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餘秀華變“餘老師”:作協開會就互相吹捧

07-25

7 月 12 日,餘秀華在旅途中小憩。攝影|《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李行

成名之後的餘秀華,得償所願離瞭婚,出版瞭三本詩集,銷量超過 30 萬。她居住的村莊漸漸變瞭模樣,而她自己也在慢慢適應著新的方向

詩人餘秀華:

村莊蓋起瞭小洋樓,

我詩歌裡的景色也變瞭模樣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李行

本文首發於 2017 年 7 月 24 日總第 813 期《中國新聞周刊》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的上映,讓詩人餘秀華再一次頻繁出現在公眾視野中。這部以她為主角拍攝的紀錄片在全國點映,場場爆滿。盡管這部紀錄片被觀眾熱捧,但也有觀眾表達瞭不同看法。" 餘秀華太有表現力,身上長滿瞭故事,知道配合媒體,基本上是牽著導演在走,片子想要的東西好像都實現瞭,看完想想發現還缺少很多細部。除瞭一個貌似村中孤島一樣的老房子,基本上看不到餘秀華更多的生活場所,她的鄰居、親友是什麼樣子 ……" 著名影評人內陸飛魚在一篇評論中寫道。

影片講述瞭餘秀華自 2015 年成名之後的生活。鏡頭裡可以看到南方鄉村的美景,特寫再配上餘秀華的詩歌," 片子裡的所有景色都很美,除女主角長的醜一點。" 餘秀華不時向媒體展露她的幽默。

" 作

協沒有工資,開會就是大傢互相吹捧一下 "

詩人餘秀華所在的橫店村是個人口近千人的大村子。像中國大部分農村一樣,村裡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現在,土路變成瞭柏油馬路。村裡統一規劃,在餘秀華傢原來的田地上統一蓋起瞭二層洋樓,給瞭她 40 多萬元的補償," 虧是有點,但是傢人年紀大瞭,種不瞭那麼多地瞭,也是好事。" 坐在一樓的客廳裡,餘秀華說。

在北京、上海,餘秀華被廣為人知的身份是詩人,而回到傢鄉,她仍然要操心和面對很多作為農民的瑣事。

每戶房子 200 多平方米,每傢出 9 萬塊錢買下來。這對餘秀華來說不是問題,但對大部分年均收入一兩萬元的村民來說,還是很有壓力。出版社給餘秀華的版稅為 10%,這已經算是挺高的比例," 下本書出來的時候,我要跟出版社說要算高一點版稅。" 餘秀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15 年之前,她尚未成名的時候,就有出版社對她說,可以自費出書,但餘秀華想得很明白," 這沒什麼用,萬一賣不出去,虧瞭呢?" 現在一年出 " 三本詩歌集也出得瞭,很容易 "。但她想慢下來,緩一緩。" 所有的事情都有個度,超過瞭這個度,得不償失。"

成名之後,湖北省鐘祥市作協吸納餘秀華為作協副主席,有時候她會去市裡開會," 這就是個民間組織,沒有工資發,大傢開會互相吹捧一下,就回來瞭。"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自嘲地說。

她平時並不出門,也很少與村民交流。成名之後,隻要是陌生人來到村裡,村民都會默契地把他們帶到餘秀華傢的門口。很多村民看待餘秀華的眼光有些說不出來的意味。有時候,有些村民叫她 " 秀華 ",有些人開玩笑地叫她 " 餘老師 "。無論怎麼稱呼,餘秀華在村子裡都有瞭更多底氣。她父親和村民閑聊也會提及,今天又有國外的記者來瞭," 聽說還是美國的 "。

除瞭大傢已經知道的那些,她不喜歡過多聊自己的傢事,不喜歡聊到她的前夫。" 這事情跟你講不清楚,問這麼清楚幹嗎,對我老公這麼感興趣,你是同性戀啊?討厭。" 話題就戛然而止。

餘秀華臥室的桌子上、床邊散落著王小波、雷平陽、村上春樹、昆德拉等人的書。還有兩本研究《易經》的著作,她在筆記上做瞭關於《易經》卦象的筆記,甚至把它們與詩歌結合。門口的地面上則放著最近兩期的《人民日報》,是 " 別人贈送的 ",她並不怎麼看,但也表示要 " 向組織靠攏 "。說這話時,她自顧自笑瞭起來。這種笑聲幾乎已經成瞭她應對媒體的標志,讓人不容易辨認出哪些話是玩笑,哪些是認真的。

" 我的世界是叢林社會 "

2015 年,因《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這首詩迅速走紅後,餘秀華很快出瞭三本詩集,成為近幾十年來最暢銷的詩歌集。" 現在的書銷售 1 萬本,就算暢銷書瞭,我的三本加起來總發行量大概有 30 萬,算起來每個字大概有 10 塊錢。應該算是挺不錯的瞭。" 餘秀華說。

餘秀華從 2011 年就開始在博客上寫詩,作品也零散見諸報刊。著名詩人雷平陽在餘秀華走紅之前就讀過多首她的詩作,包括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雷平陽評價那首詩其實很幹凈," 就像餘秀華自己說的,它就是一個標題黨,隻是大傢解讀後煽動出瞭大部分人的想象空間而已。" 而對於餘秀華的成名,他認為那是她該得的," 真誠,她的詩把自己放進去瞭,就跟鳥兒天生要叫一樣,她需要開口說話。"

餘秀華的詩歌,滿足瞭大傢對鄉村 "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 的那一部分想象。但她覺得這樣的詩情畫意對一些人不過是畫餅充饑,一種虛無的精神寄托。在真實的世界裡,從小生活的環境與城市一樣,都是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

從小,父母就告訴她,正是因為她上輩子做瞭虧心事,所以生下來才殘疾。餘秀華竟然相信這種說法,度過瞭一個自卑的童年。

她在詩歌《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中寫道: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我懷疑我鐘情於黑夜/輕視瞭清晨。

在餘秀華的博客中,多看到她以 " 小人物 "" 腦癱患者 " 自居。兩歲時,村裡與她同齡的孩子都已學會走路,餘秀華卻連坐起來都很困難,時常從板凳上摔下。在《夢落成泥》中,餘秀華形容童年是 " 灰色的 "。當弟弟開始走路,她依然在地上爬。

弟弟餘仕勇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餘秀華是 " 自卑與自負 " 的交織。小時候傢裡來客人,餘秀華總會沿著田埂爬到很遠,像是要向別人證明什麼。剛上小學時都是奶奶背餘秀華去學校,但被同學嘲笑,她之後就不讓背瞭,堅持自己拄拐杖走,好多次摔得頭破血流。

她在詩歌《疤痕》中寫道:我腿上的疤痕/是喝酒以後割的/我喝酒是因為我愛一個人呢/我是否應該告訴他/我身體的疤痕到處都是/他要的美,我無力給呢。

她在詩歌《我隻是死皮賴臉的活著》中寫道: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更多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堅強不是一個好詞兒/兩岸的哈哈鏡裡/它隻能扁著身子走過。

出版詩集和聲名大噪,證明瞭餘秀華的才華,但這並不能解決她生活中的瑣事。事情還是要一件件去做。最近一個月,餘秀華都馬不停蹄地去參加各種紀錄片、詩歌的交流活動。

臨出遠門,她給兒子洗好瞭衣服。給淘寶上買來的花草都澆上水,她抱怨水管裡接出來的水漂著厚厚的漂白粉。水順著花盆底部流瞭一地,"×,白白浪費感情瞭 "。選擇綜合征,讓她為一朵新采的花栽在大盆還是小盆裡糾結瞭 3 分鐘。擔心花被太陽炙烤,她再蓋上遮陽佈。由於前一段時間出門很久,月季花的葉子都幹枯瞭,她邊給枯葉灑水邊自言自語," 這個應該能活過來吧 "。

環境塑造瞭她的性格,也成就瞭她的詩歌,勇敢與膽怯、自信與自卑、敏感與麻木這些矛盾的詞語被她完美地駕馭,並應用到日常生活的待人接物中。

未能如願的愛情

2015 年 12 月,餘秀華離婚瞭,維持瞭 20 年的婚姻以餘秀華拿出 15 萬元補償給丈夫作為結束。她還為前夫在村裡買瞭新房子,房子就在餘秀華新傢的後邊,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舉目可見。離婚後,前夫還經常和餘秀華的父親保持聯系。今年 2 月,前夫回傢,敲瞭餘秀華的傢門,被餘秀華攔在瞭門外。前夫踢瞭幾腳門,離開瞭。

離婚,是餘秀華掌握自己命運的最好證明。她曾經說,結婚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而離婚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這沒有什麼可爭辯的,人們要觀看我的生活。我總是憐憫地看著對我議論紛紛的人,他們有沒有足夠的認真對待生活?當然我也許也不夠認真,但是我從此進入瞭我喜歡的一個生活方式,是的,我喜歡這寧靜的沒有爭吵沒有猜忌的日子:一個人的日子。" 餘秀華在離婚一周年的日子裡如此寫道。

在婚姻生活中,柴米油鹽的日常瑣事她可以接受,但精神上的隔膜讓她度日如年。" 地裡的一朵花,我說好看,他說不好看,這就是價值觀的問題瞭,這就不好辦瞭。"

但單身並不意味著就會有新的愛情降臨。" 我這個條件,不符合男性的審美標準,所以缺什麼補什麼,才會在詩歌裡寫很多關於愛情的詩歌。" 在她所有詩作裡,描寫愛情的詩數量最多。

她曾經在一首題為《離婚證》的詩裡寫道:隻是,身份證我總是用到/比如生病住院,郵局取東西/殘疾證我偶爾用到/比如申請低保/但是離婚證有什麼用呢/我不再結婚,從此獨身。

2012 年,由於追求感情的痛以及對生活的絕望,餘秀華嘗試過自殺。她喜歡一個當地的詩人,上門追求,並未如願。餘秀華喜歡 " 借酒澆愁 ",最高紀錄曾經喝過 10 斤啤酒。在鐘祥市的莫愁湖邊,有幾次喝多瞭,差點掉到湖裡。這些都被她寫進瞭詩歌。那次未能如願的愛情,成為她精神世界的轉折點,這一年之後,她的詩歌風格開始變化,並且進入瞭創作的 " 高峰期 "。

她想要的愛情無法得到,唯一的一次婚姻也已經終結,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兒子。她的兒子學習很好,現在讀大三,暑假回傢來,母子二人可以聊聊天," 像朋友一樣 "。兒子在學校不會透露自己的傢庭背景,他也不讀母親的詩歌,也不太喜歡和記者交流。餘秀華走到兒子的臥室,看著他拿著最新的蘋果手機玩遊戲,不時聊幾句閑天,這讓她感到幸福。

" 名氣很快就會過去的 "

" 詩歌是不可理喻的,能分析得很清楚的詩歌,也許是好詩歌,但絕對不是有魅力的詩歌。分析不清楚的詩歌,才是真正有魅力的詩歌。所以,永遠不要給好詩歌下定論。要讓她神秘下去,才會有無數的讀者前仆後繼地去讀。高明的作者,永遠不會讓普通讀者揭開這道面紗。不輕易揭開面紗的詩歌是上品,上品的詩歌永遠像蒙娜麗莎的微笑。" 餘秀華在博客中如此說。

餘秀華隻有在寫詩的時候,才是 " 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 "。生活中,她不甘心平庸無為的命運,也做不到逆來順受。當她所有的抗爭都落空,她也會像個普通村婦一樣罵街," 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她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舍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幹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幹凈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她說。

如今,餘秀華的村莊已經不像影片中展現的那個樣子。從今年開始,村民陸續搬進瞭新傢。農閑的時候,村民們照樣打麻將,而餘秀華則再也不能輕易看到昔日詩歌裡的稻田、麻雀、荊棘 ……

環境沒有瞭,她也放慢瞭寫詩的速度,開始寫隨筆、小說。她說她將來要出版隨筆集,小說集。她多次對媒體強調," 名氣很快就會過去的,終歸要回歸平靜的生活 "。但同時,她也很享受名氣帶來的諸多便利。

去北京的火車上,說起前一段時間她去過的北京皮村,聊到農民小說作者范雨素的走紅,她果斷地說," 炒作,肯定是炒作,說什麼‘媒體采訪太多瞭,為瞭躲避采訪跑到山上去瞭’,我就不相信這種話。"

大多數時候,她並不怎麼說話,隻是出神地看著窗外飛速滑過的景色,她的眼神裡像是裝滿瞭心事,時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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