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中國電影的巔峰之作,繞不開這兩部。
93 年的《霸王別姬》,94 年的《活著》。
前者拿下第 46 屆戛納金棕櫚獎,後者拿下第 47 屆戛納評審團大獎。
兩部電影都涉及瞭敏感時期的扭曲環境下對人性的反思。
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再也拍不出這樣的反思電影瞭。
不盡然。
最近,香玉就通過網絡眾籌點映的方式,在大熒幕上看到這樣一部優秀的國產獨立作品,被網友譽為 ——
這就是今天想給大傢介紹的,至今無法大范圍公映的國產片 ——
《村戲》
BangZi Melody
這是一部黑白片,長著一張「不賺錢的臉」。
所以到現在為止還無法正式公映,隻能通過眾籌點映的方式跟大傢見面。
但就是這樣一場點映,卻見到瞭久違的震撼。
震撼,在於它以如此簡潔優雅的方式,構築一場時間交錯的人性大戲。
它力道十足。
入圍 2017 年金馬獎最佳改變劇本提名,得到影評人的盛贊,還十分頗具觀眾緣,豆瓣上的評分越過瞭 8 分。
奇怪的是,作為一部黑白片,著力於一個辛苦的年代,《村戲》的總體觀感是愉快的,呈現的幽默感十分貼合現代觀眾。
香玉參加的點映場,笑聲此起披伏。
女主小芬一邊撒嬌一邊說「支書,木有解不開滴戈達爾(疙瘩兒)」,此刻想起她說這句話的情態,香玉還會笑出聲來。
井陘方言裡精巧的罵人用語,瞭解一下。
「馬尾提豆腐,啥也提不起來」
「駱駝放屁,氣兒 ~~ 高瞭你 ~~~」
「一群燒不熟的」
Get 不到語氣是不?來,預告片裡感受感受。
女主小芬是非常活潑的農村少女,她跟她爹老鶴一句一句頂嘴,非常有意思。
臺詞生動,攝影卓越。
著名學者戴錦華評價說,第一場剝花生的戲,「剝出煙塵的那種質感和那種美」。
可不,香玉走出電影院的時候第一個生理感受就是:好 TM 想吃花生,帶殼兒的那種啊!
黑白攝影摒棄瞭花哨的多彩顏色,賦予物體豐富的光影層次,剝花生殼、炸花生油的近景,包括對人物手部、面部的大特寫,頗具油畫質感。
《村戲》的好看,還在於它選取瞭一個瘋子做主角,像孫悟空一樣大殺四方,很熱鬧。
不過,看起來像是瘋子拿著槍去「殺」別人,實際上他才是被「滅」的最慘的那個。
他被自己的親兒子樹滿拿槍指著腦袋,兩次。
一次是成年的樹滿朝他耳朵邊開瞭一槍,另一次是 10 年前,樹滿小小的身軀拖著長槍,要當著全村人的面崩他爹。
樹滿為什麼要殺他爹?
這不是一個套路化的俄狄浦斯情結故事,看完影片後,我們知道樹滿的弒父有著充分且正當的理由。
這也留給觀眾一個最大的謎團:樹滿的爹,是怎麼瘋掉的?
我們先看背景。
影片的背景設定在 80 年代初。
這個時間,往前數,距離文革結束 4、5 年;
往後數,人們脫離集體的大鍋飯開始單幹,經濟起飛,甩掉血腥混亂的歷史包袱,奔向冰箱,香奈兒和寶馬汽車。
但總有一些人,甩不掉那段記憶,於是就瘋瞭。
70、80 年代瘋子特別多。
有的騎著棍子咿咿呀呀,有的大小便失禁渾身惡臭,有的就如《村戲》裡的一般,活在另一個狂亂的時代符號裡。
樹滿爹這個瘋子,是個大勞模,日常活動是:播種(偷花生)、施肥(掏糞)、保護莊稼(拿槍打人)。
瘋子偷花生,武藝不一般。
閃躲騰挪,摸爬滾打。
榨油坊裡花生殼裂開,聽到他耳朵裡,是嘟嘟嘟發射的子彈聲;
碾磨機吱吱呀呀,被他聽成轟隆隆的坦克,非得從兜裡掏出一顆手榴彈炸掉不可。
導演運用瞭一場令人驚艷的蒙太奇,將我們帶進瘋子的視角,看到一個炮火轟隆的混亂世界。
偷完,他跑到「九畝半」的農田裡,把一顆一顆花生殼揉碎,一捧一捧撒到地裡。
一邊撒,一邊開心地哇哇大叫。
他看見糞水,兩眼冒光。
日常守著廁所,等人拉完粑粑,就立馬舀走,去澆灌他心愛的農田。
一旦有生物靠近「九畝半」,瘋子就會提槍相見。
連狗子都不放過。
小夥志剛傢的狗竄進瞭九畝半,瘋子追著開槍,把它崩瞭,還順便潑瞭小夥一身糞便。
大冬天裡播種,當然長不出苗子啊,糞水也白澆,村裡的人都憋著一口氣。
導演采用瞭雙線敘事。
一頭是 10 年前,樹滿爹還是個正常人的時候,他是村支書的左膀右臂,照料大集體的花生地;
另一頭就是現在,村裡為瞭獲得「試點分地」的資格,要排一場大戲《打金枝》討好公社領導。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在交代 10 前的文革景象時,復原瞭紅色和綠色,並用失真的高飽和度彰顯瞭那個時代的迷亂。
兩條敘事線交叉,使得樹滿爹發瘋的真相像剝洋蔥一樣層層顯露,並在 10 年前後的對照裡,瞥見整個村莊每個人的面目。
樹滿爹發瘋的原因,一句話交代:他三次謀殺自己的小女兒彩雲。
一次是肉身,一次是名譽,一次是靈魂。
在 10 年前,彩雲隻有 4、5 歲,鬧饑荒的年代孩子吃不飽,就跟小夥伴一起到農田裡偷花生吃。
被自己的親爹捉住瞭,他半開玩笑地讓彩雲吐出來,彩雲不吐,他一巴掌拍下去,不料彩雲被花生噎著瞭,當場窒息而亡。
這是一場意外而來的悲劇。
一個普通農民習慣性地用打罵的方式教育子女,他下手也並不重。
但就是很不幸,彩雲死瞭。
裡面絕對有他的責任,但這不足以令他發瘋。
接下來的發展,就令人瞠目結舌瞭。
縣裡下達通知,讓樹滿爹去作報告,發揚「為瞭集體財產大義滅親」的英勇事跡。
「我閨女餓瞭,去地裡偷吃幾顆花生,因為我的沖動慘死,但要我當著眾人的面去罵她是賊」,這種泯滅人倫的話怎麼說的出口?
但在那樣一個「宣揚大公無私,甚至以公廢私」的年代,這就是光明正大的道德邏輯。
作報告,全村人領救濟糧。
迫於壓力,樹滿爹去瞭。
他一開始怯懦,越講越亢奮,最後一遍一遍大聲詬罵彩雲是賊,領獎狀的正步鏗鏘有力,榮耀萬方。
污名化女兒換來榮譽,這是無恥的二次謀殺。
最後一次,他將棺材裡的彩雲滿臉抹上瞭木炭灰,按照《鐘馗打鬼》裡面的做法,用木炭灰抹瞭死人臉,就再也不能投胎瞭。
他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不希望女兒再來遭罪,但也最終將女兒的陰魂也殺死。
這之後,他就徹底瘋瞭。
樹滿爹的瘋,責任在誰?
或許你會說,罪責在那個時代非人道德,饑荒,以及一丟丟的不幸運。
果真這樣嗎?
不一定。
通過 10 年前後兩條線的對比,香玉發現另一個關鍵人物:老鶴。
10 年前,是他威逼利誘,慫恿樹滿爹作報告。
幾乎是用不假思索、以天經地義的口吻說著:
「就是因為(彩雲)死瞭,所以不能白死。」
「不就是在舞臺上看稿念念,這有啥啊?這有啥啊?」
10 年後他是村裡的話事者,掌排《打金枝》大戲,就因為他不想要小芬跟樹滿在一起,並想要奪走瘋子傢的好地「九畝半」。
就排瞭一出《鐘馗打鬼》,令稍微好轉的樹滿爹,再次完全發瘋,被送進精神病院裡。
但奇妙的是,村裡無一人會把罪責怪到老鶴身上。
他太會隱藏瞭。
他的惡毒,包裹在一段段精妙的話術裡。
當老鶴向村支書吐苦水「對於我來說,女兒最重要,女兒最重要」時,扮演一個慈父角色,卻不曾有一點點想到,瘋子的女兒被污蔑為賊,死後人人喊打。
老鶴精明算計,巧舌如簧,與瘋子木訥堅硬的性格形成一組對照,這也是瘋子一直被擺佈的原因。
如果我們將一樁悲劇指向一個不幸的個體,和一個無法把握的大時代,未免太過於虛無。
然而《村戲》有老鶴,因此它不虛無。
它擲地有聲地給瞭「安然無恙的旁觀者」老鶴一巴掌,也在觀眾心裡種下一根刺,這是我非常喜歡的部分。
看《村戲》,是會令人惶恐不安的。
裡面刻畫中國某一個時代的荒誕不經,滅絕人性,但你我都深知,這是相當真實的描述。
鄭大聖在映後介紹說,從拍攝到最後過審,一共花瞭三年時間。
在一個充滿忌諱的國度,鄭大聖將鏡頭對準忌諱,並能找法子公映,這非常難得。
裡面的演員都是素人,來自民間一個草臺班子,並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瘋子和老鶴自帶那種「舊人感」,就像是 80 年代穿越過來似的。
馬丁 · 路德 · 金說「我們這一代人終將感到悔恨,不是因為壞人的可憎言行,更是因為好人的沉默。」
香玉借這句話改一下「我們這一代人終將感到悔恨,不是因為爛電影可憎,更是因為好電影無人捧場。」
最後,希望大傢能給這樣一部真誠的佳作一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