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落拓一杯酒,江湖夜雨數弟兄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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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過重慶很多次,我曾經覺得和這裡很熟。我去過大大小小的火鍋店,吃過 50 強小面裡的許多傢,有各路朋友,知道怎麼在解放碑打望,知道怎麼在南山覓食,混跡過沙坪壩,行走過黃角坪。當我這一次站在枇杷山正街,午夜時分,對面的江水渾濁壯麗,霧氣籠罩江城,燈火輝煌,盛世如斯,我微弱如蟻,盲目爬行。

是為瞭拍一個深夜覓食的視頻節目。一群年輕人帶來瞭航拍的飛機,它在深夜的江岸起飛,嗡嗡聲從後背傳過來,飛越我的頭頂,越飛越遠,以至於隻能看到一個小點。我從監視器裡看俯覽的城市,大江大河,凌晨的馬路與建築,緩緩遊蕩在街上的車,陌生且恍惚。

何止重慶,對我生活瞭十幾年的北京,我也不熟,我隻能算認識這個城市裡的幾條路,幾傢店,幾個人罷瞭;對於生我的那個小縣城,我也不熟,一年回去幾次,樓房越來越高,熟人越來越少,父母越來越老。

在重慶,我和王琪博吃瞭兩個晚上的火鍋。我們坐在狹仄的戶外吃老油火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到一些事,兩個人眼圈一紅,情不自禁,又顧左右而言他,端起瞭手裡的酒杯。他一個人就是一個江湖,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

王琪博早年寫詩,也曾混跡江湖,在緬甸的賭場裡差點丟瞭命,做過生意,也曾經窮困潦倒,後來有一天突然開始畫畫,並且越畫越有意思。我看過他不少半路出傢的畫,有時候是一棵樹,有時候是一片雲,倒也幹凈,偶爾幹枯。每次來重慶,總是會見見面,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多可聊的,重重心事,胸中塊壘,都隻能托付給這江中濁浪。他說最近開始研究軍事和易經,依然瘦得像是一把刀。

宋煒也是重慶城中妙人,對中國詩歌不熟悉的人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如果稍微熟悉一點,自然知道當年宋渠宋煒兩弟兄。每次到重慶,他總會帶我找一些奇絕之地,知道正常館子可能不夠滿足我的刁蠻之心。

有一次他帶我去一傢叫純陽的小館,開瞭二十多年,做下酒菜,蒼蠅館子,老板講究,每天穿西服打領帶,端坐店中,侍弄火爆黃喉和肝腰合炒,老板跟我說,墻上的書法都是他寫的。還有一次他帶我去偏僻的一傢仁和水上漂,聽著名字很有武俠氣,招牌菜是豆花,豆花如同雲朵浮在水面,柔軟細膩,需要一個 " 趕 " 字訣:用筷子輕輕把豆花推到碗面,就如同微風把雲朵吹到天邊,輕柔地,夾起來,蘸一點蘸水,像咀嚼瞭一個吻。

這次去的時候,宋煒跟我說準備開一個私房小館,名字叫:下南道。做川南的食物,比如沐川、自貢以及樂山,我說:你是不是應該開一個 X 格高點的?宋煒嗤之以鼻:我最煩那些虛情假意的東西,我最不裝 X 也比那些裝 X 的更像一個 X。

我希望他 9 月份開的這傢小館裡寫著他的詩句:

" 看呀,千百年後,

我依然一邊趕路一邊喝酒,

坐在你的雞公車上,首如飛蓬,

下面高高地翹起。"

在重慶,我還惦記著約楊科吃一頓飯。楊科也是在飯桌上遇見的奇崛人,早年被稱為金融金童,後來做汽車生意,開瞭一傢酒店。平時他就居住在那間酒店的總統套房,以前到瞭重慶總是會住在這間酒店,被楊科拉著上樓聊天。楊科寫得一手好書法,房間裡擺滿瞭筆墨紙硯、各種字帖。

楊科經常會有一些特別 " 飛 " 的想法,有一天他專門找我,想著做一個 " 世界上最長的飯桌 ",在全世界不同的地方,同時開飯,找當地最精彩的廚師和食材,全球網紅直播——美食行為藝術。我很誠懇地打消瞭他的想法,覺得他異想天開。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玩法其實早有前人,每年在澳大利亞墨爾本都有 " 最長午宴 ",今年最長午餐的菜單由意大利名廚安東尼奧 · 卡裡路奇奧設計,是一場 1772 名客人同時參與的露天盛宴。

有一天深夜,他在酒店的豪華總統套裡跟我講述重慶往事,關於那一任公安局長鮮為人知的重慶秘聞,聽得我目瞪口呆,深感藝術永遠低於生活。那一夜,我的痛風忽然犯瞭,他給我幾片泰國的膠囊,我吃瞭,居然就好瞭。

當我這次去重慶,準備招呼楊科一起吃飯的時候,朋友驚詫:你還不知道嗎,楊科上個月心肌梗塞,去世瞭。我也是心中一驚,心中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詩: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聲抽泣。

有人來,有人走,來來往往,本就是世界的樣貌。我們餐桌上見瞭又見,有一天不見瞭,其實就可能是永遠不見瞭。在重慶,或者在其他城市,這些飯桌上相遇的朋友慢慢成瞭依存。一個城市總是因為有朋友才覺得親近,他們分佈在這個高高低低的城市,他們所處的位置構成瞭我瞭解此間的地理。我能想到在此城吃喝的經驗,都是跟這群人在一起,如果沒有這群人,這裡於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地方,即便多次往返,它也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坐標。

不想到頭來,朋友都是文章換。幾年之後,似乎都沒有改變,僅僅是時過境遷,僅僅是人生爛船又朝前行瞭幾個碼頭。

還好有街邊落拓一杯酒,還好有江湖零散數弟兄。

撰文:小寬 插畫: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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