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少年:被父母強迫重摔在路邊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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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煊去學校看望小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袁貽辰 / 攝

小金的日記。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袁貽辰 / 攝

那一腳是父親踹的。

14 歲的小金從正在行駛的三輪車上摔瞭下去,一頭撞上瞭地。漆黑一片的隧道裡,他抱著自己的頭,哇哇地叫喊起來。

" 疼,腦袋就像一坨面碎成瞭粉。" 小金閉著眼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回憶。當時,他蜷縮在地上,看著父母圍在自己身邊,指指點點,又大聲和一瘸一拐的三輪車夫嚷嚷。平日裡在五金廠幹臟活的父母氣勢洶洶,這些三輪車夫多是中老年殘疾人,沒有載客營運證,最怕的就是事故和報警。

賠償談妥瞭,小金顫抖著站瞭起來。

這一次 " 碰瓷 " 算是 " 成功 " 瞭。

這個 14 歲少年的腿、手臂、背和後腦勺留著結痂的新舊不一的痕跡,有的是在臺州留下的,有的是在寧波。從去年 8 月到今年 10 月,小金卷進瞭父母策劃的這門 " 生意 "。這對從四川山區來到浙江務工的夫妻,帶著一雙兒女,奔波於浙江多地,一次次地強迫兒子在三輪車拐彎或快速行駛時摔出。

" 小孩子摔瞭才可能騙到錢。" 母親文麗說。

直到被警方抓獲時,他們已作案近 20 次,涉案金額上萬元。

在寧波市公安局江東分局福明派出所的審訊室裡,文麗告訴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自己錯過瞭孩子的童年,當她把孩子從老傢帶到浙江時,看到的是一個成績倒數、打架鬥毆、不服管教的少年。這個農民工母親痛恨不成器的兒子,也無力扭轉貧窮的傢庭。在她眼裡,用孩子 " 碰瓷 " 得來的錢補貼傢用,並無不妥。

小金說,自己也曾試圖說服、掙脫父母,但都失敗瞭。他害怕車上父母的眼神,那是一種 " 惡狠狠、要吃人的眼神。" 如果躲閃,母親會輕飄飄地補上一句," 還有兩分鐘就到瞭。" 那是一種暗示,如果再不行動,父親的腳、母親的手都可能招呼到自己身上。他會被父母踹下車或是推下車。

目的隻有一個,摔下去," 碰瓷 "。

這個 14 歲的孩子說,到後來,當真正摔下三輪車時,在皮開肉綻的痛感到來之前,他會覺得心裡一塊兒石頭落瞭地," 終於輕松瞭 "。

我又不是鐵,怎麼摔都摔不疼,你們真的把我當兒子、當人看嗎?

路是坑坑窪窪的,小金沒掌握好力度,整個身子撲瞭出去,皮破瞭,血和泥巴混在一起,他抱著身體大叫起來。

這是父母教給他的," 沒那麼嚴重也要裝那麼嚴重,才能多要錢。" 去年 8 月,小金第一次 " 碰瓷 ",他們選擇瞭離傢不遠的地方,訛瞭三輪車夫 1000 元。

他一點兒也不想參與碰瓷。可傢裡,媽媽對自己罵罵咧咧:" 你不去的話就不要上學瞭,去學校把你的學費要回來。"

媽媽也會哭著說:" 傢裡飯都吃不起瞭,哪門辦啊?"

當時隻有 13 歲的男孩不吭聲瞭。他從老傢來到浙江後,隨著父母換工作轉學兩次,新的教材和老師同學都讓他感到陌生,成績越來越差,數學甚至隻考瞭幾分。

可他還是不願意 " 碰瓷 ",這個個頭越躥越高的少年很清楚," ‘碰瓷’是不對的 "。

父親盧勇聽到這話,沖上來甩手就是一個耳光。小金個頭 1 米 7,快趕上父親瞭,體重卻不到 100 斤。他被扇得直踉蹌。

他委屈地大哭起來:" 我又沒錯,你憑什麼打我?我讀書不好,你們教我不就行瞭嗎?"

回應他的是一個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聲音。

他害怕那個碗砸到自己身上。" 其實我來浙江以前成績挺好的,能考前幾名。" 小金對著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說," 哥哥,是真的。"

他記得,這個傢以前不是這樣的。這幾年爸爸迷上瞭打麻將,從此常帶著一身酒氣晚歸,有時候贏錢瞭,傢裡會有好吃的,父親也是和顏悅色。如果輸錢瞭,那些杯子和碗就可能砸到自己身上。

他在作文裡寫著:" 傢就像個菜市場。"

面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的提問,盧勇否認自己賭博,說兒子沒教育好,沒一點兒優點," 不讓他碰瓷,這個傢就沒錢吃飯,太窮太窮瞭 "。

這兩年環保抓得緊,盧勇打工的五金廠也關停瞭,四十出頭的他隻能做零散的活兒,被各個工地召喚。新工作不好找,沒瞭穩定的收入,自己就這麼一點點 " 思想變壞瞭,走上瞭歪路 "。

這個農民工十餘年來外出務工,在媒體報道中認識瞭 " 碰瓷 " 兩個字。類似的新聞一多,他琢磨著," 碰瓷 " 的對象得是小孩或是老人," 容易得手 "。

他盯上瞭親生兒子。

最開始,兒子怯生生地跟他說:" 爸爸,我們做兩次就不做瞭好不好?" 他 " 心疼 " 滿身是傷的兒子,也想著 " 做幾次錢掙夠就算瞭 "。可是後來,他發現孩子 " 沒怎麼嘔吐也沒怎麼出血啊,醫生也說不是很嚴重啊 "。

與此同時,他的錢包鼓起來瞭,每次 " 碰瓷 " 的收入從幾百元一點點漲到瞭幾千元。

在審訊室裡,再一次回憶這些細節,盧勇對記者說:" 我慚愧瞭,我沒臉見人。"

盧勇在審訊室

不過,幾個月前," 碰瓷 " 在他眼裡依然是一門穩賺不賠的 " 生意 "。兒子疼一疼不是大事,摔一次就能掙到幾百上千元。過去,他和妻子在五金廠要戴著手套在油裡清洗機器,氣味熏天,手套也常常滲進工業用油,後來皮膚過敏,變成大大小小發癢的紅點,再摳破就成瞭傷口," 很疼很苦的 "。就這樣,一天不過幾十塊錢的工資。

" 他們上癮瞭。" 小金對記者說,父母就像是吸毒一般,到後來,父母強迫自己的手段越來越粗暴,連借口和理由都懶得找瞭,自己每一次抗爭,換來的隻會是耳光和砸在地上的鍋碗瓢盆。

" ‘碰瓷’來錢太容易,太快瞭。" 文麗向記者坦承,沒有任何工作能與之相比。

唯一會抗議的,是兒子。一次,這個隻會默默撫摸傷口的少年爆發瞭,沖著父母大哭," 我又不是鐵,怎麼摔都摔不疼,你們真的把我當兒子、當人看嗎?"

沒人理他。

" 都是皮外傷,沒什麼問題的。" 這個沒念過書的農村女人向記者解釋," 跳的時候我也會看前後有沒有車。"

小金還記得,碰上的車夫十有八九是殘疾人,特別是第一個被訛的車夫," 腳掌都沒瞭 "。那天賠瞭錢,車夫一瘸一拐離開的身影一直留在他心裡,他跟父母說:" 他們好可憐啊。"

" 假如我們開三輪車,別人這樣對我們,我們怎麼辦?" 他很想說服父母停下。

他的母親直搖頭," 不騙他們騙哪個?開汽車的嗎?我們能敲到竹杠?" 文麗隨後又勸兒子," 再做幾次,等經濟寬松一點就不做瞭。"

整個社會都在關愛殘疾人,怎麼會有人來害我們整我們啊

小金後悔相信瞭母親。

經濟寬松就像是一個永遠不會抵達的站臺,父母在地圖上畫三角形,從他們的暫住地臨海縣開始,向東南方向的臺州、路橋、溫嶺一帶挺進,東北則一路從寧海碰瓷到寧波。因為涉及到長途 " 碰瓷 ",父母會在周二周三就和小金提前 " 預告行程 ",讓他 " 早做準備 "。

" 真的煩死瞭。" 學校是他最後的避難所,在那兒雖然聽不太懂數學課,但有同學,沒人打自己,更不用去想 " 碰瓷 " 的事情。現在,父母連最後這點兒空間也不給他瞭。

他不再哭泣瞭," 哭沒有用,他們不會心疼 "。這個少年回應的方式是強硬地拒絕," 我不去,我就是不想去。"

暴力升級瞭。文麗在派出所承認,夫妻倆曾讓小金跪在啤酒瓶和小板凳上,目的是為瞭讓他低頭服軟。

有一次,在寧波 " 碰瓷 ",小金摔下車後,有小兒麻痹癥的三輪車夫陳烈鳴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摸瞭摸他的後腦勺,把他送進醫院。寧波市第二醫院出具的診斷報告顯示,小金枕骨骨折。他的後腦勺腫瞭一個大包。

醫生建議 " 留院觀察 ",59 歲的陳烈鳴也慌瞭,生怕孩子落下病根。可孩子父母很淡定地說:" 孩子的爺爺剛死瞭,我們著急要去奔喪。"

雙方達成一次性賠償協議,三輪車夫搭上瞭 4000 元。一旁的小金覺得 " 很悲哀 " ——將自己一手養大的爺爺,已去世好幾年瞭。

就連骨折,也並非由這次摔傷引起。就在前不久,一次 " 碰瓷 " 的過程中,小金摔到瞭後腦勺,經診斷是枕骨骨折。小金還沒來得及搞懂什麼是枕骨,就聽見父親興沖沖地跟母親商量:" 趁現在骨折,我們多做幾次 "。

" 他們就沒想過,後腦勺存在一定危險性,第二次再在這個部位受傷,可能有生命危險啊。" 福明派出所所長林烜說到這事兒一直憤怒。

憤怒的不止是他。一個多月後,坐在派出所裡的三輪車夫陳烈鳴眼睛通紅,老人提高瞭音量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說: " 整個社會都在關愛殘疾人,怎麼會有人來害我們,整我們啊!" 他開瞭十多年三輪車,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成為被 " 碰瓷 " 的對象," ‘碰瓷’不都是碰那些有錢人嗎?我們能有多少錢啊?有錢人會這個年紀來開三輪車嗎?"

已步入花甲之年的陳毛頭也是受害者之一,這個有腿疾的三輪車夫當初被騙時也疑心過,可轉頭一想," 這父母總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摔下車吧?"

他六十好幾瞭,兒子的婚房一直沒有著落,自己早出晚歸地載客掙錢。3 個月前,當孩子倒在地上時,他嚇得 " 發抖 ",不停地求這對父母不要報警。這個吃低保的老人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報警罰沒瞭三輪車,不識字還殘疾的自己 " 還能做什麼 "。

前些天,當派出所找上自己時,他又一次發抖瞭。隻是這次,是氣的。" 我都這麼大年紀瞭,還在自己討生活掙錢,這對年輕人有手有腳為啥不去好好工作?"

陳毛頭想不明白的,還有很多。 " 為人父母,都是給小孩最好的,就怕孩子吃不好穿不好,這父母怎麼下得瞭這樣的手?" 他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說," 我恨這兩個大人,更心疼小孩。"

小金父母被抓後,這個被訛瞭 3600 元的老人趕到派出所,告訴民警:" 這樣的人不配為人父母,要讓他們腦子洗幹凈瞭再出來。"

有三輪車夫向舉著攝像機的記者囑咐," 圖片一定要打碼 "" 這夫妻對自己都可以這麼狠心,何況是我們。" 他不放心地打來好幾個電話,說害怕被報復。

警察林烜理解這些車夫的擔憂。他在調查案情時發現,這對夫妻作案一步步升級,不僅瞄準瞭三輪車夫這一弱勢群體,還逐漸將 " 碰瓷 " 地點從郊外調整到人流密集的鬧市區,利用圍觀群眾壓迫三輪車夫。同時,兩人分工合作,母親文麗帶兩個孩子上車碰瓷,降低車夫的警惕,父親盧勇則在孩子倒地後出現要價。

小金越來越怕自己的父母。他不斷想起摔下一瞬間天旋地轉的感覺,想起老人零零碎碎湊起來的賠償款,100 元,50 元,20 元,鈔票都是皺巴巴的。

臨海太小瞭," 碰瓷 " 瞭幾次,他們就被當地交警認出。那時,小金還一度以為這場噩夢即將結束瞭。

這個少年從未想過,噩夢似乎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刻。父母果斷決定轉戰,每個周末,他們一傢踏上不同的交通工具,大巴、中巴、火車。他從不關心目的地,也無心看窗外的風景,從始至終自己的任務隻有一個——坐上三輪車,再摔下去," 碰瓷 "。

" 從縣城一步步輻射到周邊大城市,作案軌跡很清晰地說明瞭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瞭。" 林烜總結說。

小金冷眼看著父母開口要價從 1000 元飆升到 8000 元," 碰瓷 " 的次數也從一個月一兩次變成瞭每周一次。

一個念頭再也壓不住瞭," 跑!"

什麼是這個傢庭真正的災難?

那是小金 10 多年來最大膽的決定——趁父母休息,偷出瞭戶口簿和 930 元錢,一路飛奔逃出瞭傢門。

因為多次外出 " 碰瓷 " 的經歷,他比同齡人更加熟悉車站和購票事宜。他先坐火車到寧波,再轉長途火車到重慶,最後坐大巴回宜賓老傢。最緊張的時刻,是在臨海車站等車的最後那幾十分鐘。這個身材瘦削的少年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回憶,他當時蜷縮在座位裡,眼巴巴地向外望,祈求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怕父母追上來。

他成功瞭。

這段經歷在小金父母的敘述裡成瞭另一番模樣。盧勇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堅稱,兒子 " 做瞭太多壞事 ",四處打架偷盜,甚至找人毆打自己,兒子是因為在學校惹瞭麻煩才跑回老傢。他認為,此前爺爺奶奶對孫子的教育很失敗," 當然,我也有一定的責任 "。

文麗的態度更直接,她毫不避諱地告訴記者," 這個傢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為小金。" 她視自己的親生兒子為傢庭的 " 災難 "。兒子和小女兒相比,學習差、四處惹事,還總被學校開除,讓他們 " 不得不求人送禮 ",更讓這個傢 " 經濟落入困難 "。

學校政教處主任陳老師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證實,小金在學校表現良好,除瞭學習成績較差,並未出現打架、偷盜等行為,學校也從未開除過孩子,更沒有向小金父母收取任何額外費用。

辦案警官劉名府和小金的語文老師蔣老師溝通過,蔣老師告訴他,這學期開學,小金主動競選瞭語文課代表,負責早自習的領讀和收發作業。一開始小金很不自信,他問老師:" 我語文隻有 30 多分,我也能當課代表嗎?"

老師告訴他:" 我相信你可以做好,你也要相信自己。"

前不久的一次月考,小金語文考瞭 69 分,蔣老師看過小金記得滿滿當當的語文課筆記,他說,小金 " 隻是缺瞭太多太多的鼓勵 "。

所以,在一次審訊中,聽到盧勇辯解," 碰瓷 " 的想法是孩子提出來的,自己今天 " 就是替他頂罪 " 時,劉名府憤怒瞭," 如果不是穿著這身警服,我真想沖過去揍他。"

他絕不相信這對父母不知道,小金已經害怕黑暗幽深的隧道瞭。每一次過隧道,這個少年都會緊緊抓住座位,閉著眼,渾身發抖。哪怕,這個孩子是坐在安全的警車裡。

蔣老師不僅擔任小金班級的語文老師,也是學校主管德育的副校長。這個從教 20 餘年的老師認為,小金的父母 " 根本沒有正視自己的問題 "。

在他看來,這個孩子根本不是傢庭的災難。" 父母在傢庭教育的失職才是這個傢庭真正的災難。" 他向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解釋,小孩子學習差、調皮搗蛋一點再正常不過瞭,那都是成長的過程。小金自幼留守,童年缺失父母陪伴,的確有一些留守兒童的通病,但都可以改正、教育,父母絕不該放棄、忽視孩子,更不能因此脅迫孩子犯罪。

隻是,這些話他從沒有機會向小金的父母道明。在這所以打工子弟為主的學校裡,他需要面對的,是一些 " 認為孩子隻需要吃飽穿暖就可以 " 的傢長。

身為政教處主任,陳老師遇到過太多孩子悄無聲息地離開," 讀著讀著就走瞭,去當個學徒,到瞭十八歲開始掙錢,順便談個戀愛就把小孩生瞭,結婚證都是後來補的。" 他告訴記者。

在他眼裡,學校能做的太有限瞭。比如這次,小金突然消失不見瞭,學校向盧勇詢問孩子的情況,盧勇輕描淡寫地說:" 我們把孩子送回老傢讀書瞭。"

崗位沒瞭,大人走瞭,孩子也跟著走,教育隻能戛然而止

學生頻繁的流動是這所學校的常態。

陳老師坦言,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從事比較低端可替代的工作。有些是產業工人,有時候全球經濟形勢一個小小的變動,他們的命運也會隨之變化。崗位沒瞭,大人走瞭,孩子也跟著走,教育隻能戛然而止。

他很苦惱,有時對一個孩子的教育剛開始兩三年,就碰上孩子的父母離開,小孩哭著轉學瞭。到瞭新的學校,這些還處在人格建立期的孩子,面對的也許是不同的教材和陌生的老師同學。這個年輕的老師說不清楚,這會給孩子帶來怎樣的影響。

有時候,孩子是跟著父母回老傢,有時候是在大大小小的工廠聚集地間遊蕩,似乎唯一不變的,是這群父母身不由己的命運,和那些孩子同樣身不由己的命運。

" 隻能說,時代發展太快瞭,腳步停不下來,可很多東西沒跟上。" 陳老師說," 小金並不是極端的個例。"

林煊告訴記者,具體外來務工子女的人數很難統計,他預估 " 差不多兩戶就會有一個孩子,一個轄區如果有 3 萬外來務工人員,那小孩子至少會有 5000 個 "。

這位警官處理瞭多起校園附近的打架和敲詐勒索案件,犯下這些案件的有一些就是學生。

" 數量不少。" 他說。

14 歲的小金已經轉學 3 次,在第二次轉學後,他說自己 " 徹底放棄搞學習瞭 "" 完全看不懂啊 "。他還記得那次轉學後學的是除法,可他怎麼也學不明白,那時候心裡隻顧得上害怕。

陳老師是小金科學課的任課老師。他很難將這個平凡的孩子和那個碰瓷瞭近 20 次的少年聯系在一起。" 童年沒有父母陪伴是很大的空缺,對性格人格培養有很大漏洞。" 他說。

真正逃離父母回到老傢時,小金似乎找到瞭久違的開心,他下河抓小龍蝦,上山去采草藥," 小龍蝦一斤二十多塊錢呢,我可以掙幾百塊錢,自己養活自己,餓不死的 "。

可他有時還是會想起父母,想起學校,他說自己還是想上學。

父母找到瞭他。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回瞭老傢,鄰裡親戚都跑來老宅,勸說這個 " 不懂事的孩子 "。

他沒有向親戚講述 " 碰瓷 " 的事," 太丟人瞭 "。他更害怕把這事兒說出來父母會被抓," 畢竟他們還是我爸爸媽媽 "。聽到親戚對自己的指責,他隻會默默地哭,他說,自己已經不會放聲大哭瞭。

父親後來向他承諾,絕不會再逼他跳車 " 碰瓷 ",更不會再打他。電話裡,父親還告訴小金,你該回來考試瞭," 考完試,我再送你回老傢上學。"

小金回傢瞭。後來,戶口簿被父母藏好,他放學後的行蹤以小時計被父母確定," 碰瓷 " 變得頻繁,他又試圖逃跑三次,但紛紛失敗。

他放棄瞭掙紮。

這個少年說,如果不是被警察發現,也許自己會這樣繼續 " 碰瓷 " 下去。他迅速消瘦,體重掉到瞭 80 斤。

小金說,他確定瞭一件事,這輩子 " 再也不會相信父母瞭 "。

不想和父母再一起生活瞭

小金至今記得,父親被押送上警車前留給他一句話:" 一定不要說實話。"

當他跟著辦案警官走進派出所,離審訊室越來越近,這個少年一下子委屈得不行,他對著林煊把自己作案的細節交代瞭幹幹凈凈。

" 不後悔。" 小金說自己做瞭正確的事情," 爸爸媽媽應該被懲罰。"

在父母被刑事拘留後。福明派出所的民警給兩個孩子安排住處,帶他們在食堂吃飯。小金時不時地問警察:"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能出來?" " 如果不能出來,要判多久啊?"

小金兄妹在派出所吃飯

收到民警給自己買的新衣服時,小金隻露出瞭一個淺淺的笑容,"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有心事,不是真的開心。"

他偷偷告訴林煊,自己擔心父母,又不擔心父母,既想讓他們出來,又擔心他們出來後打自己。

" 我不恨他們。傷心的時候,我會哭一下,過兩天就好瞭。" 他告訴林煊。

這個 14 歲的孩子和林煊作瞭一個屬於男人間的約定,他會好好照顧妹妹,直到父母放出來,把妹妹交到爸爸媽媽手上,自己再回老傢," 老傢學費便宜。"

林煊去學校看望小金 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 袁貽晨 / 攝

如今,兩個孩子在學校寄宿,學校給小金兄妹買瞭新被子、褥子等床上用品,還安排瞭生活老師照看。隻是,這也並非長久之計,蔣老師很希望兄妹倆的親戚可以前來照看,他許諾,學校可以為孩子的親戚安排一份工作。

可是,自打孩子父母被刑事拘留後,隻有一個在江蘇打工的親戚匆匆趕來一趟,給兩個孩子塞瞭幾百塊錢後,又悄悄離去瞭。

林煊也考慮過這個問題。這位從警 21 年的警察見過很多法理與人情的沖突,許多父母犯罪,遺留下來的孩子如何照料一直是個大問題。

事實上,很多犯罪分子甚至會帶著孩子作案,被抓時就擺出一副 " 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 ", " 你們抓瞭我,孩子就沒人照顧瞭 "。

類似的情況總讓警察為難。那些案子程度大多較輕,一般都是治安拘留 15 天,偶爾民警和協警也會客串一段時間的 " 愛心爸爸 "。不過這回,林煊是第一次碰到父母帶上孩子一道刑事犯罪。從某種程度上來講," 性質很惡劣 "。

可這一次,他沒有心軟。

案子到派出所時,這個有一個 18 歲兒子的父親表示," 這個案子要辦,一定要辦。" " 這樣的父母怎麼能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

他聯系瞭街道辦事處和婦聯,希望一起處理這件讓人揪心的案子。他很清楚,身著警服," 是剛性的,代表著法治 ",他害怕嚇到孩子,所以無論做筆錄還是後續對孩子的心理輔導,他都叫上瞭這些 " 柔的力量 "。

被送回學校前,全所警察為小金兄妹捐款 6800 餘元。派出所還在福明街道辦事處申請到一萬元經費,專門用於小金兄妹未來的學習和生活。

小金的態度自始至終都很堅決," 不想和父母再一起生活瞭。" 林煊從未開口相勸,這個老警察曾檢查過孩子身上的傷,背部、手臂、腿部、後腦勺,渾身上下就沒幾處看不見傷口的地方。他驚呆瞭。

一些傷口至今發癢,在深夜提醒這個睡不著的少年,一切還沒有完全過去。

警方表示,如果小金堅持回四川上學,警方會盡全力協調當地學校為他辦理轉學手續。

但警方也很清楚," 送回老傢不是首選 "。 " 農村老傢讀完初中就沒學校瞭,在寧波城裡讀書,成績好能上普高,成績差也能上職高,至少能學門技術。"

" 我們想努力讓孩子用 6 年的時間學會自立。" 警察林煊說。

看守所裡,孩子的母親選擇瞭認罪,她哭泣著問警察,自傢的米不夠吃瞭,孩子該怎麼生活。被刑拘當晚,她哭著交代瞭自己的罪行。警方準備為文麗辦理取保候審," 至少讓兩個孩子能有母親照顧 "。

" 這裡的回憶不好。" 小金說,自己最大的心願就是 " 回老傢 "。來浙江 7 年瞭,他說自己也有遺憾,就是轉學後除法沒有學明白,當時太害怕瞭,搞不懂也不敢問,到後來自己也放棄瞭。

如果可以,他想回到過去," 把學習搞好,這樣以後的工作才不會被機器替代 "。

他想得很遠。他說,如果以後自己有瞭孩子," 我要讓他學好,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讓他像我爸爸媽媽那樣做壞事,一定不能做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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