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慣常在電影裡表現出驚訝。
但那不是誇張,更像是在用以驚訝為表象的無知和童稚,遮掩他們深邃的洞察力。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看日本電影既會偶爾感覺到尷尬,卻又時常被感動的一塌糊塗。
因為我們會在這驚訝裡,體會到他們對生活,似乎天生帶有一種溫柔的人生觀。
山田洋次的《傢族之苦 2》,也帶有這個特性。
作為沿用瞭原班人馬的續集,《傢族之苦 2》與前作相同:
都是用輕松幽默的喜劇方式,探究現代社會的傢庭問題。
不同的是,《傢族之苦 1》是通過破裂的婚姻關系,審視傢人及親情的可貴。
而《傢族之苦 2》更沉重,它是通過 " 死亡 ",來重新審視傢人及親情的可貴。
但通過 " 死亡 " 來審視 " 傢人及親情的可貴 ",並不意味著電影會沉痛。恰好相反,這個拍瞭一輩子 " 寅次郎 " 的導演,似乎天生有一種調侃一切嚴肅命題的味道。
隻不過《傢族之苦 2》更隱蔽,也更突然。
在電影前半部分,故事是圍繞子女們 " 讓老爸交出駕照 " 展開的。
從老爸的方面看,他自覺年富力強,非但不願交出駕照,甚至還要買一輛新車。
而買新車的初衷,就跟他在開頭剪鼻毛、噴香水一樣,是用來泡妞的。
買新車、撩新妹——對老爸來說,年邁的是身體,年輕的心臟!
但站在子女的角度看,其實老爸已經把車撞得不成樣子瞭。
而且自傢老伴還健在,他卻對她一點激情都沒有。不願意多看一眼也就算瞭,還不願意多聽她說話——當老伴旅行到挪威看到極光,要跟他分享自己的喜悅時,他卻把手機扔瞭。
更過分的是,他居然在老伴旅行出走當天,就約瞭老板娘出去吃飯,還興高采烈地說自己現在是 " 單身貴族 "。
《傢族之苦 2》的前半部分,就是圍繞這種潛在的沖突展開。
隻不過它的展開是溫柔的,沒有一味糾纏這個問題,而是借這個機會,靜靜地審視著著一傢人的關系,以及他們每個人生活的不易,以及他們如何苦中作樂,或是相互取暖。
這是溫柔的,卻也是殘忍的。
它道出瞭東方傢庭被親情羈絆在一塊,卻又不願做出改變的相互撕扯和纏繞。
就像大兒媳婦把花朵車貼放在汽車尾巴上,但老爺子看到後氣壞瞭,揭掉車貼後重重地摔在瞭地上。
這個場景背後指代的傢庭溝通障礙,對我們來說是普世的,甚至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
它就像是老婆希望老公多承擔一點傢務,而老公隻會穿著臭襪子躺在沙發上挺屍。
或是老公希望老婆能在傢裡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又得奢求她做好每頓飯菜一樣。
傢庭關系就是沖突關系。
盡管有過和諧,也都是各自努力去忍氣吞聲的結果。
這背後的邏輯,就跟你在電話裡對著甲方說 " 好、好、好 ",掛瞭電話就豎起中指說 "f**k",完瞭之後還得努力調整方案或設計,是一個道理。
它的喜感、悲涼和殘忍,是自帶、內在且普世的。
你既可以用血脈親情為它打掩護,也可以一怒之下置之不理。
但無論怎樣,你都不可能完全擺脫這種關系對你的糾纏。除瞭調侃或自嘲,你別無出路。
《傢族之苦 2》聰明的地方,就是它以喜感的方式,來包裝這種親情關系的殘忍。
比如大兒子撞見老爸出去撩妹時,老爺子完全可以六親不認,對她說 "(這是我)可憐的上班族鄰居。"
這個細節,潛藏的是父親自私又自大的一面。隻不過它們被放置在瞭喜感的環境裡,才不會讓當事人覺得火藥味十足。
類似的處理還有父親從二樓下來準備吃蛋糕時,大兒子帶領一傢人吐槽老爸 " 為老不尊 ",居然出去跟小酒館的老板娘調情。
在那個尷尬的氛圍裡,電影巧妙地用鏡頭語言凸顯瞭父親在傢裡不可撼動的地位。
傢庭空間被樓梯一分為二:樓上是父親和母親的起居室,樓下群居的是子女和兒媳。而在鏡頭上,前者是仰拍,後者是俯視。
但也正是在這個需要被仰視的二層起居室裡,父親的高中同學宿醉時死在裡上邊。
山田洋次像是開瞭一個玩笑。
兜兜轉轉的傢庭沖突,臨門一腳卻為老父親找瞭個 " 替死鬼 "。
這看似不負責任的 " 替死鬼式 " 操作,其實有著山田洋次更宏大層面上的探討。
第一,它可以震懾老父親,讓他意識到傢人的重要性,完成電影本身的訴求;
第二,它可以牽引出更現實的社會問題,即有越來越多的空巢老人,看似以單身居住為時髦、嘴裡念叨著 " 不想麻煩別人 ",實則內心孤苦無依,甚至死瞭都沒人來認領屍體。
死亡的話題始終不出現,出現瞭就讓人收不住情緒。
這就是山田洋次的功力。也是《傢族之苦 2》比前作更殘忍的地方。
但有人死去的電影還能是喜劇嗎?山田洋次在《傢族之苦 2》裡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比如高中同學去世的那個早上,本身已經亂成瞭一鍋粥,但老媽卻從挪威打來電話,說自己看到瞭極光,就算是死也值瞭。
這是山田洋次用開心洗去死亡的沉痛。
但這還不夠,他還要讓第一次出警的小警察認錯死者,並嚇得腿軟又幹嘔。
還有來送鰻魚飯的外賣胖子,看到摔掉在地的屍體,嚇得一路狂奔哭著喊著找 " 媽媽 "。
但這還不夠。因為它們還是在以寫實的方式來處理劇情。盡管內裡有一絲浪漫的氣質,卻揮灑得不夠淋漓盡致。
於是就有瞭火化高中同學時,棺材裡發出爆炸聲的結尾。
這些白果噼裡啪啦爆開的聲音,跟兩位老人在棺材前再次唱起送別同學的青春戰歌一樣,為孤寡老人的離開,奏響瞭人生最後一曲贊歌,也讓整個電影變得空前催淚。
隻不過這催淚不是因為悲傷,更多是一種喜極而泣。
它不僅突然調高瞭人際關系裡甜美的濃度,更以一種超現實的伎倆,把悲傷的場面變得空前溫馨,並順帶理解瞭傢庭關系之所以在沖突中亂而不散,完全得益於親情的力量。
所以我們理解瞭山田洋次對死亡的調侃,其實是要讓觀眾和老父親一道,反思有關 " 活著 " 的意義。就像山田洋次自己說的:
" 當觀眾看到一個出場人物悲慘死亡的時候,會更關註自己身處其中的眼前幸福,這是維系傢人親情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