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團”成員:不想和跳廣場舞的搶場地

07-20

公共服務長期缺位

基礎設施建設跟不上民眾健身需求

視頻截圖:出租車沖進瞭暴走團隊。

臨沂 " 暴走團 " 車禍事故背後

本刊記者/王珊

本文首發於總第 813 期《中國新聞周刊》

組織健走運動近十年來,山東省臨沂市蘭山區戶外運動協會會長、" 山鷹戶外運動 " 創始人許貴林第一次有種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覺。連日來,他的電話鈴聲不斷響起,有媒體的采訪請求,也有交警部門的詢問,還有許多會員急切地問," 什麼時候才能夠上路?我們想走路!"

一切都源於 7 月 8 日的那起交通事故。當天早晨 5 時 22 分許,山鷹戶外運動的 " 涑河黎明健跑隊 " 在涑河北街附近機動車道上健走的時候,遭到一輛出租車的沖撞,導致健跑隊中一人死亡,兩人受傷。事故發生後,有 20 多支每天活躍在臨沂市各條道路上的健走隊被要求停止活動。

" 我的壓力太大瞭!" 許貴林的擔心在於幾千人隊伍的安置," 他們想健身,想徒步,他們能上哪裡去?" 同時,他還擔心會有隊伍不聽指揮,偷偷上路,再出新的事故。

更多的壓力源於網絡上幾乎一邊倒的輿論。" 他們不是暴走隊,是敢死隊吧?"" 清晨太極張三豐,早上公交林黛玉,下午廣場方世玉,晚上馬路禦林軍,摸不得碰不得 "。甚至有人將事件的背景上升到代際沖突的高度。

也有人質疑這些健走隊的公益性,覺得許貴林肯定 " 大賺瞭一筆 "。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回答," 我們整個隊伍就收瞭每人 85 元的 T 恤衫錢,這是批發價,出廠價是 200 多。我們就是為瞭鍛煉身體,這次事故真的是個意外。"

不是 " 暴走 " 而是 " 健步 "

盡管是當地暴走運動的發起者,許貴林卻不能接受 " 暴走族 " 的稱呼。" 參與者根本就達不到、也接受不瞭暴走的強度。" 他更願意將協會的運動稱為 " 健步隊 "。

真正的暴走運動源於上世紀 70 年代的西德、美國等發達國傢,到 21 世紀初流行於亞洲的韓國、日本、中國香港等地。目前,全世界約有 7000 萬人參與這項運動。

據介紹,臨沂的健步隊共有 41 支,每支隊伍多則三四百人,少的也接近百人,80%的參加者都在 40 歲到 50 歲之間," 你看看,我們哪裡是媒體報道的老年人。" 許貴林今年 49 歲。他很能理解健走人群的心態," 上有老,下有小,是整個生活的支柱,大傢需要有好的身體才能支撐傢庭,迫切需要最廉價、最方便的健身方式。"

事故發生後,許貴林通知所有在路上走的隊伍全部停止活動,但仍有隊伍按時集合,偷偷活動。臨沂市交警支隊隻好派警察每天在道路上巡邏,發現暴走隊伍即進行驅散。即使這樣,許芳(化名)所在的第 41 隊還是偷偷走瞭一次。

第 41 隊是 2017 年 6 月剛剛成立的,隊伍現有成員七八十人。許芳是隊長,最初的時候她跟著從傢門口經過的另一支隊伍走,後來,周圍小區參加的人越來越多,許芳申請成立瞭新的分隊。" 健步走真的很好,我以前 170 斤,傢庭遺傳高血壓、高血脂,現在都好瞭。"

許芳 46 歲,穿著一身健身衣褲,看起來活力十足。口號聲響起,踏著動感音樂的節拍,隊員們步伐一致地闊步行走,許芳覺得特別愜意。她喜歡這種集體行動的感覺,除瞭走路以外,隊員們平時也在微信群裡經常聊天," 誰傢有什麼困難,或者有孩子參加什麼比賽需要拉票,隻要在群裡吆喝一聲,都能得到熱烈響應。我們每天都在傳播正能量。" 許芳肯定地說。

每天晚上 7 點 40 分,他們都會在小區附近的加油站集合,然後開始 6 公裡的步行。路線是小區附近的陶然路,走的是非機動車道。" 小區周邊沒有健身設施,我們隻能去路上走。" 許芳說,為瞭保證安全,隊伍會設置領隊、壓隊,靠近馬路一側的隊伍穿閃光服以達到警示車輛的作用。" 這兩天不走,我覺得渾身都很難受。"

陶然路通往火車站和飛機場,來往車輛很多。整個路線要穿過 3 個寬度在 10 米以上的紅綠燈路口,往返就需要過 6 次紅綠燈。" 紅燈停,綠燈行,我們很遵守交通規則,也不會跟過往車輛發生矛盾。"

不過,當地的一名司機卻不這麼看。" 暴走的人群走起路來怕掉隊,一個挨著一個,有時候綠燈變成紅燈瞭,他們也不會停,司機隻好等待。他們占著非機動車道,那麼自行車、電動車隻能上機動車道,偶爾也會發生沖突。" 當地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這是許芳等人唯一能選擇的道路,與陶然路垂直交叉的另一條馬路雖然路面很寬闊,但每到傍晚,路兩邊就被小吃攤占領,不具備走路的條件。

" 我們平常都是走非機動車道,選擇的馬路基本都有 50 公裡限速的要求,我們努力把風險降到最低。" 許貴林解釋說," 涑河黎明健跑隊 " 目前還處於試跑階段,所以還沒有編號,他們之所以那天走上機動車道,是因為周邊在修路,而且考慮到早上車不多,隊員們覺得沒有問題。

事故發生以後,交警打來電話向他詢問瞭各分隊隊長的聯系方式,逐一進行約談,告誡他們不要帶著隊伍在馬路上走,並稱已經在與附近學校協調,讓健步隊去操場走路。在當地采訪期間,《中國新聞周刊》就相關情況聯系瞭負責事故處理的臨沂市公安局交警支隊直屬二大隊以及臨沂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對方均未接受采訪。

" 萬人暴走 " 成城市一景

許貴林是戶外登山愛好者,山鷹戶外的健步運動是他於 2010 年創辦的。 最早的時候,隊伍隻有三五個人,他們隨身帶著手掌大的音響設備,沿著濱河健步行走。" 那時候真是暴走,速度快,一年在路上 360 天。" 許貴林說。

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多達兩三百人。為瞭方便管理,許貴林將隊伍分成兩支,一支從路的東頭往西走,另一支從西向東走,這就是山鷹戶外徒步隊的 1 隊和 2 隊。隨著人數的增多,隊伍的行進速度變得越來越慢,因為要考慮更多人的身體素質和體能。" 隊伍越長,速度越慢。"

在許貴林的印象裡,山鷹戶外的迅速發展是在 2015 年。當時,隊伍從 5000 餘人一下增長到上萬人,隊伍也增加到 41 支,遍及臨沂各大社區。" 覺得能健身,老隊員就會帶著親戚、朋友、鄰居加入進來。"

健步隊人數的增長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瞭人們對健康的重視。隨著生活方式、休閑娛樂、工作環境的改變,人們的體力活動越來越少,打掃房間、洗衣服、洗碗之類的體力活兒現在越來越少瞭,私傢車的普及也取代瞭騎車、走路等出行方式,由此帶來瞭人們身體素質的下降。世界衛生組織指出,缺乏體力活動已成為全球第四大死亡風險因素。

臨沂暴走運動的發展情況和全國各地的情況基本上是同步的。例如,江蘇徐州的暴走健身運動也興起於 2010 年前後,於 2014 年人數暴漲,僅在當地的雲龍湖周邊地區每天就有上萬人行走。在同一時期,河南鄭州的很多地方也以小區為中心出現瞭大大小小的暴走隊伍,每天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據《2014 年全民健身活動狀況調查公報》統計,20 歲及以上人群經常參加的體育鍛煉項目是 " 健身走 " 和 " 跑步 ",占所有健身項目的 54.6% 和 12.4%。與 2007 年相比,采用 " 健身走 " 和 " 廣場舞 " 進行鍛煉者增加最多,分別提高瞭 12.8%和 3.9%。

西華師范大學體育系的李葉林曾對鄭州市暴走健身運動開展現狀進行過調查,他發現,暴走運動人群主要集中在 15~45 歲年齡段。每周參與暴走運動 1 次的有 15.3%,2 次的有 37.6 %,3 次的有 29.4%;從鍛煉者參加暴走運動的目的看,緩解壓力占 30.6%,強身健體占 23.5%。李葉林在論文中寫道," 在信息時代,人們在工作、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的狀態下 , 暴走成瞭緩解壓力的一項時尚運動,慢慢流行起來,同時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通過運動強身健體的重要性。"

他們為何 " 在路上 "

每支新隊伍成立的時候,許貴林都去出席 " 授旗儀式 ",將山鷹戶外的大旗交給分隊隊長。每支分隊還會根據隊伍所在地的特征為自己命名,並制作一面分隊的小旗,比如,濱河的健步隊靠近書法廣場,就叫做 " 書法徒步隊 "。

隊伍能否獲得授旗主要基於兩個標準,一是看隊伍是否有繼續壯大的潛力,二是看路線是否安全。每次,許貴林都會進行路線考察。雖然有人提醒過他註意在道路上行走的安全,他並不覺這是個大問題,畢竟,在臨沂的大街小巷,有那麼多人占道經營," 而我們不過是走走路而已 "。在涑河北街的事故發生以後,他突然有瞭某種害怕," 明明做的是公益的事情,現在卻成瞭這個樣子。"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副研究員黃順江看來,從廣場舞擾民,到萬人暴走團占路,矛盾背後暴露的是公共服務長期缺位,基礎設施建設跟不上民眾健身的需求。據統計,中國平均每 10 萬人的運動場地數量隻有 65.8 個,而日本和歐洲發達國傢都在 200 個以上。截至 2010 年底,中國人均體育場地面積僅為 1.2 平方米。" 這與我國早先的城市規劃有關。" 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中國的小區於 20 世紀 70 年代開始集中建設。這批小區的特點是分佈相對集中 , 住宅建築容積率較高,居住人口密度大;在小區規劃與建設之時,室外體育設施基本上沒有被考慮進去。這種狀況在 20 世紀 80 年代末至 90 年代初開發建設的居住小區中得到延續,不過當時的供需矛盾並不突出。

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之後,城市房地產業快速發展,居住區的配套設施建設問題才開始引起關註。這一時期,居民對體育運動的認識逐步提高,對體育健身活動的需求也日益增大。

盡管《城市公共體育運動設施用地定額指標暫行規定》《城市社區體育設施建設用地指標》對社區、小區體育設施用地做出瞭相關規定,但由於土地資源稀缺和升值,很多開發者擅自改變體育用地的用途 , 減少體育設施用地,增加商業元素,以獲取更加多的市場利潤。" 體育配套設施更多的是起到點綴、促銷的作用。" 黃順江說。

廣州市 1998 年至 1999 年建設的 165 個住宅區中,配套體育設施達到國傢標準的隻占 23.64%,有場地但是未達標的有 31.5%。

2008 年前的一項調查顯示,北京市 8 個近郊區 63.5%的街道辦事處沒有體育場地設施,其餘 36.5%的街道辦事處也隻有乒乓球室、棋牌室、門球場等小型場地。

隨著公共健身設施及大型體育場的建設,一線城市體育活動需求的緊張情況在 2010 年後得到瞭某種程度的緩解,但這一矛盾隨著二三線城市的房地產熱,更多地轉移到像臨沂這樣規模的城市。

社區體育場地和設施缺乏的背後,是政府經費投入不足。數據顯示,2009 年到 2012 年,群眾體育支出在體育事業經費中的比重年均值隻占 5.64%,體育競賽費用和體育訓練費用支出是群眾體育經費支出的 2.62 倍。

湖北工業大學商貿學院講師占玲玲的研究領域是體育教學。在她看來,社區體育依然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雖然政府出臺瞭一系列法律法規,為不同城市公共體育場地設施配套建設和綜合利用提供瞭依據和保障,但是依然存在很多不足。比如,有關城市公共體育場地設施配套建設方面的立法層次較低;地方配套的政策法規不到位;此外,缺乏對城市公共體育場地設施配套建設的責任主體監督與相應的處罰措施。

2011 年,福建師范大學體育科學學院碩士研究生蘇艷對許貴林所在的臨沂市蘭山區社區體育場地設施現狀進行瞭調查與分析,隨機選擇 30 個小區進行調查後發現,人均隻有約 0.168 平方米的體育場地,與國傢要求人均體育場地面積 0.3 平方米的標準相差很遠;另外,社區體育場地多為空地,各種體育設施較少。

傍晚時分,臨沂街頭人頭攢動。一名因暴走隊車禍事故而無法繼續上路行走的居民說," 這些場地基本上被練習廣場舞和太極拳的人占著,我們也不想跟他們搶這個地盤。"

值班編輯:木木兔

精彩圖片
文章評論 相關閱讀
© 2016 看看新聞 http://www.kankannew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