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題目,大傢可能覺得奇怪,蘇聯又不像中國那樣經歷瞭抗日戰爭,難道也有 " 抗戰神劇 " 嗎 ? 當然沒有,但是,在赫魯曉夫到勃列日涅夫掌權的時候,蘇聯湧現出瞭一大批類似於中國 " 抗戰神劇 " 的衛國戰爭文學作品。其中有一些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影響,筆者在這裡想簡單的就這樣的一批類似於中國 " 抗戰神劇 " 的衛國戰爭文學作品做一評析。
一
這一類衛國戰爭文學作品數量非常龐大,主要有西蒙諾夫的《生者與死者》、《軍人不是天生的》、《最後一個夏天》三部曲,恰科夫斯基的五卷本巨著《圍困》,邦達列夫的長篇小說《熱的雪》,柯熱夫尼科夫的中篇小說《特別分隊》和《彼得亞裡賓金》兩部曲,普羅斯庫林的長篇小說《命運》,貝科夫的中篇小說《方尖碑》和《活到黎明》等等。這些小說的作者們各自的傾向不完全相同,但是還是有明顯的共同特點的,概括起來說,它們主要有三大特點:
第一大特點是 " 非斯大林化 "。例如,西蒙諾夫三部曲的主人公謝爾皮林是斯大林時代肅反的受害者,另一位重要人物辛佐夫則因為丟失瞭黨政而長期受不受信任。這些內容顯然是以反對斯大林時代的社會主義體制為中心的。更突出的是小說中關於斯大林的描述。如《軍人不是天生的》當中謝爾皮林會見斯大林時,便突出表現瞭斯大林的冷酷無情與主人公的失望。特別是《生者與死者》當中公然宣稱,之所以衛國戰爭初期遭到失利," 完全是因為我們國傢在 1937-1938 年間發生瞭一系列可怕的事兒 "。其實,衛國戰爭初期巨大損失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像希特勒占領瞭歐洲的廣大領土,又采取瞭突然襲擊的方式,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而且關於大清洗和衛國戰爭之間的關系也有很大爭議,甚至卡爾波夫為代表的一批肅反擴大化受害者也認為大清洗對於衛國戰爭的正面作用要高於負面作用。而西蒙諾夫小說在分析衛國戰爭初期的巨大損失的原因時,竟然不提希特勒,單純強調斯大林的責任,顯然跟赫魯曉夫的非斯大林化有巨大的關系。恰科夫斯基的《圍困》裡邊采取瞭另一種方式來否定斯大林,即用瞭很大的篇幅描述斯大林與朱可夫之間的鬥爭,幾乎每一次爭論都是斯大林是錯誤的,朱可夫是正確的。《圍困》通過這種描寫方式,實際上論證瞭赫魯曉夫 " 衛國戰爭的勝利,並不是因為斯大林的領導,而是廣大官兵頂著斯大林才取得瞭衛國戰爭的勝利 " 這一荒唐至極的論斷。
第二大特點是極力宣傳人道主義否定階級鬥爭。這些衛國戰爭文學作品對於抽象人道主義的宣傳甚至到瞭荒謬的地步。其中又以柯熱夫尼科夫的《特別分隊》兩部曲最為突出。像小說《特別分隊》中就寫瞭一個極端仇似蘇聯紅軍的德國聾啞姑娘被一個紅軍戰士的人道主義精神所感動,最終愛上瞭這個紅軍戰士,甚至在紅軍戰士死後一下子恢復瞭說話的能力。其姊妹篇《彼得 亞裡賓金》中主人公亞裡賓金和戰友一起去執行一個抓德軍士兵舌頭的任務,結果在抓舌頭的過程中戰友犧牲瞭,隻有他自己活瞭下來。出於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亞裡賓金在越過封鎖線的時候不僅自己走在前面去趟地雷,而且還把頭盔摘下來保護德國俘虜。如果說這些還沒有超出革命人道主義的原則的話,那麼亞裡賓金突破封鎖線時身受重傷以後,竟然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用殘存的力氣把這個極端仇視蘇聯的法西斯軍官放回去,這顯然就是用人道主義遮蔽瞭一切。當然,作者也安排瞭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也就是德軍俘虜被這種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所感動,主動地把情報給瞭蘇聯,幫助蘇聯取得瞭衛國戰爭的勝利。在小說的最後,作者借亞裡賓金之口傳達瞭自己的主張 " 一切為瞭人,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這種寫法,就有點兒為瞭突出人道主義的政治正確而胡說八道的意味瞭。
第三大特點是,極力為老沙皇歌功頌德,把衛國戰爭同沙皇時代的帝國主義戰爭混淆起來。這一時期的很多小說中出現瞭年輕人從沙皇老兵那裡吸取經驗的做法。例如,被蘇聯作協第一書記馬爾科夫肯定為 1977 年的最好作品之一的中篇小說,葉 諾索夫的《烏斯維亞特的戴盔人》裡面就有這樣一段描寫:衛國戰爭爆發後,烏斯維亞特村裡的青壯年全都接到瞭入伍通知。當晚,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村裡一個孤老頭子謝利凡爺爺傢裡。謝利凡爺爺是個沙皇時代的老兵,曾以勇敢聞名。他對即將上前線的青壯年們作瞭一番鼓勵,還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鐵十字勛章給他們看,並且說,他的這個勛章不是由於替沙皇賣命,而是由於保衛祖國得來的。" 人傢說什麼我太為沙皇賣力瞭。沙皇關我屁事 ! 我隻是在小旅館裡看到過他的畫像。難道我是為瞭沙皇喊‘烏拉’的 ? 我是為瞭你們,為瞭這一切我們的東西(老頭子指指窗外)而努力的。怎麼可以把土地讓給敵人呢 ? 你隻要把敵人放進來,你隻要後退,他們就會對你毫不客氣,在神聖的祭壇面前也會脫下褲子來大便的 …… 現在他們又在向俄羅斯進攻瞭,這些惡鬼什麼都幹得出,不管你是老是小 ……"" 現在輪到你們去喊‘烏拉’瞭。現在你們去把自己的勛章和獎章喊來吧。"
二
蘇聯在斯大林去世之後的衛國戰爭文學作品中之所以出現這些 " 新特點 " 是蘇聯社會環境與文藝政策的變化密切相關的。由於篇幅所限,筆者在這裡僅僅以西蒙諾夫與恰科夫斯基這兩位影響最大的作傢為例談談相關情況:
西蒙諾夫大概是俄蘇文學史上迄今為止最後一位在詩歌、散文與劇本三大領域均取得瞭突出成就的全方位的天才。其於 1915 年生於一個沙俄軍官傢庭,1934 年正式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處女作是詩歌《白海運河建設者》。其在衛國戰爭以前的創作以詩歌為主,代表作有關於頌揚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長詩《勝利者》和關於西班牙內戰的詩集《真正的人》等。在 1939 年他又開始瞭開始瞭劇本的創作,第一個比較成功的劇本是衛國戰爭前夕的《我城一少年》。不過,使西蒙諾夫真正迎來創作高潮的還是衛國戰爭。他在衛國戰爭期間先後創作瞭詩歌《等著我吧》、劇本《俄羅斯人》、小說《日日夜夜》和特寫集《從黑海到巴倫支海》。像我們語文課本中所選的《蠟燭》也是這一時期的名篇。由於西蒙諾夫突出的藝術才華,其得到瞭斯大林極大的賞識,在詩歌、散文與劇本三大領域均獲得過斯大林文學獎。在斯大林去世以前,其已經成為蘇聯當時最年輕的經典作傢,並且還成為瞭最高蘇維埃的代表和《文學報》的主編。
西蒙諾夫創作方向的變化直接與赫魯曉夫密切相關。其起初對一手提拔瞭自己的斯大林也是非常感激的,在斯大林剛剛逝世時其便在自己主編的《文學報》上發表瞭社論《作傢的神聖職責》,表示蘇聯文學的主要任務就是要繼承斯大林的遺志宣傳共產主義理想和描繪出 " 永垂不朽的斯大林形象 "。沒有想到赫魯曉夫看到以後大發雷霆,表示 " 蘇聯不需要死抱著共產主義教條的斯大林分子 ",並馬上撤瞭西蒙諾夫的總編職務。這使得西蒙諾夫受到瞭巨大的震動,也明白瞭斯大林與共產主義已經成為瞭蘇聯最大的政治不正確,於是他便開始緊跟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
值得一提的是,《軍人不是天生的》當中借一位將軍之口宣稱斯大林 " 既是偉大的,又是可怕的 "。西蒙諾夫此後多次表示,這也是他自己對斯大林的看法。其最後一部作品,在去世前不久口述的回憶錄《我們這一代人眼中的斯大林》再次重申瞭無論是斯大林的偉大功績還是其所謂 " 可怕的罪行 " 都不能否認。但實際上,一旦宣稱一個領導人犯有 " 可怕的罪行 ",那麼他也就不可能稱得上偉大瞭。幾乎所有看過西蒙諾夫的三部曲的人都感覺,作品中對於斯大林的描繪完全是負面的,沒有任何肯定斯大林的地方。這其實也代表瞭蘇聯官方的態度,像勃列日涅夫時代仍然把西蒙諾夫筆下的謝爾皮林視之為正面人物的代表,把這三部曲視之為衛國戰爭文學的典范。但其實這三部曲不僅政治思想混亂,而且內容也冗長拖沓,幾乎沒有什麼出彩之處。
前面我對新世紀的中學語文課本選材有很多批評,但是個人認為其關於西蒙諾夫作品的選擇還是對的。因為其在斯大林時代寫的《蠟燭》的確比蘇聯文學專傢們視之為代表作的三部曲要強很多。不過,語文教材介紹中也犯瞭錯誤。《蠟燭》是一部關於衛國戰爭的短篇小說,而不是什麼戰地通訊。這在著名作傢茅盾翻譯它的時候已經說的很清楚瞭。遺憾的是,最新的 " 部編本 " 已經把《蠟燭》等所有的蘇聯文學作品全部刪去瞭,不知是為什麼。
恰科夫斯基的變化主要發生在勃列日涅夫時期。在蘇共 20 大以後,恰科夫斯基不贊成其全盤否定斯大林的路線。這一時期他的代表作是中篇小說《遠方星辰的光輝》,主要寫的是一個航空俱樂部的教練紮維亞洛夫尋找戰時失散的愛人奧爾加。最後,其得奧爾加已經在一次燃料實驗中犧牲,仿佛遠方星辰一樣消失瞭。但是在尋找過程中,紮維亞諾夫得知瞭戀人很多感人事跡,這筆精神財富就好像星辰的光輝一樣永遠照耀著人們。值得註意的是,小說中有大量反對當時盛行的抽象人道主義和全盤否定斯大林時代等思潮的內容。例如其描寫的主人公紮維亞諾夫多次與人爭論,不同意以個人良心來取代階級觀點分析問題,更不同意把斯大林時代稱之為 " 個人崇拜時期 "。另外,恰科夫斯基長期擔任蘇聯作協機關報《文學報》,在兩大派的論戰中較為傾向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的柯切托夫等人的觀點。但是在勃列日涅夫上臺以後,其在巨大的壓力下創作方式發生瞭變化。恰克夫斯基宣稱自己長達 170 萬字的五卷本巨著《圍困》是要反對歪曲歷史,為斯大林時代正名的。但是如前文所述,小說實際把斯大林全盤否定瞭。另外,這一時期其也支持主編的《文學報》發表批評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麼》的評論文章,宣稱這部小說 " 抹黑瞭蘇聯現實 "," 誇大瞭西方滲透的危險性 ",等等。
恰科夫斯基的這種變化是勃列日涅夫上臺之後 " 批判借粉飾歷史抹黑現實和借全盤否定歷史抹黑現實這兩種錯誤傾向 " 旗號下對於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的作傢壓力進一步加大的表現。這種壓力使得很大一部分不贊成蘇共 20 大反社會主義傾向的作傢進一步向主流觀點靠攏,為蘇聯解體掃清瞭道路。現在流傳的一種說法是,蘇聯在勃列日涅夫時代這種做法對於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的作傢是有利的,甚至是 " 實行瞭靜悄悄的斯大林化 ",其實這種做法是對於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的作傢不利而對於反共公知作傢有利的。因為文學界的公知們在國內的空間縮小以後還可以轉移到國外,實際影響力並未縮小,而批評蘇共二十大的這批堅持社會主義的作傢在勃列日涅夫 " 反對兩種錯誤傾向 " 的旗號下活動空間不斷的被壓縮。另外,勃列日涅夫時代對於所謂 " 兩種錯誤傾向 " 的批評是不對等的。我們隻要看一下相關的教材與文藝評論就會發現,這一時期實際上是靜悄悄的 " 非斯大林化 "。在這一時期的教科書中,反對斯大林的自由派首腦特瓦爾多夫斯基上升成為瞭一等經典作傢,而擁護斯大林的正統派首腦柯切托夫地位卻不斷下降。因此,總體看勃列日涅夫時代比赫魯曉夫時代的文藝進一步 " 公知化 " 瞭。
三
由以上赫魯曉夫到勃列日涅夫時代衛國戰爭文學的情況可以看出,這些蘇聯的 " 衛國戰爭神作 " 其實已經和社會主義沒有什麼關系,完全可以定性為適應蘇共 20 大以後蘇聯新社會環境的反共文學。其泛濫很大程度上為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戈爾巴喬夫改革鋪平瞭道路。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作傢大多數在主觀上是想堅持社會主義的,至少不贊成蘇聯解體。像文中提到的這些作傢除瞭西蒙諾夫、柯熱夫尼科夫等少數早逝以外,諸如恰科夫斯基、邦達列夫、普羅斯庫林等人都是激烈的反對戈爾巴喬夫改革的。例如,在戈爾巴喬夫時代,恰科夫斯基就因為不贊成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而被解除瞭《文學報》總編的職務。邦達列夫更是以激烈反對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而著名。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恰恰是他們自己作品中的這些傾向為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和蘇聯解體提供瞭土壤。試想,否定瞭斯大林,否定瞭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轉向鼓吹人道主義,否定瞭列寧的 " 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 " 鼓吹沙皇老兵的 " 保衛祖國 ",那麼蘇聯還剩些什麼呢 ! 因此,我們不管其主觀願望如何,從客觀影響上把其定性為反共文學是完全可以的。
當然,也有一部分作傢積極支持戈爾巴喬夫改革,甚至轉向否定衛國戰爭,諸如文中提到的貝科夫就比較典型。因此,筆者基本贊成社科院張捷《蘇聯文學的演變與蘇聯劇變》一文的評價:
赫魯曉夫搞亂人們思想的破壞行為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到 80 年代初仍在不斷表現出來。最值得註意的是它對社會主義文學產生的影響。不少主觀上想要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作傢(尤其是在蘇共二十大後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人),由於受赫魯曉夫宣揚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思想的蠱惑,存在著不少糊塗觀念,以致在創作上不時出這樣那樣的偏差。而更為嚴重的是,文學界的一些頭面人物(例如艾特馬托夫、巴克拉諾夫、紮雷金、格拉寧、貝科夫等人)的思想早已發生瞭變化,盡管處在他們的地位上口頭上不得不講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但是骨子裡已成為西方的自由民主觀點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思想的俘虜。這些人一有風吹草動,很容易 " 反水 "," 改革 " 後的事實充分說明瞭這一點。
總之,在赫魯曉夫到勃列日涅夫時代,蘇聯的衛國戰爭文學作品雖然打著 " 軍事愛國主義文學 "," 主旋律文學 " 的旗號,實質上已經變成瞭徹頭徹尾的反共文學。這些文學作品的產生和作傢的個人思想不能說毫無關系,但是總體上還是蘇聯社會環境與文藝政策的變化的產物,是蘇聯領導集團的 " 命題作文 "。這些 " 衛國戰爭神作 " 中否定斯大林,否定階級分析鼓吹人道主義,否定列寧的 " 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 " 鼓吹沙皇老兵等傾向為蘇聯解體鋪平瞭道路。
最後附帶說一下,今年是七七事變爆發八十周年,勢必在此前後又將掀起一個抗日戰爭影視劇的高潮。筆者認為,當前中國大批關於抗日戰爭的影視作品總體上或許是愛國的,但是是不是也有和 " 衛國戰爭神作 " 類似的問題呢 ?存不存在借抗日戰爭來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作用與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作用的現象?存不存在借抗日戰爭來鼓吹地主資本傢的少爺小姐而漠視工農大眾的現象?存不存在借抗日戰爭來拔高國民黨的現象?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那麼負面影響恐怕是不容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