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片子看過很久,卻遲遲沒有落筆。因為不知道要怎樣講給你們聽。
因為,那種無法跟命運抗爭的無力感,讓人心裡無比難過。
獨立電影導演徐童放低攝像機的位置,跟片中遊民同吃同住同行,完全融入他們的生活,拍攝瞭三部曲《麥收》、《算命》、《老唐頭》。
遊民,世間的孤魂野鬼。
他們以常人無法想象的卑微姿態,掙紮著活在這世上。
影片的主要人物歷百程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殘疾老頭兒,和老伴倆人住在燕郊,靠給人算命謀生。
很多人走進他那間破舊低矮,堆滿雜物,貼著佛像的小屋,希冀從他嘴裡得到一點點命運的暗示。
有問姻緣的發廊女老板唐小雁,有想要一傢子早點團聚的小姐尤小雲,有想和老婆好好過日子的年輕男人 ……
本片的敘述方式類似清末的小說《老殘遊記》,以章回體的形式隨著歷百程一路走一路看,呈現世間萬象,展示人生百態。
第一回裡來算命的是個發廊女老板,她目光忐忑地看著歷百程,然而她所擔心的事,還是被歷百程鐵口直斷,當即說瞭出來。
" 你就是個孤單命瞭!"
命裡沒有好男人。
十六歲出來混世界,江湖險惡,人心不古,而她太傻太天真。
綁架、強奸、直面生死、入行 …… 操賤業。
從最北的黑龍江到最南的海南,全國各地她走瞭個遍。
遇到殺人通緝犯,她佯裝鎮定,遇到無賴前男友,她大棒子打他丫的。姐不懼你!
中國人的習俗是本命年穿紅內衣,系紅腰帶,圖個吉利。
唐小雁夠狠,她把一根又粗又長的縫衣針在火上燒一燒,捏住肚皮上的一大塊肉,直接紮瞭個對穿。看得人肉疼。
她的做法有點像苦行僧,忍受身體的痛苦,以求得到上天的關照。
她嘴上對店裡的小妹說著:" 男人是個什麼呀,不能對男人太上心,尤其女人不能太賤。"
但她一心想求一個男人,一個好男人,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好男人。
都說小姐無情,而這個豪爽烈性,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女人,夜深人靜時,滿心都是寂寞。
唐小雁邊哭邊說:
我很孤獨。
一個女人,無論她的事業多麼多麼成功。
還是希望,有一個很好的老公 ……
不管這個老公窮也好,富也好,哪怕一個月隻掙 1000 塊,就算他隻掙 600 塊呢 ……
但是,我唐小雁沒有。
我隻能靠我自己。
這個願望對她來講太過奢侈,身邊的男人如過江之鯽,每一個都不是她想要的。
窮算命,富燒香。
算命往往是人無能為力之後唯一的寄托。唐小雁一心想要破掉她的孤單命。
要想改命,必須改名。歷百程認認真真地掐算,寫出瞭三個名字。
這三個名字最後一個字的筆劃都是 12。
她從中挑瞭唐小雁這個名字。雁,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寓意多好啊。
她把這個名字寫滿紙,虔誠地供在桌子上,供滿 100 天。希望很快能時來運轉。
然而接下來的事並未如她所願。
半年後,她被仇人點瞭炮,店裡的小妹當場供出瞭她。
她在朝陽看守所,被刑拘瞭十四天 .
出來後,把店轉手兌瞭 .
從此下落不明 ……
別急,我們後文還會講到她。
第二個來算命的,是唐小雁的同行,尤小雲。
尤小雲來問事。
她要在十一月、十二月時辦一件事,卻遇到的意外的阻礙,她想問問能不能辦成。
當聽歷百程說事情還挺順利的之後,她愁苦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這件事辦成瞭,比什麼都強啊。
她想把被關在監獄裡的老公提前撈出來。
因為他在裡面待瞭四年瞭,她隻希望他能早一點出來。
為此,她吃多大的苦都不在乎。
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去按摩房下海瞭,她要盡快攢夠需要的錢。
一次 100 元,老板抽 30,她留 70。
其間客人的刁難,自己的委屈,一提起來,尤小雲就掉眼淚。
" 客人們也沒錯,畢竟人傢付瞭錢瞭。慢慢練,慢慢幹吧。"
她比唐小雁幸運,她有男人,還有一個女兒。
可也不一定真的幸福。
她不敢跟五歲的女兒說爸爸的事,她騙女兒說,爸爸在外地打工,回不瞭傢。
不知道以後她又如何對女兒說自己的事 ……
面對唐小雁,尤小雲這樣的人,是嘆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呢?
哀民生之多艱,誰也沒有資格給別人的人生下定義。
正如徐童所說:
我的作品其實並不完全關於苦難,關於底層,關於陰暗面,關於同情邊緣人群,關於拯救 …… 統統不是。
我是在極端的宿命和草根當中發現瞭極端的頑強,這兩個東西突然一冷一熱產生的一種讓我們可以活下去的短暫理由,這是影片存在的終極價值。
正因為有他們,生命才不是漆黑一團。你才明白瞭,像野草一樣的狀態,也能活下去。
徐童的鏡頭不升華、不評價,不渲染,更不掩飾,以白描的手法,展示底層具象。
歷百程給別人算命,轉運改命,卻算不透自己的命。
這個活成瞭精的老頭兒,隨著電影的推進,越來越能感受到他對人生和命運的態度,讓人肅然起敬。
他老傢是河北秦皇島青龍縣下邊的,老傢窮,吃瞭上頓沒下頓。
傢裡有幾間五八年蓋的房子,分傢時給瞭大哥。
一個沒有土地和房屋的農民,一個喪失勞動能力的瘸子,也要混口飯吃不是。
傢裡哥兒好幾個,歷百程殘得最早,備受兄弟的欺負,第一個背井離鄉,出門謀生。
老伴兒石珍珠是他花瞭 130 塊錢從她哥嫂那裡領回來的。
所謂饑不擇食,貧不擇妻,寒不擇衣,慌不擇路。
歷百程沒得選。
石珍珠聾、啞、傻、殘,占全瞭。
她無父無母,狠心的兄嫂待她如豬狗一般。
不許她進屋子,在外面搭瞭個小棚子讓她住。
冬天下大雪時,凍得嗷嗷直叫喚,兄嫂也不給她開門。
(在那個小棚子裡,石珍珠住瞭十多個冬夏。)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歷百程待她百般照顧。
給她打水洗手。
給她梳頭發。
給她端飯,給她買藥吃。
一會兒看不見她,就出門找,到處問人,看沒看到他老伴兒。
歷百程說,洗衣做飯幹活,自己什麼都能幹。
把石珍珠接來,就是跟他作伴,有這麼一個女人,就感覺好像幸福似的。
不管走到哪裡,有人牽掛;多晚回到傢,有個人能說說話。
那種相依為命,互相取暖的感覺,是人活下去,努力活得好一點的動力。
從 2000 年到現在,十多年瞭。歷百程也有猶豫後悔的時候。
沒媳婦,想媳婦,有媳婦,煩媳婦。但他從沒想過要扔下她不管,因為不忍心。
就連回老傢的路上去暗門子,也帶著媳婦一屋睡。
他跟老伴躺一塊,那個姑娘在另一張床上縮在被窩裡刷手機。
他跟徐童講他當年跟人接吻時心裡的感覺美得很,這可能是他灰暗生活中難得的一抹亮色。
看到這,突然想到《簡 · 愛》的一句臺詞:
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瞭!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
……
我現在與你說話,是我的精神與你的精神說話,就像兩個都經歷瞭墳墓,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給人算命的厲百程本身是信佛的,但他一生還沒進過寺廟。在臨近春節時特意去廟裡面給菩薩上香,算是瞭瞭一樁心願。
他鄭重地捐瞭香火錢,虔誠地求菩薩保佑。
觀音菩薩在上,
凡民歷百程,
目的就是祈求觀音菩薩,
保佑厲百程我們夫妻二人,
平安順利,別無他求。
不求大富大貴,不求長命百歲,隻求平安順遂。這樸素的願望直逼出人的眼淚來。
苦難中的他們不需要憐憫,也從不自怨自艾,而是頑強地用自己的生存智慧,奮力活著。
面對片中各種各樣的苦難,很多人提出瞭相同的問題:
沒有任何樂趣的生活,活著還有意義嗎?
歷百程對著鏡頭,反詰道:
沒樂趣就不活瞭嗎?這話說的,太無情瞭。
石珍珠是個全殘,但她心善,掃雪時,從自傢門口掃到鄰居傢一直掃到大街上;
給流浪貓搭小窩,看它住進去。
她的身體總是不自覺地靠向丈夫,用臉蹭他的胳膊,不時用手指戳一戳他。
她知道他是愛護她的,所以她依賴他。
即使殘疾,也不能泯滅她的愛美之心。
她喜歡漂亮衣服,看見別人扔的衣服就撿起來穿上,開心地掀起衣角讓人看。
流浪的乞丐蜷縮在街角,忍饑受凍,身體的欲望卻沒有泯滅。
他興致勃勃地帶徐童去找他以前去過的暗門子,對走偏門兒的女人品頭論足,滿臉不屑 ……
夫妻不合的年輕男人,求一個符壓在枕下,希望老婆別再鬧瞭,他不想離婚,想好好過日子 ……
歷百程的大哥,背已經彎成瞭一座山。同意弟弟在傢裡住一個冬天,告訴他柴火可勁兒燒。
石珍珠的大哥大嫂把妹妹妹夫當成客人請進屋裡,承認歷百程給妹子照顧得好。
石珍珠終於睡上瞭傢裡的炕。
鏡頭隨著歷百程夫妻的腳步繞瞭一圈,第二年春天,又回到瞭燕郊。
尤小雲的事辦成瞭,一傢三口提前一年團圓。這一卦算準瞭。
離開北京之前,她陪歷百程老兩口去逛瞭天安門。
廣場上人來人往,沒有人註意到尤小雲的臉上始終洋溢著明媚的笑容。
不知所蹤的唐小雁是徐童給撈出來的,他賣瞭車,使瞭錢,找人想辦法,不然她會被判刑。
再後來,徐童又拍瞭遊民三部曲的第三部《唐老頭》,說的是唐小雁她爸和她的原生。
唐小雁跟著他上瞭《鏘鏘三人行》,參加國內國外的影展,親眼見證這部片子拿到一個又一個大獎。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新浪微博 @唐小雁的江湖跟她聊聊。
改瞭名字,也真的改瞭命。不走偏門兒的她,應該能得償所願吧。這一卦也算是準瞭。
看到這裡,總算是有一點安慰,沒有絕望到死。
導演徐童說:
看到這些生命的頑強和光芒,這些東西是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
石珍珠還活著,所以這個世界還有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