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影史最動人的愛情之一,發生在一個青樓女子和富傢公子之間。
原本,兩人約定攜手赴死,以示摯愛。
結果,女的死瞭,怕死的男人活下來。
女人回魂,發現男人生不如死。
也許你猜出來是哪部。
上周六,《演員的誕生》,章子怡和周一圍,它又火瞭一把。
今天,Sir 想聊聊它,以及不同演繹下,不同時代對愛的看法——
《胭脂扣》
她是如花(梅艷芳 飾),青樓女子。
摸摸手,要 500 元。摸摸耳,要兩張 500 元。摸小腿、摸脖根,都明碼標價。
如果想要共度良宵,你得摸到她的心。這樣的男人,要集富有、癡心、獨特、專一於一身。
陳十二少(張國榮 飾),就是一位幸運兒。
在他的糖衣炮彈下,如花很快淪陷瞭。
但是,富傢怎會真正願意迎娶青樓女子呢。
如花十分明白。
所以,她不打算與持久的俗世抗爭,而是約好瞭跟十二少一起,以壯烈的死亡示愛,做陰間夫妻 ……
時間來到,53 年後,1987 年。
一個報社記者,偶遇一個打扮古老的姑娘。她來報社登廣告,說是要尋人。
一來二往,記者發現,她是鬼。
她曾生活在三十年代的香港,是青樓女子。她同情人約好自殺,在黃泉路卻沒有等到他。於是,她返回陽間尋他,沒想,滄海桑田。
她是曾經的如花,她要找的,是陳十二少。
既然地府沒有陳十二少,那他一定還在陽間(可能是個迷途野鬼)……
記者和他女友,見如花孤苦伶仃,決定幫助她。
登好瞭尋人廣告,但不論是人是鬼,都沒有來。
他們一路調查,終於找到一張舊報紙。
" 如花魂斷倚紅,闊少夢醒偷生 "。
原來——陳十二少沒死。
如花驚奇又懊惱。因為為瞭確保他死,她私自給他下瞭安眠藥 ……
是的。她早知道他還對人間還有留戀。她怕被丟下,所以暗暗推他一把。
但他還是活瞭下來。
《胭脂扣》裡的愛情,雖是殉情,但 Sir 相信,鮮有人會立碑,會效仿。
每個人的感受,都是復雜的。
它看見瞭深情,也看見瞭深情背後的不寒而栗。
它看見瞭犧牲,也看見瞭犧牲背後的各懷鬼胎。
說白瞭——
這不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角力,這是愛情和一切非愛情之間的角力。
必須為兩個演員鼓掌,他們是讓這部電影真正活過來的關鍵因素——他們也分別在不同采訪中表示,這是各自演藝生涯最重要的作品。
梅艷芳。
在 Sir 看來,梅艷芳好就好在,抓住瞭如花的弱。
縱觀全片,她一直 " 面癱 ",眉頭不抬、不壓,嘴唇不張、不抿。
面癱,是因為她習慣隱藏自己的情感,她怕被看穿,因為在亂世裡,一個被看穿的女人,就是受傷。
所以你看,如花無時無刻不在" 示弱 "。
十二少為她大張旗鼓,放鞭炮送對聯,整個青樓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人人都在慶賀她。
她高興,禁不住微笑,卻低頭,目光垂地。
她怕暴露自己的喜悅。
這般幽怨,正是一名弱女子在燈紅酒綠中磨來的保護色。
而見她楚楚可憐的柔弱,任何男人都會想保護,想占有。
但,如前所說,如花的弱,有 "裝" 的因素。
面對死亡,最能檢驗一個人個性的成色。
你看,如花吞鴉片時,直勾勾的眼睛,不見幽怨,隻見決意。
不光對自己狠,對十二少也狠。
在女記者質問是誰下瞭藥,她盯回去,幹脆,甚至稱得上凌厲的回答:
" 是我。"
弱者不弱。
在《胭脂扣》之前,梅艷芳都是以 " 歌星 " 身份活躍在演藝圈,即使拍電影,也都是喜劇角色,憑《胭脂扣》的表演,她一舉拿下四座影後(香港電影金像獎、金馬獎、亞太電影節、臺灣電影金龍獎)。
" 這部電影是我整個電影生涯的一個開始 ",梅艷芳說。
再說張國榮。
在 Sir 看來,《胭脂扣》的張國榮,好就好在一個 "醉" 字。
你看,第一次撞見如花,四目相對,眼裡全是沉溺。
在戲裡,十二少常常瞇著眼,時不時自顧自哼起戲曲,似享受,但,也是逃避。
十二少一點不想接手傢族生意,他想做萬眾矚目的戲子,卻沒有本領,隻能在戲班跑龍套。
醉是因愛沉浸,也是他不敢直面的麻藥。
換句話說,十二少的痛苦,有自己成不瞭角的心病。
但他的醉態讓如花誤會,以為他痛苦的是兩人不能長相廝守。
還是那句話,面對死亡,最能檢驗一個人個性的成色。
當兩人一起服毒時,鴉片入腹的不適感,把十二少從醉裡抽醒。
他知道自己要死瞭,他的第一反應是抱緊如花,依靠她來緩解恐懼和痛苦——而不是看著她,安慰她。
醉者不醉。
《胭脂扣》原著,陳十二少其實戲份不多,不過一個純粹的渣男。這個角色,原定鄭少秋,但後者因沈殿霞懷孕辭演,張國榮頂上。
歪打正著,張國榮接戲後,光輝太滿,竟引得原著兼編劇李碧華,導演關錦鵬為他不停增添戲碼。
" 在我所演過的角色當中,個人最喜歡的是《胭脂扣》中十二少的角色,當時導演關錦鵬的拍攝很開放,角色情感的表達絕對是義無反顧、毫無保留的。"張國榮說。
這也是為什麼 Sir 常講的,好的演員,和好的角色,是互相成就的。
在此前提下,再看同樣是好戲之人,章子怡和周一圍在《演員的誕生》的表演,就別有一番趣味瞭。
兩人似乎都站在前輩的對面。
章子怡的如花,貫穿一股強。
她款步姍姍,不收妖嬈。她知道自己美,她展現著自己的美。
談論死亡,她抬起頭,眨眼皮,揚嘴角,竟頗有幾分憧憬。
吞下鴉片,服瞭酒,她長籲一口氣,嘴邊甚至有瞭抹淺笑。
取代瞭梅艷芳悲觀的,章子怡的如花,有她獨有的天真與倔強。
再看周一圍。
周一圍的陳十二少,自始至終,是醒的。
同樣不敢面對死,但他起碼敢直面自己的 " 怕死 " ——
吞鴉片後,他偷偷把它吐瞭。
如花臨死,他緊緊盯著她,生恐聽漏瞭她最後的話。
最明顯是最後的擁抱。
一個是正面相擁,一個是背後緊摟。
如果說,正面相擁的,是相見又不敢見。
那背後緊摟,不就是想留不能留。
《胭脂扣》,Sir 最忘不瞭的一段臺詞,是在 1987 年,兩位 " 現代身份 " 的記者做愛後,互訴衷腸。
女:你會不會為我自殺?
男:我們哪有那麼浪漫。
女:隻說下,會不會?
男:不會。你呢?
女:不會。
有人為此嘆息,愛情竟不進反退瞭。
當真如此?
在 Sir 看來,愛情從來不是刻舟求劍的想法,而是人性與環境微妙平衡的落地。
換言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愛情。
過去的愛情縱然熾烈,但這份熾烈,裹挾著卑微。
今天的愛情縱然冷酷,但這份冷酷,也包含著坦然。
不信你看《胭脂扣》結尾。
1987 年,如花終於找到陳十二少。
這人早已敗光傢產,七十多歲瞭,妻離子散,還天天混跡在拍電影的片場,跑著龍套,吸著大煙,做著成名夢。
遊蕩陽間的十二少,無異行屍走肉。
如花喚醒瞭他,還瞭 53 年前他贈與的胭脂扣。
沒有控訴,沒有眼淚。有的,隻是一句淡淡的自述——
" 我不再等瞭。"
她轉身離去。
他再也追不上。
這或許就是《胭脂扣》選擇兩個時代交錯敘事的原因。
用時代的錯位,反襯人的演化。
好的作品,就該經得起時間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