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京的人,多少會對望京有些敬畏,這是北京城裡的「異域」。
這裡有鋪天蓋地的創業者、藝術傢、罵娘的出租車司機,還有出名的韓國人。
首爾是中國人的首爾,望京是韓國人的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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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京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不想出來——有時是出不來。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想去望京。你在首都機場攔下一輛出租,告訴師傅,我要去望京。一般來說,他們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上車後,你最好自覺一點,戴上隔音耳機,把音樂聲調到最大,否則很可能聽到師傅的低聲叫罵:操,拉瞭個到望京的,真他媽的點兒背!
司機們都不太喜歡望京。搭車去望京的乘客,背負著原罪,該罵。
望京的路況以自由奔放、神鬼莫測聞名。基本沒有一條主幹道的方向是正的,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司機,在這兒迷路。他們都是方向感極好的人,特長是在密閉空間內徒手辨別東南西北。然而在望京,一切都失瞭常理,因此也沒什麼方位好講,就像你不能跟一個神經質的更年期婦女講道理一樣——一旦粘上瞭,很難甩開手。
望京不是你想走,說走就能走的。
望京就是汽車們的百慕大三角洲。在望京能順利攔下出租的人,轉身可以考慮去買個六合彩,鴻運當頭,說不定會中大獎。
一切的一切都說明瞭,在四方的北京城裡,望京是個異數。
北京城以胸襟寬廣、海納天下聞名。多少外地人來瞭,多少外地人又走瞭,北京城隻站在風沙和霧霾裡頭,不悲不喜,冷眼旁觀。它不為遠道而來的淘金客鼓掌,也不為落荒而逃的失敗者悲傷。你來瞭,它不奢求你為它奉上些什麼。你走瞭,它不強迫從你身上得到點什麼。
但想要從望京離開,你必須得留下點兒什麼東西來。
望京的第一批居民,在 90 年代初,忽然接踵而至,湧入瞭花傢地北裡、南裡、西裡這幾個小區。
他們大多都是北京城裡拆遷搬來的,一輩子沒出過三環。推土機一聲轟鳴,給望京送來瞭滾滾人流。初來乍到,難免恐慌。畢竟,這個連指南針都會失靈的地兒,讓這些習慣瞭天圓地方的老北京人,如何適應?
望京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們茫然失措地擠在這一小方天地裡頭,卻也從未想過逃離,因為無處可去。
離開望京是危險的。這是北京城的一塊飛地,當代寧古塔,打斷瞭骨頭,還沒連著筋:四圍一片荒蕪,叢中還間或點綴著孤墳野塚。中央美院還是幾堆土山,土山裡頭橫七豎八地淌著幾條小河,是老師傢長們最提防的危險地帶。小河裡頭,淹死過小孩子。
那時的望京就已十分危險瞭。想要拔腿亂跑,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望京的第二批居民,從更遙遠的地方來。
他們跟著改革開放的滾滾外資而來。2000 年代初,隨著望京科技園落成,三星和現代入駐望京,它們帶來的,除瞭資本和生產線,還有數以萬計的韓國人。
韓國人在望京土地上深深烙下瞭自己的印記。但凡在北京居住過的人,提到望京,都會想到「韓國城」三字。
韓國人改造瞭望京。曾幾何時,走在望京的大街上,街頭的標語,路邊的小廣告,十有八九都是中韓雙語的。來到望京的韓國人,倍感自然親切;去韓國旅遊的北京人,則多半大失所望,抱怨道:這不跟咱望京一個模樣嘛!
望京不再是北京的飛地瞭,它榮升為首爾的飛地。在那個年代,我國各大城市皆以當飛地為榮,「小香港」、「小東京」、「小巴黎」、「小紐約」層出不窮。望京,無疑是這些飛地裡頭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望京因此得到一個美名——國外望京。
那是望京的第一個黃金年代,也是外國人在中國的黃金年代。2005 年,天涯網友為「中國 gdp 能否在 2030 年超越日本」一事爭執不休,悲觀派占多數。更有甚者,認為給中國一百年時間,gdp 都無法超越日本。
一百年太久,隻爭朝夕。6 年過後,這些人就被結結實實地打瞭臉。直至今日,還時不時被拎出來鞭屍。
在反韓情緒高漲的今天,年輕人很難想象,當年的望京,由衷為「韓國城」三字沾沾自喜。那時的望京,鱗次櫛比全是外企:三星、現代、寶馬、西門子、摩托羅拉。在那個年代,三裡屯未成,望京就是全城最洋氣的地方。演藝界的大明星,皆以在望京購房為榮。
好景不長。2008 年,金融危機席卷全球,一眾外企被打得灰頭土臉。韓國是危機重災區,也是在這一年,大量韓國人迫於生活壓力,不得不搬離望京,流入燕郊這塊尚未開發的處女地上去。
隨著大量韓國餐廳、商店的破產,望京風水不好這個流言,在那年開始傳遍四方。
也是那一年,中國人發現瞭:外企不是金飯碗,帝國主義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金融危機的寒流,也抵不住我們四萬億的滾滾熱潮。望京的韓國人走瞭,口袋裡裝著熱錢的地產大佬們,湧入瞭人去樓空的望京。
拆遷一響,黃金萬兩。隨著頤堤港、望京 soho 的建成,望京迎來瞭它的第二個黃金年代。望京土地上長出來的不隻是高樓大廈,還有一路飆升到三萬的房價。
大多中國人是住不起的。當年,有些藝術傢因負擔不起京城高昂的房價,搬來望京居住。慢慢的,他們發現望京也變得昂貴起來瞭。於是藝術傢走瞭,緊接著藝術資本來瞭,資本傢們把藝術傢們留下的殘骸粉刷修飾一番,就有瞭如雷貫耳的 798.
798 的鼎盛之年,占據瞭中國藝術品交易的半壁江山。中央美院的學生們,不再是畢業即失業的窮酸藝術傢。他們個個穿上西服,梳起油頭,在燈紅酒綠間,和腰纏萬貫的地產商和煤老板談笑風生。
不去 798 逛一逛,你都不知道原來中國人的藝術修養如此之高。那些看著油膩的土老板們,懷揣著大錢,來此提高品味,陶冶情操。他們會為一幅說不上是印象派還是抽象派的畫作,神魂顛倒。一百萬入手,轉身就能倒賣到三四百萬——如此偉大的藝術品,想必誰都會為之發狂。
畫廊像狗尿苔一樣,在 798 園區一簇簇地冒出頭來。那是望京創業的春天,望京似有點石成金的魔術。
多麼好的日子。在望京,我們既擁有藝術,又擁有財富。一位專業經紀人自豪地告訴我:我們不是賺錢,隻是給予藝術應得的名分。
後來我有點明白瞭:藝術的名分很像過山車。2010 年,藝術的名分值七位數。2012 年,藝術的名分跌得比 A 股還慘。兩年時間,798 的畫廊紛紛倒閉,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都被轉手瞭。我想問問那位經紀人,到底什麼是藝術的名分?不過聽說他似乎轉行,做 app 去瞭。
再後來,畫廊一簇簇地開瞭,又一簇簇地關瞭。經紀人們拎著西裝,灰溜溜地走瞭出去。小商販們端著巴西咖啡豆,一個接一個地搬瞭進來。桌子一擺,咖啡機一開,幽幽的濃香中,望京迎來瞭它的新客人。
科技創業者們。
望京點石成金的神話依然,魔力還翻瞭好幾番。創業者們在咖啡館裡小坐片刻,就能摸到金礦跳動的脈搏:周一有瞭一個點子,周三就能拉出個公司;周五寫好瞭 ppt,周日就能融到數以億計的投資。
資本的魔術讓人大開眼界。奇虎、陌陌、uber、美團,還有一大堆說不上名字的創業公司,被這魔術稍一眷顧,便能開出若烈火烹油的繁盛來。
對此,人民群眾喜聞樂見。雨後春筍一般的創業公司,不僅解決大批二三本畢業生的就業問題,更大大方便瞭當地群眾的生活。不不,我說的不是 uber 或美團,而是聞名遐邇的,望京掃碼一條街。
掃碼戰士們在路旁嚴陣以待,不肯錯過任何一個獵物——「您好,我們正在創業,能掃碼關註嗎?關註就送肥皂。」
在科技創業的鼎盛之年,望京是北京城的超市。精於算計的主婦,隻要腳步勤快,多來望京走幾趟,便能免費享受一周量的水果、面包、酸奶和洗衣粉。
外國友人到此,無不稱贊我國的優越性,竟搶在美帝之前,率先實現共產主義之願景。
我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傢傢公司背後都有成百上千萬的熱錢,不知該怎麼燒呢。送袋面包洗衣粉,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這是一出當代的石崇王愷鬥富戰。誰燒錢更厲害,誰就能融到更多的錢燒。如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創業者們,想起那個黃金年代,眼中都忍不住透出懷念:哎,你們是不知道,當年我啊 …
是。如今風口上的「共享經濟」都融不到錢瞭,創業者們,有什麼理由不懷念那段視金錢如糞土的歲月呢?
畢竟連口碑一向不錯的小藍車也崩瞭,別的創業公司,想必日子也不會好去哪裡。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叫作塞壬的妖怪。她們用美妙的歌喉吸引過往船隻,讓水手聽得失神,適航船偏離航道,然後觸礁沉沒,是一個狡猾而邪惡的妖怪。
望京就像塞壬。她一次次地許以人們花團錦簇般的未來,卻一次次地撞得人頭破血流。韓國人走瞭,留下一個「韓國城」的名號;經紀人走瞭,留下一個「藝術區」的空殼;創業者走瞭,留下一個「掃碼街」的笑談。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難怪北京人都說,望京這地兒,風水不好,邪門。
但是,塞壬也有失手的時候。
以木馬計攻破特洛伊的英雄奧德修斯,在渡海時,下令水手們用蠟封住耳朵,完全不受塞壬歌聲的影響,平安渡過瞭大海。塞壬羞愧難當,觸礁自盡。
當年第一批入望京的拆遷戶們,任憑風起雲湧,我自巋然不動。他們不曾入職摩托羅拉,不曾買過油畫,不曾開過公司,不曾做過 app。他們隻是靜靜住在這裡,像個局外人,看著淘金的人們來瞭又走,走瞭又來。看著看著,自己住的房子,就從一千漲到瞭十萬。
他們什麼都沒做,忽然就成瞭千萬富翁。眼下據說在香港,對一向自視甚高的港女說一句——我在望京有房,她們也會對你另眼相看的。
資本的潮水變幻莫測。在望京,這出悲喜劇日日上演。人們慣於好瞭傷疤忘瞭痛,過不瞭幾日,又會樂此不疲地投身到另一場淘金運動裡去的。
雖然小藍車倒閉瞭,我還是十分佩服李剛,他能靠開公司把幾億融資給燒光,一般人也做不出來。換成我,拿著幾億投資,隻想在望京買房,能買幾套是幾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