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一道黑影最先沖過終點線。
據北京青年報 11 月 30 日報道,11 月 18 日,宿州國際半程馬拉松賽,肯尼亞選手 Josphat 第一個抵達終點。
10 月 29 日,嵩山少林寺馬拉松,埃塞俄比亞選手阿莫尼穿著一雙藍色涼鞋拿到第一名。
圖片來源:東方 IC
名單可以延伸很長,冠軍全是黑色面孔。這是因為,中國馬拉松愛好者眼裡重在參與的比賽,對於非洲選手來說,獎金是他們的飯碗,唯一經濟來源。
這筆獎金在他們的傢鄉是一筆豐厚的財富。中國最普通的一場馬拉松比賽,1 萬元人民幣的獎金,在肯尼亞,相當於工薪階層月薪的三至四倍,能夠追平醫生、律師等少數高薪職業的收入。
他們是一群來自肯尼亞、埃塞俄比亞的跑者。像一群候鳥,在馬拉松比賽發令槍響之前,從非洲大陸飛來中國。
跑步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利用這項天賦,改善生活,甚至改變命運。
中國馬拉松的非洲 " 黑 " 中介,唯一的黑人經紀人——歐辰,目前服務著他的 300 位非洲兄弟,他們都是高水平的長跑運動員。歐辰希望,通過自己的平臺,讓更多的運動員走出非洲,來中國參加比賽。
飛 1 萬公裡來 " 淘金 "
等待發令槍響時,穿著藍色 T 恤的 Josphat 不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站在熒光綠背心的選手之後。1 小時 7 分鐘後,藍衣最先出現在終點。
這是 Josphat 第一次來中國,今年他 36 歲。
他是一個典型的馬拉松全球淘金客,來中國之前,足跡已遍佈歐洲多個國傢。他低頭掰著手指數著:德國、捷克、西班牙、波蘭 ……
Josphat 記得,他的第一場比賽是在肯尼亞國內,獲得第四名,獎金大約 1 萬多元人民幣。他很開心,在高手雲集的肯尼亞,這是一個值得稱道的好名次。
從 2002 年至今,Josphat 已是不折不扣的老將,他一直保持著高水平,參加的馬拉松比賽,幾乎都有斬獲。
由於實力出眾,在歐洲的許多馬拉松賽事中,他都被主辦方邀請為領跑者。一次領跑會給他帶來 3000 歐元的收入。
在歐洲賽場輾轉多年的 Josphat,去年通過歐洲的經紀人找到歐辰,表達瞭來中國參加比賽的意願。
非洲大陸東岸距離中國上海約 1 萬公裡,需要經過 15 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第一次來中國,Josphat 感覺非常舒服。
" 中國的比賽很多,歐洲的比賽太少瞭。"Josphat 談到他來中國參賽的原因," 如果願意的話,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能跑一次 "。
中國馬拉松呈現出爆發式增長的態勢。2017 年預計將有 500 場以上的馬拉松賽事,而 2015 年,這個數字還僅僅停留在 134 場。
11 月 18 日,宿州國際半程馬拉松賽,他奪冠並獲得 1 萬元獎金。而六天之前,11 月 12 日的臺州國際馬拉松,Josphat 在中國的第一場比賽,成績是第二名,獎金同樣是 1 萬元。
相比而言,Dairus 的馬拉松資歷還比較淺,隻有五年,但實力同樣不俗。
在洪澤湖國際馬拉松賽與巴彥淖爾國際馬拉松賽道上,Dairus 均是獲得全程組第二名,獎金分別是人民幣 15000 元和 12000 元。
Dairus 的個子很高,兩條大長腿,濃密的胡須覆蓋瞭面頰。他戴著黑色帽子、穿著紅色的休閑褲,比其他運動員看起來時尚很多。
" 雖然很多中國人不會說英文,但是他們很想和我溝通,我很開心。"Dairus 說他很喜歡中國,他覺得中國人善良友好。
穿 4 塊錢的涼鞋拿下 3 個冠軍
回國前一天,Dairus 躺在床上,比賽結束後的疲憊,使他快睡著瞭,跑步鞋凌亂地擺放在床邊。
Dairus 現在穿的是 Nike 品牌的專業跑步鞋。而在 5 年前,這是他不敢奢求的。那時剛剛跑步,沒有收入,鞋子是一件奢侈品," 太貴瞭 "。
在肯尼亞,買不起裝備是很多運動員面臨的狀況,隻能彼此之間互相幫助。Dairus 同樣是得到朋友的資助。" 如果朋友有幾雙鞋子,會給你一雙 "。
經濟窘迫曾經擊碎瞭他的夢想。在跑步之前,他曾是一名大學生,專業是計算機科學,這是他的興趣所在,但是沒有畢業便輟學瞭。
放棄學業,撿起天賦,Dairus 開始跑步訓練。和其他馬拉松運動員一樣,Dairus 相信,跑步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
Dairus 來自肯尼亞西北部的埃爾多雷特,這個海拔 2400 米的高原之城,是肯尼亞乃至世界最著名的長跑之鄉,這裡曾經誕生瞭 40 多名世界級長跑冠軍。
擅長跑步,以跑步為生,腳下的天賦承載著他們的光榮與夢想,成為許多人改變貧困的唯一機會。
阿莫尼火瞭,他被中國網友尊稱為 " 涼鞋哥 "。
這名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選手,在 10 月 22 日的靖遠半程馬拉松、10 月 29 日的嵩山少林寺全程馬拉松以及 11 月 5 日的榆陽 · 東沙新區馬拉松比賽中,都拿到瞭冠軍。
讓人們錯愕的是,他全程穿著一雙藍色涼鞋完成比賽。這雙泡沫涼鞋鞋底已泛白,金屬搭扣滿是黃色銹跡,已經損壞。在比賽中,阿莫尼一雙大腳緊緊地包裹在涼鞋中,無需搭扣的牢固。
第一次踏上中國的賽道,阿莫尼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先後參加瞭中國五個城市的比賽,拿到三個冠軍、一個季軍、一個第五名,累計贏得獎金 48000 元人民幣。
回到上海的住處,阿莫尼把 " 藍色戰靴 " 放在床頭櫃。這雙在傢鄉購買的涼鞋其實 "Made in China",價格換算成人民幣約 4 元錢。
消失的經紀人和獎金
這條新開辟的淘金之路,非洲運動員最初跑起來並不容易,時常暗藏欺詐。
Jackson 走起路一瘸一拐,他在 11 月 19 日防城港開跑的馬拉松比賽中獲得第三名。未來的一周時間,他還將參加兩場比賽。
經過慎重考慮,Jackson 決定第二次來中國淘金。但除瞭歐辰,他再也不敢相信其他經紀人。
時間過去瞭 9 個月,Jackson 對首次來中國的遭遇依舊不能釋懷。他隨身帶著海南馬拉松比賽頒發的金色獎牌和名次證明,比賽時佩戴的 A3315 號碼牌已經被折出深深的印痕。
被騙的 Jackson
通過一位名叫 " 安迪 " 的中國經紀人,他報名參加瞭 2 月 26 日海南 ( 三亞 ) 國際馬拉松比賽。
這是一段糟糕的經歷。經紀人帶著他從南京出發,坐普通火車,在路上耗時四天四夜,才到達三亞,Jackson 回憶前往海南所吃的苦頭,情緒非常激動。
2 小時 15 分,Jackson 的成績排名第四,獎金是 3500 美元。
不過,隨後經紀人 " 安迪 " 消失瞭,Jackson 的獎金也消失瞭。一張白色紙條上留下的手機號碼再也無人接聽。
" 這是很大一筆錢 ",他希望有人能夠幫助他找到這名消失的經紀人,拿回他的獎金。
隨著中國馬拉松賽事的增多,更多非洲運動員願意來碰碰運氣。有門路的中國人從中發現商機,幫忙搭橋牽線,做起瞭經紀人。
這是一種契約關系。賽事的主辦方將獎金交給經紀人,由經紀人轉交運動員,經紀人的回報是運動員的獎金提成。此外,有些比賽需要外籍優秀運動員 " 撐場面 ",經紀人從中賺取邀請費。
但信任有時是脆弱的。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經紀人握著非洲運動員的錢袋。由於缺乏約束,運動員隻是他們掙錢的工具,一些見錢眼開的經紀人,卷走全部獎金,消失瞭。
2016 年 3 月,肯尼亞運動員羅伯特 ( 化名 ) 撥通瞭歐辰的電話說:" 我現在在你們學校門口。"
歐辰懵瞭,因為他並不認識電話那頭的人," 我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我們學校,怎麼有我的電話 "。
見面以後,羅伯特說,他是來參加比賽的,但是飛到上海以後,原先的中國經紀人變卦瞭,讓他自己解決交通和食宿,舉目無親的羅伯特隻能求助於上海的非洲老鄉。
300 兄弟信賴的 " 黑 " 中介
" 有很多優秀的運動員,他們跑得非常好,但有些人因為沒有機會參加比賽,一輩子都在訓練,沒人看上他們。"
在上海大學的校園裡,歐辰是一名非洲留學生。他的人緣很好,是非洲留學生會的主席,很多留學生和他熱情地打招呼。
校園之外,歐辰的身份是馬拉松經紀人,目前中國唯一的黑人經紀人,自稱是 " 黑 " 中介。他解釋說,是為黑人運動員服務的中介。" 他們不止是我的運動員,也是我的兄弟。"
歐辰(右一)和非洲運動員
經過三年的發展,這位 " 黑 " 中介擁有 300 名的非洲運動員。Josphat、Dairus、" 涼鞋哥 " 都是他的運動員,每年等候他的通知,來中國參加比賽。
歐辰的傢鄉也是在埃爾多雷特,深知同胞們的艱難。" 在肯尼亞,跑步的競爭非常激烈。一年隻有十幾場馬拉松比賽,很少人能夠拿到獎金,所以有些人會選擇出國參加比賽。"
" 因為我現在在中國,我希望利用這個平臺,幫助他們改變自己的生活。" 在歐辰看來,為有天賦的運動員打開一條賺取財富的通道,是使命和目標。
作為經紀人,歐辰的工作是聯系中國的馬拉松組委會,介紹非洲運動員參加比賽,幫他們填報名表、買機票、安排食宿。運動員獲獎後,他可以獲得 15% 的獎金分成。
上海大學西門附近的隆陽商務賓館,是這群非洲淘金客的中轉站。一年中的多數時間,這裡都住著黑人運動員,少則五六人,多則二十餘人。
一個標間,兩名運動員。房間不大,過道上散亂擺放著行李。背包裡通常裝著比賽服、跑步鞋,有些運動員還帶有傢鄉特產,比如肯尼亞的茶葉。
非洲兄弟獲得瞭好成績,是歐辰最有成就感的時刻。11 月 19 日的防城港馬拉松,歐辰的運動員包攬瞭前三名,其他賽事的運動員也都獲得瞭很好的名次。
在床頭的櫃子或者正前方的桌子上,形狀各異的金色獎杯還沒有收起,在凌亂的房間裡格外顯眼。
獎金、大房子和精神高壓
當腳下的天賦兌換成獎金,許多人的生活徹底改變瞭。
歐辰記得,一個運動員,最開始連辦簽證的錢都沒有,來中國跑瞭兩次馬拉松以後,回肯尼亞的市中心買地蓋瞭房子。
不同於中國的馬拉松信徒,雖然都是奔赴各地參加比賽,但目標完全不同。就像一場考試,中國信徒的追求多是完成比賽的及格成績,Dairus 等非洲運動員的目標則是名次和獎金。
跑步是 Dairus 全部的收入來源。Dairus 也會去歐洲參加比賽,過去的四場比賽,掙瞭將近 1 萬歐元。
在賽道上奔跑的時候,Dairus 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跑得更好、怎麼拿到冠軍。冠軍意味著高額的獎金,以中國目前獎金最高的上海馬拉松為例,冠軍獎金高達 4.5 萬美金。
在肯尼亞,人均月收入大約 4000 元人民幣。工程師、醫生、律師是少數的高收入群體,工薪階層的月收入不足 3000 元人民幣。而中國普通的一場馬拉松比賽,獎金約 1 萬元人民幣,相當於肯尼亞工薪階層月薪的三至四倍。
" 優秀選手一年收入差不多有 10 萬美金,算是非常高的收入瞭。" 歐辰比較說,在肯尼亞市中心,買一塊 250 平方米的地大約需要 10 萬美金。很多人貸款幾十年才能買得起,這些運動員隻需要跑一年就可以。
" 跑步是支持傢裡,為瞭傢裡生活得更好 ",36 歲的 Josphat 明白,留給自己跑步掙錢的時間不多瞭。
靠著跑步,Josphat 比兄弟姐妹掙得多瞭很多。過去一年,Josphat 掙瞭 1.5 萬歐元,差不多 12 萬人民幣。
Josphat 有四個姐妹和三個兄弟,除瞭一個弟弟是運動員外,其他兄弟姐妹全部從事農業,人均年收入約 7 萬人民幣," 這是沒有去除成本的收入 "。
羅伯特的好生活卻要暫時等一等瞭。生病以後,羅伯特一直和歐辰保持著聯系,他希望能夠再次回到賽場。
意外出現在今年 8 月,羅伯特去參加內蒙古的一場馬拉松比賽。在火車上,他突然精神出現失常,一夜沒有睡覺,總感覺車上有人要殺死他。
在虛幻的恐懼支配下,火車到達濟南站時,羅伯特趁中國經紀人不註意,突然跑下瞭車,沿著鐵軌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他扔瞭護照,身後經紀人驚慌的喊叫似乎再也聽不見,仿佛隻有跑步,能夠讓他逃脫恐懼。警察在 10 多公裡外的濟南南站找到瞭他,雙腳已經紅腫破皮。
歐辰帶著羅伯特去醫院看精神科醫生,他告訴歐辰,一傢人全靠他一個人跑馬拉松掙錢,壓力非常大。
最大的動力來自孩子
11 月 20 日下午,Josphat 的房間圍坐瞭一群人,墻上的電視播放著中文電影。他們習慣開著電視,但因沒人聽懂中文臺詞,很少抬頭看一眼。
Dairus 把獎杯放進包裡,準備啟程回國。Josphat 收拾行李將要前往江西婺源,他的下一場比賽是在 11 月 26 日。
Mutai 來到房間,雙手抱著一瓶包裝精美的中國白酒。這是他在榆陽國際馬拉松收獲的獎品之一,他是半程組的亞軍。
香氣從門縫飄出,運動員們分享著中國白酒的味道,慶祝各自收獲的好成績。
" 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對於未來,Dairus 已經有瞭初步規劃,他和妻子正在存錢,等到不再跑步,用這筆錢投資做些生意。
最大的動力來自孩子。說到孩子的時候,Dairus 一貫的嚴肅消失瞭,露出瞭笑容。夫妻兩人商量好生育三個孩子。他們很看重孩子的教育,堅定地相信," 給孩子教育最好的投入,肯定會有最好的回報。"
通過跑步的資本原始積累,Mutai 的財富夢想正在慢慢實現。回國以後,Mutai 要繼續建造房子。他準備用在中國掙到的獎金,蓋一座超過 300 平方米的大房子," 很大,有 20 個房間。" 他簡單算過,每間房的月租金大約 1000 元人民幣。
11 月 27 日,是 Mutai 回國的日子。臨行前兩天,他在隆陽賓館附近的街上轉瞭轉,準備買一些衣服送給兒子。他希望兒子長大成為一名警察,不需要再以跑步為生。警察也曾是 Mutai 的夢想。
" 涼鞋哥 " 阿莫尼,訓練時穿上瞭新買的跑步鞋。他的藍色涼鞋戰靴光榮退役瞭,作為紀念品送給瞭中國朋友。
北京青年報記者 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