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北京的房子留給瞭狗

07-14

在北京,孤獨有多麼普遍又難以察覺,人們與狗的故事就有多麼驚人。人們與狗相伴,把它們當作嬰兒、愛人、知己,竟意識不到這一切的匪夷所思。最終,人們按照自己的孤獨的樣子創造瞭狗。

孤獨北京以及為孤獨而生的北京狗

文 | 錢楊(ONE實驗室)

采訪 | 錢楊 李婷婷 (ONE實驗室)

攝影 | 吳傢翔(騰訊新聞)

視頻 | 鐘偉傑 郭容非(箭廠視頻)

事實核查 | 劉洋(ONE實驗室)

情人不能停止交談

人類的孤獨在超過2000萬人口的北京達到瞭何種境地,狗最清楚。有人為瞭尋求慰藉需要跟狗說話,於是找到瞭羅文這樣的寵物心靈溝通師。有女孩想問狗,它喜不喜歡她新交的男朋友,狗的回答將決定她是否會與對方進一步交往。而那些身患絕癥的的狗,主人們想知道它們願意如何處置自己。有些溝通則是為瞭解決具體問題,能不能別跟XX打架,為什麼要在床上尿尿等等。隻需要寵物的一張近照,知道它們的名字、性別和年齡,羅文就能跟它們連上線。原理很難解釋清楚,羅文說,就像用一種神秘的通話方式撥通瞭小狗的電話。

這天下午,47歲的羅文盤腿坐在沙發上,看瞭幾眼手機上拉佈拉多的照片後,閉上眼睛就開始瞭溝通。突然她握著筆飛速記錄起來,半個小時,她記瞭滿滿5頁拉佈拉多對主人的控訴,“生活毫無樂趣可言,生不如死”,最後提出要求,“多摸摸背”,“要換吃的”。羅文溝通過幾十個案例,其中一隻通過她告訴主人,它實在是受不瞭某隻蠢貓。一隻老狗則抱怨,“我媽嫌棄我年紀大瞭,我媽不愛我。”(它的“媽媽”哭著辯白說,“趕緊你跟它說,我特別愛它,我超級愛它。”)通過溝通,一隻泰迪總在夫妻吵架時瘋狂吠叫的原因揭示瞭:它在保護它的女主人。

◇ 羅文正在與狗進行溝通。

更有甚者,受過訓練的寵物溝通師聲稱可以與往生的動物溝通。一位對已逝寵物戀戀不舍的主人,因此頻繁求助,隔些日子就要通過這個方法瞭解一下“它在那邊過得如何”。朋友都明白她更需要的其實是一位心理醫生。

辛迪是一位咖啡行業的從業人士,她聲稱心靈溝通幫她找回瞭狗。柴犬呆比在春節帖對聯時溜瞭出去,流浪5天才回傢。她找朋友算瞭一卦,鋼鏰幾次扔出同一個面,指示狗往西南方向跑瞭。

她發動所有資源尋狗,每日找到凌晨三點。一位寵物心靈溝通師跟呆比建立連接,在腦海中感知到瞭它傳來的畫面、情緒和想法。綜合來說:呆比第一天很高興,放飛瞭自我;第二天有人打它、嚇唬它,朝它跺腳。第三天它偷吃瞭一點貓糧,喝瞭臟水,害怕瞭。第四、第五天,呆比想媽媽,流淚瞭。這些話讓辛迪心碎。更關鍵的信息是,它被圈在一個雞窩裡,眼前是比它高3倍的柵欄。溝通師與呆比建立連接時正是晚上,說天太黑看不清更多細節。辛迪將信將疑,執著找狗,最後在一個老頭圍起來的雞窩裡找到瞭它,包括柵欄高度在內的所有描述都吻合。之前算的那卦說他們“重逢有緣”,也應驗瞭。初五全傢團圓,呆比第一次高興地立起瞭飛機耳,以至於它的主人立刻心軟原諒瞭它的出走。

在北京,人們為瞭求得一絲一毫生活的幻影願意做任何事,可是“任何事”往往隻意味著花錢。

2017年的北京,有人願意在三裡屯的聞聞窩寵物店,花1888元為他的巨型貴賓購買一次洗剪吹全套服務,讓狗入住499元一晚的總統套房。北京五環外一傢名為Jane Pet SPA的高端寵物會所,一隻日本秋田犬做完瞭黑炭溫泉spa,在一間香薰室裡晾幹它自己。一隻看上去像狼的霜降色的日本秋田腳墊被塗上瞭精油、護腳霜,套上瞭甩不掉的粉色彈力襪,忿忿地臥下來。它的“媽媽”希望足部護理能修復它受損的腳墊。晚上,被主人寄養在亦莊一傢寵物別墅裡的貴賓犬如意,正聆聽工作人員念著睡前故事《海的女兒》,“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依蘭花香味的精油蠟燭正幫它進入睡眠。

在三裡屯的國冠寵物店,一隻狗的標價很少低於8000。高價是門檻。王曉龍對客戶保證產品“身心健康,血統純正”,也朝自己的小貓小狗承諾, “把它們帶到真正喜歡它們的人傢去。”好像他是一個兒童福利院的院長。有人開瞭豪車來,買狗的預算不超過1000塊。而一位開著奇瑞QQ的顧客,每次隻買最昂貴的狗糧,還振振其詞,“人沒飯吃能去蹭,狗行嗎?”

◇ 在國冠和聞聞窩這樣的寵物店裡,美容師正忙碌地為每一條狗狗修剪毛發指甲,而主人們則樂於花錢讓寵物享受SPA和高級護理這樣的服務。(橫劃查看更多圖片)

繁育者楊玲號稱“松獅皇後”,充當著大自然般的角色,一代一代挑選松獅犬,直到選出那些身心最健康的。她是那種老派之人,不在乎什麼犬種何時流行,隻知道20年前第一次見著松獅——“大藍舌頭,紅紅的一個大球”——這輩子就不作他想瞭。那些被她挑選出來身材接近完美比例的狗,胸骨到坐骨的長度與肩胛到地面的距離剛好是1比1,走起來像是毛茸茸的鐘擺。

“養狗就是因為不想跟人打交道瞭。”楊玲說。她的狗參賽拿回的獎花貼瞭整整一墻,獎杯放滿瞭16個架子。一隻叫“大聖”的,剛滿一歲就為比賽備戰,每日乖順地在跑步機上鍛煉,早上下午各跑兩公裡。她把每一代松獅中最傑出的個體的照片挨個地碼在傢中,像是一個松獅版本的名人殿堂。“這條狗是傳奇”,她指著其中一隻叫“金剛”的,然後是另一隻叫“昆侖”的,“更是傳奇的狗”。

2001到2003年,人們對松獅狂熱,她靠著它們在北京掙瞭幾套房,後來人們跟拋股票似的不養瞭,她為瞭養它們又賣瞭幾套。剩下的,她早跟兒子說瞭”別惦記“——那是給它們留的。

◇ “松獅皇後”楊玲:我就是不想和人打交道瞭(視頻時長2分50秒)

對狗的愛是如此泛濫,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有瞭機會。一位有著時下最流行的尖銳臉型的女孩拉男友進瞭王曉龍的店,百般央求買走一隻價值數萬元的小狗。第二天登門退貨,把狗扔在櫃臺上,要求全額退款到她的賬戶。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傢庭富裕程度與寵物生存待遇正相關。如何對待狗更多地是一個關於人類本性的事,關於陪伴與溫情,占有與冷酷。一位電影導演雇人上門給他的德牧洗澡和上課。這隻狗大概被水槍呲過,哪怕沾瞭一點水都恐懼地瑟瑟發抖。導演的兒子們會興高采烈給狗屁股重重一掌,或者快樂地拿籃球砸向它的腦袋。女主人同時也是一位演員,客氣地請教上門授課的老師,如何讓狗不扒她脆弱的裙子,如何讓它理解沙發不是它該上去的地方,怎麼能禁止它叼花園裡的玫瑰花,以及學會在自傢以外隨便什麼地方拉屎等等。當她要求在一天之內迅速收獲以上變化時,那位行為訓練師承認無能為力,離開瞭他們美麗的別墅。

不會長大的嬰兒才是完美的嬰兒

是的,教育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業,“富養”尤其需要金錢、耐心和行動。成箱的玩具、衣服、印著狗名字的毛巾、地墊無法完全將胡曉蒙對她的比熊迪迪的愛表達完全。也許受瞭消費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重影響,她決心要讓狗多見世面,它這一這輩子才算沒白活。她像在向誰證明什麼似的行動:如果人可以逛商場,狗也可以;如果人可以享受五星酒店,狗也可以。她把迪迪裝在推車裡,在黑紗網的隱蔽下溜進瞭超市和商場。她帶它住瑰麗酒店。“瑰麗真的是特別不錯,”她說,“你正大光明地帶狗。”迪迪那天尤其乖,一聲沒叫,就趴在落地窗前看街景。她心滿意足,確信迪迪比別的狗更幸福。在收養瞭小土狗達達之後,她想達達也該去住,“小土狗怎麼瞭?小土狗也能住五星級酒店,就讓它自己找點自信。”

年輕時髦、傢境寬裕的張小姐也是富養理論的信奉者。她給兩隻愛犬買齊瞭某高級戶外品牌胸背的每一個顏色和款式,玩具更是取之不盡,“市面上的玩具沒有它倆沒見過的,它自然就不會去搶別的小朋友的玩具。”即便如此她仍在想,怎麼對它們更好?答案是一場生日party。

◇ 張小姐給狗狗準備的生日Party上,充斥著食物和玩具。(橫滑查看更多圖片)

為狗悉心付出的人往往會忘記這一點——狗是機會主義者。“我們傢狗凈欺負我。”一隻雪納瑞的主人向寵物營養師景小俏哭訴。就因為飯食不合胃口,它絕食7天,被送到醫院打營養膏。景小俏發現問題出在主人身上。每當這隻狗拒食,主人就沒原則地退讓,狗糧不吃,加酸奶拌一拌,酸奶不吃,加點兒雞肉,雞肉不管用,加點奶酪試試。狗被慣壞瞭。景小俏制作的鮮食讓這隻雪納瑞胃口大開,半個月後,它故伎重演。她隻好建議帶它去專門機構矯正行為。

需要調整心態的,可能還有這位聲稱能為狗付出一切的翟女士——看上去她既愛狗,又不自知地虐待著狗。

在東四八條附近的一傢西餐店,她嘴對嘴地喂大寶嚼碎瞭的披薩,揪著它的尾巴把它拎起來展示“我怎麼弄它都沒事”,拿手伸進它喉嚨深處展示“它特別信任我”。她帶著它在胡同裡溜達,不牽繩,像走在傢裡一樣自在。她拾起它新鮮的糞便,觀察完又隨手扔回路邊。為防止它吃不該吃的東西,像對待漢尼拔一樣,她用塑料罩子封住瞭它的嘴。

在北京馬泉營,我拜訪瞭一隻焦慮敏感的狗Cooper和它的主人楊祖瑛。楊祖瑛歡迎我的微笑顯得相當緊張。從高檔別墅的大門進到客廳裡,遵照她的建議,我做完瞭一段“儀式”——轉過頭背對Cooper,在玄關處等一小會兒(任憑狗對你吠叫)。轉頭是安定訊號,等於用狗的語言示弱,“我沒有要跟你打架的意思。”我向Cooper示弱瞭,又在它主人的鼓勵下,放慢動作,喂一小片肉幹到它嘴邊。上述任務幫助我在餐桌前坐定。接下來,我需要記住的隻是不要突然起身。

當你成為一個焦慮敏感的孩子的媽媽,你就得盡可能地理解它,幫它解決問題。楊祖瑛就是這麼做的。

她帶Cooper去調良寵物學校上瞭行為訓練課,期待收獲一隻安全感提升、個性穩定、社會化良好的新小狗。在課堂上,她哭瞭好幾次。很多時候因為愧疚——老師列舉幼犬成長關鍵時期傢長的錯誤做法時,每一條她都對上瞭。“不要劇烈變動環境”——ooper剛接來時,她傢裡正天翻地覆地改造管道。“養第二隻狗與前一隻最好相差三歲以上”——先到傢裡的一隻性格霸道的北京犬辛巴,那時剛一歲多。另外,Cooper的過敏源報告顯示,它對雞肉、豬肉、西紅柿、胡蘿卜、玉米、柳絮、楊絮等等在內的25項過敏。她感到它壓力重重,過得辛苦。

在學校,Cooper因為高度緊張咬瞭一位老師,楊祖瑛哭瞭一個下午,感到愧對老師,又心疼Cooper。

楊祖瑛聯想到瞭自己:Cooper似乎正在復制她的人生。青春期的時候,每當楊祖瑛被傢長要求參加一場聚會,她得先悶在房間裡大哭一場,才能出門。Cooper狂吠不止,不是因為兇狠,而是可憐地緊張。就像楊祖瑛自己總是在別人打破安全距離時感到不安—— “小姐,請問馬泉營怎麼走?”問路的人突然地站到她面前,嚇得她脫口而出,“你靠我太近瞭。”

Cooper十分警惕小區裡的快遞員和他們馳騁的小車,楊祖瑛試探性地發出請求,“你介不介意,我帶著它聞聞你們車子?”她隨身帶著零嘴,時刻轉移它的註意力,走兩步,喂一口,亦步亦趨,散步一場三叩九拜。她帶它“敦親睦鄰”,與鄰傢小狗們社交。有幾傢Cooper處得不錯,互相搖著尾巴致意,走時尿一泡,對方再回一泡——相當於人類在朋友圈裡互相點贊。

4月2日下午一點,張小姐的兩隻愛犬的生日party終於在南五環一傢名為Central Pet Villa的寵物別墅酒店開始瞭,受邀前來的有另外兩隻狗和它們的三個主人。很難說最後誰從這場party中獲得瞭滿足。每隻狗都想甩掉繃在它們腦袋上的生日小禮帽,一隻金毛那個下午因壓力頻繁尿尿,一隻害怕下樓的德牧被一把推下瞭樓梯。Party始於粉色的氣球和現烤紅絲絨蛋糕,終於一場大戰——讓4隻大型公犬在同一個封閉空間內打起來太容易瞭。當日壽星咬傷瞭金毛客人,因為這種“不給客人面子”的失禮舉動,被主人左右開弓抽瞭幾個嘴巴子。

look sharp

消費主義愈盛,北京的成功男性就愈要面臨一個無解難題:你到底是愛漂亮女人,還是愛擁有漂亮女人的感覺?成功的狗主人同樣難以回答:你是愛狗,還是愛牽著一隻犀利的狗的感覺?

寵物美容學校校長崔娜面對的最難聽的指責想必來自某個反消費主義者,如果不是來自宗教信徒或者狗們自己的話:給狗洗剪吹,相當於把它們擱在10層樓頂,拿風狂亂吹,還往它身上抹屎。

“光聽這些批評你就什麼都別幹瞭。” 崔娜捋瞭一把她順滑的長發,精心打理的手指甲蓋兒亮晶晶的。她的意見與進化論學者一致:狗和人得學著互相讓步。歷史上,最能滿足人類需求、體貼人類情感的狗,獲得瞭更大的生存機會。“洗香香”是當代寵物應該付出的代價。

崔娜有讓任何一隻狗煥然一新的本事。在兩年前的一次國際美容大賽上,她靠著把一隻“簡直就是垃圾”的狗打造成噴著火焰的金色麒麟,名動拉斯維加斯。她堅信一個好的美容師能夠挽救一隻狗的命運,願意把它們都做得漂漂亮亮的,贏得主人長久的喜愛——這在廣義上也參考瞭進化理論。

寵物美容師光是學會正確地拿剪刀就要練上1個月。有的剪子給人“很纏綿的感覺”,而崔娜喜歡爽快的。她和她的朋友曾打算合買下一塊來歷不凡的玄鐵,滴上各自的血制成7把剪刀,一把造價一萬。她想想算瞭,剪子落地一個卷刃等於報廢,她不想在創作時因此戰戰兢兢。

作為校長,崔娜在面對高風險時——有時是一隻性情古怪的狗,有時則是它們吹毛求疵的主人——總是身先士卒。有一次她差點被咬掉一個小指頭,另一次,一隻狗咬住她的手,縫紉機似的鐺鐺鐺反復下口,手再拿出來時血肉模糊。不少美容師被咬過臉,她算幸運,隻在反身夾著一隻松獅幫它剪指甲時給咬過屁股。面對性格執拗的小狗,千萬不能硬上。“我他媽就不信瞭我”,往往剛說完,那些人就為此付出瞭代價。

很少人知道為狗美容是多艱辛的活兒,一個人腦袋的發量也就是狗半條腿的毛量。配合度也不一樣,崔娜反問,“你去做美容,你咬美發師嗎?”一位顧客要求她給毛發稀疏的狗做個大爆毛的造型,在崔娜表示不可能後,顧客暴跳如雷,“你什麼意思?我們傢狗寒磣是怎麼著?”一位老人親自上手把女兒的狗剪壞瞭,拿來修補,她想盡辦法做瞭一個“起死回生”的造型,結果老人的女兒吵上門來,歇斯底裡地要求她把造型推平,最後領著剃禿瞭的狗回傢瞭。但那款臨時創作出來的發型在後來深受其他顧客喜愛,崔娜將它命名為“太陽花”。

越來越多技術成熟的美容師傾向於開私人工作室,這意味著遠離那些“花小錢、找大茬兒”的客人。

松獅因為性情特殊,常被列上寵物美容店的黑名單。“沒有任何的表象征兆,它就飆瞭,這是最可怕的。”一位美容師說。一位住在北京順義的主人驅車方圓十裡,沒一傢店願意洗他的松獅。另一隻松獅連主人自己都不敢靠近,它通常由司機裝在後備箱中運到願意冒險的店裡,被揮舞著的棒子攆下去,洗完澡後,還暴跳如雷地要跳下來咬為它服務的美容師。

前所未有的豐富的美容服務項目仍然不夠滿足北京人。王曉龍為他的杜賓犬量身定做瞭一副造價4千的牛皮盔甲。他苦心思忖,在盔甲胸前那面畫上火焰般燃燒的骷髏,意思是“敵我者死”,胸前則是綠面紅唇的鬼怪般若,“他們說代表智慧”。(這個說法似乎混淆瞭佛教中的般若和日本鬼怪般若,前者代表智慧,後者專吃小孩,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盔甲讓這個俊美的傢夥看起來接近一個真正的戰士,隻是它熱情地撲過來時,他得留心躲著點兒——黃銅鉚釘太紮人瞭。

在北京蟹島度假村4月舉辦的一場惡霸犬展上,惡霸犬們光站在那兒就氣勢逼人瞭。它們表情猙獰,鐵塊般的肌肉小山包似的堆滿身體。“這個大胳膊,” 一位繁殖者說,“就跟獅子、老虎的胳膊意思一樣。”

犬展像是一場關於肌肉、紋身、豪車的裝備競賽。一輛車的車門朝著天空翅膀般張開,一排排哈雷摩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狗脖子上繞著與主人同款樣式的拇指粗的金鏈子。中國惡霸犬聯盟主席孫清波先生是這一美學風格的締造者。6年前首次惡霸犬主聚會上,大傢都還風格樸素。是他模仿美國惡霸圈的街頭文化,把你在犬展上看到的狗以外的元素加瞭進來。哈雷與惡霸的關系最是深入人心——“現在玩惡霸的,傢裡沒輛哈雷,都不好意思跟人提。”孫先生說。

你是愛狗,還是愛著一隻貌似兇惡的狗裝飾主人男性特征的功能?北京人與全人類一樣很難誠實回答。“藍色戰爭”是一隻能在各個方面都打上高分的惡霸,配一次種2萬5千塊,是“無敵惡霸快樂營”犬舍的支柱和臉面。犬主秦博贊美它眼神邪惡,看起來像要立刻撕碎敵人(實際上它打瞌睡時也是這副樣子)。30度的天氣對於這種短鼻徑的狗來說足以構成生命威脅,因此它在犬展當天一直趴在冰塊上,渴瞭就舔舔冰。另一隻叫“貪污犯”的不幸中暑瞭。等待T臺走秀時它舌頭發紫,奄奄一息,頭頂著濕毛巾、趴在冰塊上暈瞭半個小時後才緩過來。

◇ 一隻惡霸犬正在冰塊中間降溫,在惡霸犬展上,隨處可見哈雷摩托和紋身的身影。

狗病見人心

在寵物醫院,有時人性表現得相當直接。一位客戶因信賴某位醫生的醫術,讓狗認對方為幹媽。當這位幹媽沒有及時發現幹兒子病瞭時,立刻被取消瞭身份。北京寵福鑫動物醫院的趙天旭醫生曾接待過一位帶著小金毛來治病的男士。被告知可能是腫瘤後,這位客人立刻要求將狗安樂死。在趙醫生表示這未免過早之後,這位人高馬大的顧客暴跳如雷地命令他治,警告他,“它要死瞭,你也得死。”

有的糾紛純屬人為。一位醫生曾提醒一位愛犬如命的主人千萬避免在術後康復期與她的博美見面。這隻博美經歷瞭一場成功的乳腺腫瘤手術,但它天生氣管畸形,一激動就可能窒息。然而這位老人忍不住相思之苦,偷瞭護士一張門卡,溜進ICU病房探望,還違反禁令給狗喂瞭食。就在其轉身離開時,狗氣管閉合,窒息而亡。這位女士的兒子,一位從事民間拆遷的光頭男子因此帶領弟兄圍攻瞭醫院5天。

“居住在疾病的王國而不受其領域內那些陰森的隱喻的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蘇珊·桑塔格說。如何看待疾病總是一種“政治”,而在人與狗的政治中,狗也有辦法讓人類煩惱叢生。

一位上瞭年紀的女士僅僅由於貓在床上撒尿,就要將其安樂死。因此掀起瞭與動物保護組織的大戰。戰火蔓延到北京勁松地區的一個派出所內。動物保護者們強烈譴責這一慘無人道的行為,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堅持處置自己財產的權利,要求它必須死,而且要“親眼看著它死”。

每一天,寵物買賣與拋棄同時發生。當一種狗不再時髦,一些人拋棄它們就像丟棄一隻過時的皮包一樣隨意。泰迪(棕色玩具貴賓)在過去的數幾年急速繁殖,占北京所有可統計犬類的13%。相應地,在現階段的流浪狗大軍中,泰迪成員毛茸茸的小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瞭。不論多麼昂貴的犬種,加入這一行列也是遲早的事——別忘瞭,時尚規則可曾饒過風光一時的藏獒?

一位山西煤老板的藏獒被診斷出子宮蓄膿,它作為生產工具喪失瞭價值。他當即就要出手,在農大動物醫院吆喝開瞭,“誰要?誰要?”無人理睬,最後他把這隻購價12萬元的狗綁在門口柱子上,揚長而去。

在北京,幾乎每傢寵物醫院都有自己的院狗,農大動物醫院就有5隻。其中一隻名叫“大賀賀”的卡斯羅犬,患瞭罕見的先天疾病,吃肉就暈,隻能喂以特殊的昂貴狗糧。醫院特意為其開辟瞭一個專項基金。

給藏獒的鼻子上來一管玻尿酸的整形手術隨著這種犬隻的市場熱度消退,也越來越少見瞭,但剪耳、截尾依然有市場。在曾經流行現在不再被醫療行業接納的手術中,常見的是聲帶手術,這種手術讓狗隻能像小鳥似的發出含混的“啾啾”聲。做這種手術的多為在北京的韓國人。會做那種把貓指甲齊根拔掉的手術據說也多為外國人。

在婁威醫生工作的醫院,至少三分之一的門診醫生傢裡的狗是主人當場拋棄在醫院的。婁醫生傢裡有一隻小貴賓就是這麼來的。當被診斷感染瞭細小病毒這種高致死率的病時,它的主人借口打個電話,一溜煙地跑沒瞭。婁威連續6天把這隻600多克的小狗揣在白大褂口袋裡,每4個小時給它拿起來打一針,治好後收養瞭它。為紀念這段緣分,他給它起名叫“細小病毒”,簡稱小小。

在過去,一位老太太會因為35元一針的疫苗在醫院門口罵上半小時,“你們太黑心瞭。”而現在,一位在狗的慢性病上花瞭10萬元的老先生隻是一笑瞭之,“那點退休金都給它瞭。”

平均一天,婁威會接診40個病例,在他們向他詢問的無數個問題中,他最頭疼的是這個——“大夫,你先給我一個預算”,好像看病是在飯館點菜。這一類人有明確花費上限,有時這個上限就是買狗的價錢,有時會隨情感價值的累積而作適當上調。他盡量避免給出一個大致的估算以免日後麻煩。一隻得瞭胰腺炎加急腎衰的狗幾乎等於宣判瞭死刑,但它的主人在狗被奇跡般治愈之後,大為光火,在醫院鬧瞭兩天,就因為費用比他的上限高瞭3000塊。

◇ 獸醫:“寵”是一個心理訴求。(視頻時長2分48秒)

永垂不朽

無論一隻狗如何度過它短短的一生,死亡總是平等地接待它。那些為寵物傾註瞭一生之愛的人尤其難以平復。一對母女,因為愛犬腎衰竭死亡反目成仇,互相指責對方延誤瞭治療。一位主人,每當下雨時都會出現在自己小狗的墓前,靜靜為其撐開一把傘。一位老先生,沒事就提著個小馬紮在狗的墓前坐著,坐滿半小時就默默離開,第二天再來報到。

安貞醫院退休醫生馬星麗,不願埋葬自己因尿毒癥去世的狗,把它凍在冰櫃裡長達6年。想它時,她就打開冰櫃,擦一擦它臉上結出的霜。如果能認同她流著眼淚講述的這隻沙皮狗生命最後一刻的故事,就很難責備這種行為。在被抱去醫院跨出傢門的那一刻,本來耷拉著腦袋的粘粘突然掙紮著回頭看傢。正是這個眼神令她心碎到今天。

◇ 冰櫃裡的沙皮狗,仍寄托著馬星麗的愛與思念。截止到發稿前,她終於火化瞭這隻沙皮狗。

在北京,每年都有約22萬隻寵物死亡,但動物殯葬機構隻有13傢,40%的人會直接把動物屍體垃圾一樣扔掉。而在一傢叫寵慕的機構,寵物殯葬服務的人性化程度與人的機構無異(按斤收費這一點除外)。狗是他們火化最多的動物,其次是貓、兔,此外還有鳥、倉鼠、刺蝟、龍貓等等。一次,他們幫一位傷心的男士火化瞭他的“女兒”,一隻因感冒病逝的黃金蟒,它燒出來的骨灰漂亮地盤成一圈。

賴亞柃和丈夫兩年前失去他們視為掌上明珠的秋田犬毛毛,至今作為“媽媽”她都不敢看它的照片。失去過孩子的人都同意那種痛是終身難愈的。火化那天是個重霧霾天,當毛毛化作一陣青煙飄走時,賴亞柃看到煙囪頂上一小片天空變得透明潔凈,一隻鳥剛好飛過。

在寵慕,主人會在一間掛滿經幡、香花圍繞的房間內與他們的寵物作最後告別。大多數主人會撫摸一陣,哭一會兒,留幾張照片。極少數人會為他們的愛犬做一場超度法事。一位平靜從容的居士曾應邀為一隻素不相識的狗做瞭一場法事,她把甘露水滴在狗的腦袋上,拿著在西藏開過光的石頭把狗頭圍起來,搖著轉經筒足足念瞭一個小時的經文。有些人會驚恐地問李超,為什麼他們的狗沒合上眼睛,“是不瞑目嗎?”而他會解釋那是自然現象。有外地人曾坐12個小時火車趕來,但他享年17歲待火化的狗隻能郵寄送達,這位主人為狗燒瞭一棟紙紮的房子和盡可能多的紙錢。一位女士曾要求把小狗的推車也燒瞭,被拒絕後,她盤算著,“怎麼著也得把車給它捎過去。”一位年輕男士在火化自己童年小夥伴時哭得瑟瑟發抖,往日一傢人出門散步,這隻蘇格蘭牧羊犬總忙著把分散的他與父母往一堆驅趕,生怕任何一個離群掉隊。這隻盡忠職守的狗火化後留下的幾粒綠松石般的結晶,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CEO李超見過的最傷心的客人是一位穩重的男士,他在安慰好自己抽泣的太太、嶽父、嶽母之後,關上門自己偷偷哭瞭起來。

寵慕的工作人員不止一次在半夜接到求助電話,一位主人在凌晨3點打電話要他們挖出數年前埋在小區裡的狗屍體,因為第二天小區要維修水管。有一位把狗埋在自傢窗戶底下的女士總夢見狗來找她,問他們挖瞭重埋能否解決。另一位女士,總是電話一接通就哭著問,“你說,狗是不是被我餓死的?”

一隻名叫卡卡的狗通常能比工作人員更快打開悲痛的客戶的心扉。它曾被救於卡車車輪之下,被截掉瞭兩個前肢,在地板上像魚一樣遊來遊去。它遊到那些客人的腳下,順勢一躺,要求撫摸,那模樣能讓那些顧客心碎。它很會識別什麼人需要它,什麼人不。比如它就從來不靠近那些愛貓一族。

何其幸運,我們生活的某個部分還值得傷心。在北京,人們但求這一點點既真切又不太嚴重的傷心。在火化前,有些犬主要求留下點什麼,有時是心臟,有時是大腦,最簡單的要求是拔下一顆牙齒。一位作傢要求保留狗的眼睛和心臟,“讓我天天能看見它。”店內的標本師傅郭生隻好用福爾馬林將它們泡起來。有大約一成顧客會把寵物做成標本永久地留在身邊。一位女士把做成標本的貓擱在床頭,每日夜裡起來都要樂呵呵地跟它說會兒話。隻有一位女士認真詢問克隆相關事宜。她把狗做成標本擱在它生前的窩裡,每日像它活著的時候一樣幫它梳頭。“老覺得我們傢洋洋還在那兒呢。”她收藏起洋洋的一些毛發,並沒對克隆一事完全死心。

李超每次都要花至少20分鐘確認客戶瞭解標本會帶來什麼麻煩。常見的麻煩是“不像” ——人們忘瞭生命與標本的確不像。有些客戶沖動要做,做好後卻遲遲不敢來拿,有的拿回傢擺瞭幾天後,又拿來火化。他們認識一位老先生,把心愛的狗做成標本後,塞在床底10年,從未有勇氣打開包裝袋看它一眼。

◇ 一隻狗的火化現場。

最終,“愛”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北京,人們很少說到獎勵自己,但常常說到補償自己,好像他們是生活中的被剝奪者。賴亞柃和丈夫後來又養瞭兩隻秋田,姐姐叫Aki,怕它孤單,又給它帶來瞭弟弟垚垚(起這個名字因為它們“媽媽”命中缺土)。這對夫婦是那種會發自內心地為擁有它們感到幸福的傢長。在孩子們做著400元一次的SPA或者200元一刻鐘的足部護理時,他們自己的午飯隻靠一份20元的麻辣燙外賣就解決瞭。他們十足樸素,卻帶狗在雪天去郊外拍攝精致唯美的藝術照。賴亞柃每晚用自制酵素為它們擦拭身體,隻為它們毛發閃亮、皮膚健康。她好脾氣的丈夫則目不轉睛地註視、贊嘆它們,“除瞭不會講話,什麼都明白,聰明著呢!”

垚垚到來的時候,“沒想到它(Aki)反應那麼大。”頭一周,Aki見面就把弟弟摁倒,朝它低吼。直到現在Aki也隻是勉強接受那隻小的。爸爸註意到女兒,“隻要跟弟弟在一起是苦臉”,弟弟不在傢,“天天都是笑臉,笑得像個花兒”。長大瞭的垚垚也沒有把姐姐(一個正當好年紀的漂亮母狗)放在眼裡,總跟個處在青春期的冒失鬼似的,缺乏風度。但凡涉及到吃的,姐弟倆一定會打,而且真打。Aki密切關註大人的一舉一動,賴亞柃說,“我這會兒拿個什麼東西,它也會很關註,看我給誰。”哪怕分開半小時,兩隻碰面時第一件事就是互相聞聞對方的嘴。“有的時候發現我們單獨喂瞭那個小的,它馬上就騎這個小的,欺負這個小的。”

賴亞柃和丈夫像每個二孩傢庭的傢長那樣盡力維持公正:“你一碗水要盡量端平瞭。”

我們所說的“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給予吉光片羽的快樂?在調良寵物學校,楊祖瑛學到瞭很多知識,Cooper也見瞭足夠的世面。課程結束的那天晚上,Cooper沉沉睡在她腳邊,它入夢瞭,一直輕輕地搖動著尾巴。“它大概收集瞭很多快樂的記憶”,她想,所以那應該是個美夢。

或者,愛是可以為瞭心中所愛而背棄世界?為瞭狗,翟女士與自己的母親決裂瞭。當她的比熊“大寶”第三次咬瞭她兩歲的兒子小寶後,她母親差一點將狗從10樓上扔下去。在大寶和小寶之間翟女士選擇瞭大寶,因為在大寶心中她毫無爭議地排在第一,而在小寶心裡——她強調這個孩子不僅擁有媽媽,還擁有外婆、外公、爸爸的愛——她的位置始終徘徊在後兩位。如果一個人視狗與人同等重要,而且最在乎的是被需要的感覺,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一代又一代松獅們繁育出生,始終依賴著楊玲。“我要不見它,我要不摸它,它都不幹。”愛是陪伴——唯一的問題是這種狗塊頭太大瞭,松獅皇後馬上就60歲瞭,想挨個地抱抱它們,怎麼都抱不動瞭。

寵物行為訓練師鐘晟愛很多狗,也養過幾隻,但把心裡最重要的位置留給瞭大腳,一隻有雪納瑞血統的串兒。3個月大的時候它被撿回傢,如今16歲瞭。它從青年時代陪伴她,到她結婚,有瞭傢庭,走向中年。她相信每一隻狗都有使命,大腳的使命是什麼呢?也許是幫助她成長。“也許它達到目的瞭,就該走瞭,所以我是不是不要成長瞭?”她經常這麼想,想多瞭就能哭出來。她叫大腳“兒子”,這可不是什麼隨意的稱呼,它來自一個貨真價實的夢。

在北京,“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大腳小的時候,鐘晟喜歡把它抱在胸口睡午覺。睡著瞭就做夢,她夢見自己把大腳生瞭出來,還是剖腹產。拎出來的大腳濕漉漉的,把她的心完全地融化瞭。把這個夢跟人說上一千遍她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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