候,這一行的地位還趕不上妓女——當然如今人人最鄙視的根本不是低端的妓女。

1917 年 11 月 29 日,侯寶林出生在一個他自己都說不準的地方。四歲時,養母的二哥張金斌從天津坐火車把他帶到北京,在當廚師的養父侯連達傢中住下,從此改姓侯。侯傢屬於城市貧民,侯寶林從小就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還曾過瞭一年多沿街乞討的日子。

12 歲時開始學藝,學的是京劇。後來偶然發現講相聲比唱戲來錢更多,於是就開始學講相聲。1938 年,侯寶林正式拜在相聲藝人朱闊泉門下。

當時的相聲藝人地位低下,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說相聲的去唱堂會得瞭些賞錢,不是去買大煙就是去逛窯子——但在妓院裡風流快活可以,不能讓妓女知道自己是說相聲的,否則要被妓女瞧不起。如果是熟客,被妓女識破身份,那見瞭面就必須恭恭敬敬低聲下氣地叫一聲 " 姐姐 "。

而侯寶林剛開始說相聲的時候,常去的演出地點也是妓院。他後來回憶,那簡直跟要飯的一樣。" 一進門,先得跟妓院夥計客客氣氣,說聲辛苦您,聽段相聲吧?然後就挨著門去陪笑臉,‘二爺您聽段相聲吧,聽瞭準樂,才一角錢。’說完不管對方答應不答應,張嘴就說。有的聽完瞭,給一角錢;有的不耐煩,就說去去去別跟這兒他媽的瞎搗亂。"

當時相聲這一行裡的頂尖人物如 " 萬人迷 " 李德鍚,演一次堂會就有幾百現大洋,但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大多數相聲演員都隻能靠茶館和妓院,觀眾不愛聽瞭就隻能淪落成跟乞丐一樣。而當時的相聲藝人大多是文盲,反反復復就幾個師父傳下來的段子,觀眾很快就不待見。那怎麼辦?為瞭活下去,隻有往下三路看齊。

屎尿屁和男女之事的三俗段子,在底層聽眾中擁有驚人的需求量。相聲演員不會說幾口葷的,根本沒人理你。但天天走下三路觀眾也會審美疲勞,於是又產生瞭一種更直接的表演形式," 我是你爸爸 "。捧哏和逗哏說來說去,都竭力要讓對方當自己的兒子,而這樣的橋段,至今在郭德綱調侃於謙時仍然時時可見。

這樣的相聲,如何能登大雅之堂?連相聲院子都有自己不成文的潛規則:婦女兒童謝絕入場。要是有婦女不懂,帶著小孩來聽相聲,把門的十有八九會說:

" 太太,您來這兒幹嘛?我們這園子是說相聲的,不說人話。"

侯寶林也學過臟活臭活,也說過不堪入耳的相聲,但他的成就來自於他沒有隨波逐流。

侯寶林跟一般的相聲藝人不同。他腦筋靈活,善於尋找和制造新的笑料;另外他是學京劇出身,嗓音條件比一般人好," 唱 " 是他相聲的一大特點。在既是相聲聽眾更是戲迷的廣泛受眾中,這一點頗受認同。這讓他的相聲,比一般的更容易受歡迎。

1940 年,侯寶林從北京到天津,正式在劇場和電臺演出。在天津,他混出瞭好名聲,人們都說侯寶林的相聲文明,臟話和葷段子很少。1944 年,他的相聲取代瞭京韻大鼓成為劇場演出的 " 攢底 ",也就是最後一個節目,而且酬金也拿到瞭京韻大鼓的同等地位。這在曲藝界是史無前例的。

1949 年夏天時,侯寶林已經回到瞭北京。一天晚上,北京市文委把他送到瞭東交民巷的一個大宅院裡,在那裡他第一次為最高領導說相聲。這段經歷,也為他的後半生奠定瞭基調。

新社會需要新的相聲。1949 年底,侯寶林配合《婚姻法》的宣傳,寫瞭一段《婚姻與迷信》的相聲。相聲開始從一種市井玩意兒,轉變為一種可用於宣傳的工具。

但相聲的轉型之路沒有那麼容易。相聲演員去山東某地演出,下面的人喝倒彩:" 俺們不聽開會作報告!俺們要聽戲!" 還有曲藝工作者下工廠慰問工人,但兩位相聲演員雖然竭力要表現出滿腔熱情,奈何沒有新內容新段子,結果 " 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兒子 " 的套路又重新拿瞭出來,讓臺下的工人很反感,當時就把兩個演員轟下瞭臺。

這場風波引起瞭當時文藝界高層的相當關註,最後有觀點認為:" 相聲是以諷刺為主的藝術形式,諷刺是相聲的靈魂。現在是新社會瞭,你要諷刺,諷刺誰呢?" 進而得出相關結論:相聲不適合新社會文藝發展的需要。一時間相聲岌岌可危,許多相聲藝人眼看就要餓肚子。

為挽救相聲於危難之中,以孫玉奎、侯寶林、羅榮壽等 11 人為發起人,在 1950 年成立瞭北京相聲改進小組,旨在讓相聲繼續在新社會發揚壯大。但由於他們大多沒有文化,急需外力的幫助。

他們找到瞭老舍,老舍此時剛從美國回來,慨然應允為他們改編新相聲。經過老舍潤色的新相聲,在演出時經過瞭文化部門主要負責人的認可,然後才收回瞭當初的決定,允許相聲繼續演出。不僅如此,老舍還介紹瞭吳曉鈴和羅常培兩位對曲藝有研究的學者給改進小組。也因此,侯寶林視老舍為存亡繼絕的大恩人,每年必去拜年,且必行跪地三叩首的大禮。

相聲在被改造過程中,確實清除瞭不少糟粕,但也留下瞭一些遺憾,比如 " 現掛 " 的消失。

" 現掛 " 就是相聲中脫離固定套路的即興表演,它需要的不是相聲藝人的記憶力,而是天賦悟性、對突發事件機敏沉著的應變能力和對觀眾情緒的把控。二戰結束後,北京有一陣滿街美國大兵,學習英語也成為當時的熱潮。侯寶林把這創作進瞭相聲裡:

郭啟儒:您最近忙什麼呢?

侯寶林: 學說外國話。

郭啟儒:那您學的是哪國話啊?

侯寶林:那可多瞭,什麼美國話、英國話、意大利話、法國話 ……

正在此時,臺下第一排觀眾聽得不耐煩瞭,順口罵瞭一聲:" 操!" 當時的相聲場地都不大,這或許隻是他的口頭禪,但也足以讓全場都聽到。演員既不能裝作沒聽見,也不能去 " 接罵 ",但此時侯寶林冷靜地說:

" 您看,這就是有人說法國話呢。" 頓時觀眾席裡笑聲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不但將一場不大不小的尷尬化於無形,還借勢推動瞭觀眾的情緒。

但到瞭 50 年代," 現掛 " 雖然未被明令禁止,實際上是被取締瞭。因為侯寶林所在的中央廣播說唱團是國傢的宣傳機構,演出的內容必須同當時的政策口徑一致,不允許自我發揮導致可能的走樣。到後來,直播完全被錄播取代,相聲演員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復審查才能通過。在侯寶林後期的表演中,再也沒有 " 現掛 " 的位置。

侯寶林創作瞭不少緊跟時代的相聲,比如《狗腿子李承晚》、《撕下胡風的畫皮》、《送給右派先生們》、《非洲獨立進行曲》,但他至今被普遍提及的代表作,基本都是他以前的一些作品,如《關公戰秦瓊》、《歪批三國》等等。

侯寶林在歷次運動中,所受的沖擊並不大。1976 年後他重新走上舞臺,三年後他在演出時把 " 和平的平 " 誤說成 " 和平的和 ",覺得自己頭腦反應速度已經跟不上舌頭,於是從此退下舞臺,專事相聲理論研究。

到 1993 年侯寶林去世之前,他有過許多個第一。他是第一個讓相聲在曲藝演出中獲得 " 攢底 " 地位的演員;是相聲改進小組裡最早提出新相聲往何處去的人;是在最高層面前表演次數最多的演員;是第一個被北大聘為中文系兼職教授的演員;也是被選入第五屆人大主席團的相聲界第一次第一人。他在曲藝界的地位,堪比京劇界的梅蘭芳。

侯寶林的弟子馬季,在侯寶林之後借春晚之勢紅遍全國;而馬季的一眾弟子薑昆、劉偉、馮鞏、笑林、黃宏 …… 更是在之後的幾年中,讓相聲成為瞭春晚最受歡迎的節目。近年來紅遍全國的郭德綱,也是侯耀文的弟子。

在極端講究論資排輩的相聲界,說侯寶林一支在近幾十年來處於壓倒性優勢地位,恐怕也不為過。

相聲從下裡巴人到登大雅之堂,從全國人民喜聞樂見到被小品取而代之,其間的興衰沉浮,相聲界冷暖自知。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相聲一直隻受下層民眾喜聞樂見。然而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相聲的精髓在於諷刺,黃段子和損人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套路。相聲的道統,其實是以現實諷喻現世、以滑稽抨擊時弊。

上世紀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堪稱相聲的最後一個高峰,許多相聲都是現實主義的經典之作。馬季的《宇宙牌香煙》諷刺當時社會上廠商以次充好、虛假廣告、惡意營銷;薑昆唐傑忠的《著急》諷刺入托難、會議冗長、生活憋屈;牛群馮鞏的《小偷公司》諷刺體制內的編制臃腫、人浮於事、權責不清:公司隻有兩個小偷是真小偷,剩下的 100 多人都是領導幹部。

給薑昆和馮鞏們寫相聲的,是北大中文系的才子梁左,後來傢喻戶曉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傢》的編劇。相聲裡的包袱,幾乎都是從寫實的大白話中散發出來,無須修飾。觀眾們所處的時代本身,便已是相聲靈感的來源。說者有意,聽者有心。

隨著時代演進,相聲當然有自己的去處。現在的相聲,幾乎隻剩下郭德綱式。如今侯寶林誕辰一百周年,他的一百年也是相聲洗澡的一百年。今天的魔幻現實主義,讓好多現實中的事情,竟然越來越像相聲瞭。但就算侯寶林活到今天,就算隻是說相聲,也不敢這麼編———他不敢侮辱群眾的智商。

資料參考自:侯寶林之女侯錱主編《一戶侯說——侯寶林自傳和逸事》、《七嘴八舌侯傢事兒》;任念東《也談相聲界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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