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大月氏:它曾是中國西部的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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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充滿瞭爭議的古老民族,曾經在西域輝煌一時。兩千多年前,西漢使臣張騫為瞭聯合遠在中亞的大月氏共同阻擊匈奴,從長安出發,開始瞭著名的"鑿空西域"之旅,從而開啟瞭"絲綢之路"的歷史篇章。

有可能與月氏人有關的拜宋市遊牧文化遺址。

巴裡坤蘭州灣子遺址裡大月氏風格的祭壇。

中烏雙方學者在考古發掘現場開會。

石人子溝遺址。

大月氏,該怎麼發音?"大肉支"還是"大越支"?

這個從名字的讀音開始就充滿瞭爭議的古老民族,曾經在西域輝煌一時。兩千多年前,西漢使臣張騫為瞭聯合遠在中亞的大月氏共同阻擊匈奴,從長安出發,開始瞭著名的"鑿空西域"之旅,從而開啟瞭"絲綢之路"的歷史篇章。

作為研究絲綢之路歷史的重要切口,人們對大月氏的足跡的尋覓曾多次成為全世界關註的焦點,直至今日,關於這個神秘民族的諸多問題,仍在雲霧之中。

2016年6月22日,正在烏茲別克斯坦訪問的習近平總書記接見瞭十餘名中國考古人。一支由中烏兩國組成的聯合考古隊進入瞭人們的視野。

烏茲別克斯坦地處中亞,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傢,也是古絲綢之路上的西域古國。西北大學考古學術團隊從中國的河西走廊一路追尋至中亞,幾乎是沿著當年張騫出使的路徑來到瞭烏茲別克斯坦,一切的努力都指向一個已經在歷史長河裡消失瞭千餘年的民族——大月氏。

這一次,中烏聯合考古隊在絲路古國的艱苦追尋,或將最終揭開關於大月氏的神秘面紗。

黃金之塚

1978年秋天,在阿富汗北部城市西伯爾罕城東北五公裡處的棉花地中,一支蘇聯的考古隊開始挖掘一個直徑約100米,高約3米的山丘。

6年前,蘇聯考古隊就發現瞭這個不尋常的地方。經過反復勘察,他們最終判定此地是一處拜火教寺廟的廢墟。

考古隊員們從地面散落的陶片推斷,這座寺廟建於公元前2000年左右,一直到公元前500年前後仍然存在,從遺跡現存的面貌來看,它最終應是毀滅於一場大火。

古老寺廟遺跡的發現令隊員們十分振奮,然而更重磅的發現還在後面。

1978年的11月15日,調查即將完成的時候,小山西端廢墟的土堆中,一縷金光閃現。

一件黃金飾品的碎片讓所有人眼前一亮,繼續挖掘之後得到的結果讓所有人激動不已,在拜火教寺廟遺跡之下,有一座來自遠古的黃金之塚。

在這附近,考古隊員又挖出瞭六座相同時期的墓葬,於是決定把發掘時間延長到第二年2月8日,這片墓葬被定名為提利亞特佩(Tilya Tepe)遺址。

由於地表沒有任何的標志,七座墓葬在漫長的歷史中得以完整的保存,未經歷任何盜挖。因其出土的兩萬多件文物中有大量金器,遺址又被稱為黃金塚。

在第四號墓出土的金幣上,隊員們發現瞭羅馬皇帝的頭像,經過鑒定,這是羅馬皇帝提比略發行於公元一世紀16年到21年的金幣。於是,七座形制相同的墓葬被推定為公元一世紀20-30年代的遺存。

這一發現在當時震驚瞭國際考古學界,其原因是在公元一世紀20-30年代西伯爾汗城東的這片土地上,曾經存在著一個偉大的古代文明——貴霜帝國。

史料記載,公元127年-230年,貴霜帝國達到其鼎盛時期。疆域從今日的塔吉克斯坦綿延至裡海、阿富汗及印度河流域,擁有人口五百萬,士兵二十多萬,被認為是當時歐亞四大強國之一,與漢朝、羅馬、安息並列。

然而,在黃金塚發現以前,人類從未在任何地方發現這一重要文明的考古遺存。而這7座墓葬中出土的大量珍貴文物都證明瞭提利亞特佩遺址就是貴霜帝國興起之前的墓葬。也就是說,人們終於找到瞭這一偉大文明確實曾存在於歷史長河的證據。

黃金塚出土瞭豐富的隨葬品:金幣、玻璃器皿、印度象牙首飾,甚至還有三面來自中國的青銅鏡……從考古學方面,黃金塚佐證瞭一段絲路歷史:顯然,貴霜的文化中含有東西方多元因素,同時受到希臘、羅馬、波斯、印度和中國文化的影響。

考古學傢不但在黃金塚找到瞭貴霜古國,還由此引出瞭一個更神秘的古國:這裡是否也是大月氏的王族墓地?

在黃金塚發掘的那個年代,史學界的主流的觀點認為貴霜帝國是由大月氏五翕侯中的貴霜翕侯部建立。翕侯是古代烏孫、月氏等部族中的一種貴族頭銜,意即"首領",其地位次於王。所以,貴霜帝國的王族墓地,應該和大月氏人存在著聯系。黃金塚很可能也是大月氏的文物遺存。

大月氏,同樣是一個隻存在於文獻古籍中的古國。而它在世界文明史上的意義要重要得多。

公元前138年,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直接目的即為溝通與西域的聯系,聯合大月氏,以夾攻匈奴。張騫歷經艱險,找到瞭大月氏,雖然沒能說服他們夾攻匈奴,卻由此打通瞭漢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開啟瞭東西方貿易和文明交流的通道。1877年,德國地質地理學傢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國》一書中,把"從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間,中國與中亞、中國與印度間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這條西域交通道路"命名為"絲綢之路",這一名詞很快被學術界和大眾所接受,並正式運用。

英國著名歷史學傢彼得·弗蘭科潘在《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一書中寫道:

這是一個見證偉大帝國興盛衰亡的地方,任何一個文明沖突和敵國交戰的效應會震懾到幾千英裡開外,通過一個網絡傳播到世界的各個角落,跟隨著朝聖者、軍隊、牧人和商人旅行的足跡,伴隨著交易的進行、思想的交流、相互的適應和不斷的提煉。

大月氏,就是這樣一個在絲綢之路上興盛衰亡的"偉大帝國"。

不過,在阿富汗發現的黃金塚,數年之後才引起瞭中國考古學界的重視。

西北大學絲綢之路研究院首席考古學傢王建新告訴記者,1991年,西北大學邀請日本考古學傢樋口隆康來到西安,進行瞭三場講座:巴米揚大佛、黃金塚和貝格拉姆。這三處遺存都與貴霜和大月氏有關。王建新是樋口隆康的講座翻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瞭黃金塚"提利亞特佩"的名字,正是這個名字讓他與大月氏結緣。此後,他逐漸走上瞭尋找大月氏之路。

對於上世紀90年代初的王建新來說,提利亞特佩遺址既是震撼也是遺憾,"讓我感到悲哀的是,當日本學者詢問中國境內月氏的考古學文化遺存在哪裡時,我們竟然無言以對。要知道,歷史文獻確切無誤地告訴我們,中國才是大月氏的故鄉。"

"肉""月"之爭

1978年提利亞特佩遺址的發現,在國際社會引起瞭一陣"大月氏熱"。不論是之前的大月氏還是後來的貴霜帝國,它們所在的位置都處於絲綢之路最重要的一段,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十字路口。黃金塚的發現,點燃瞭全世界對中亞這片古老地區的研究熱情。

但這股熱潮並沒有帶來更多的實質性研究進展。正當關於大月氏的神秘面紗剛剛被掀開一角的時候,提利亞特佩黃金寶藏卻陷入瞭一場災難。

寶藏發現的同年,阿富汗發生政變,成立瞭親蘇聯的政府。蘇聯為瞭扶持新政權,在1979年12月派出十萬大軍入侵阿富汗,鎮壓反對新政權的阿富汗遊擊隊——塔利班。

雖然黃金寶藏當時已經發現瞭第七座墓葬並準備發掘,燃起的戰火讓考古隊不得不終止工作,回填瞭提利亞特佩遺址。

據說,塔利班在阿富汗執政期間曾全力追查提利亞特佩遺址文物的下落,甚至把當時阿富汗國傢博物館的館長關起來嚴刑拷打,但是仍沒有得到關於這批黃金寶藏的一點線索。許多年後人們才知道,這批文物當時被藏在阿富汗一傢銀行的地下金庫裡,一直到美國推翻瞭塔利班政權,這批珍貴文物才被轉移到安全之處。

而上世紀90年代,包括王建新在內的一批中國考古人開始尋覓大月氏遺跡時,他們能夠參考的也隻是文獻典籍中的隻言片語。甚至就連大月氏的讀音,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

王建新告訴記者,月氏人是公元前2世紀以前居住在中國西北部、後遷徙到中亞地區的遊牧部族。小部分未遷徙的月氏殘眾與祁連山間羌族混合,號稱小月氏,而西遷之月氏大部就被稱為大月氏。

"月氏"兩個字該怎麼讀?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我國中、小學歷史課本多將其註音為ròu zhī(肉支),但這個註音正確與否爭論很大。即便是現在,說起"大月氏",很多人還是要為該讀作"大肉支"還是按照字面讀"大越支"爭論一番。"大"字沒有爭議,"氏"是古音讀作支,也沒有爭議,焦點就在"月"字該讀"肉(ròu)"還是讀"越(yuè)"。

"月氏"兩個字作為族名或國名,在中國史書中首次明確出現在《史記·匈奴列傳》中,文中稱:"東胡強而月氏盛"。

這句話的背景是,秦始皇時代,匈奴夾在東邊的東胡和西邊的月氏之間,處境窘迫。當時,在我國北方草原分佈著許多遊牧民族,其勢力格局是,月氏勢力比較強大,烏孫、康居、匈奴等都曾受其統治。

近代學者張西曼1947年出版的《西域史族新考》中考證:宋朝釋適之的《金壺字考》一卷曾記錄,"月氏……月音肉,支如字。亦作氏。" 因為在中國的古代文字裡,"月"和"肉"的寫法十分類似,據此,張西曼認為大月氏是大肉氏的誤寫,是塔吉克民族的發音,應讀ròu zhī(肉支)。這種讀音沿用瞭很多年。

而在更早的先秦古籍中,《逸周書·王會篇》裡有一句:"正北…… 禺氏";《穆天子傳》卷一提到:"己亥至於焉居禺知之平";《管子輕重乙篇》中亦提到:"玉出於禺氏之旁山"。

清代學者何秋濤和清末民初國學大師王國維考證,"禺氏"、"禺知"就是月氏,因為月和禺音相近,所以月氏應讀yuè zhī(月支)。

按照這種觀點,如果史料中的"禺氏"就是今日的月氏,那麼月氏在中國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代。

王建新說,時至今日,"月"的讀音也不能說有定論,但是近年來大傢更多的是使用yuè zhī(月支)的發音,尤其是在國際考古學界,yuè zhī(月支)使用得更多。

北大考古學傢林梅村近年亦有新的發現,在西漢時代的兩片木簡上有"大月氏王使"等文字,這兩片木簡上的"月"和今天日月的"月"從寫法上並沒有區別,也就是說月氏並非"肉氏"的誤寫,yuèzhī(月支)的發音應該是在漢代就確定下來的。

月氏人活躍在中國歷史上的具體時間,目前還沒有一致答案,但可以推斷的事實是,月氏曾經是西域最強大的部族,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是中國西部的霸主。

然而,對於這樣一個強大部族在中國確切的活動地點,也存在極大的爭議。

月氏故地

根據《史記》和《漢書》記載,月氏的故地在"敦煌祁連間",這幾乎已經成為月氏老傢所在地的固定說法,所以在秦漢之後的幾千年裡,不乏中外探險傢在今日的敦煌和祁連山附近尋找月氏這一神秘民族的足跡。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在"敦煌祁連間"找到過關於月氏的一丁點線索。

1999年至2004年,王建新一直在做一件事——確定"月氏"的故地 "敦煌祁連間"究竟在哪裡?當他多次徘徊在河西走廊西部敦煌周邊荒蕪的戈壁灘毫無收獲後,不禁對"敦煌祁連間"在河西走廊西部的傳統說法產生瞭極大的懷疑。

"隻有真的到過那裡,才會明白為什麼月氏的故地不可能在河西走廊西部。"王建新說。

位於甘肅西北部、蘭州、張掖以西的河西走廊西部大片地區地貌環境是大片戈壁灘,不生寸草,戈壁灘中有一些綠洲。"這裡隻能發展以定居農業和牧業為特征的綠洲經濟,而並不適宜遊牧者生存。"王建新說。

按照歷史記載,月氏人至少有50萬上下,這麼大的人群,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上無法放牧,僅僅靠為數不多的綠洲是沒法生存的。

"而且綠洲是固定而有限的,作為遊牧人群的月氏在這裡如何能遊得起來?"雖然這裡的地貌在幾千年中可能發生些許變化,但不至於翻天覆地,王建新在對河西走廊的地貌進行瞭深度調查以後,認為月氏的故地並不在河西走廊西部。

認為"敦煌祁連間"在河西走廊西部是從《後漢書》開始的,《後漢書》作者是南朝宋時期的歷史學傢范曄,王建新認為,出身南朝的范曄未必瞭解中國北方地區的地理情況,對月氏故地地理位置的判斷極有可能出現偏差。

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中國的考古學界一直在這個歷史誤判裡尋找月氏的故地,這使得月氏的研究工作進展緩慢。

直到考古學傢們穿過整個河西走廊,來到瞭新疆的東天山腳下,才解開瞭"敦煌祁連間"到底在哪裡的謎題。

天山山系位於歐亞大陸腹地,平均海拔約4000米,東起中國新疆哈密星星峽戈壁,西至烏茲別克斯坦的克孜勒庫姆沙漠,橫跨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4國,在中國新疆境內的天山山脈被稱為"東天山",綿延約1760千米。

東天山的山頂終年積雪,山頂並不陡峭,像被刀橫著切過一樣,狹長而平坦。從山腳下往上看,山頂就和雲彩連接在一起,天山之名也由此而來。

諸多冰川河流自山頂流下,故而在東天山以北地區形成一片廣闊的草原——巴裡坤大草原。

根據《漢書》註,匈奴語中"天"的發音是祁連,中國的史書對月氏的記載最初就與匈奴有關,所以匈奴口中的天山應該就是祁連山。

林梅村在《大月氏人的原始故鄉》一文中指出,漢代的祁連山指的應該是新疆天山東麓,先秦稱為"昆侖山"、唐代稱為"析羅漫山",都是吐火羅語中"天山"一詞的各種音譯。

"相比敦煌、張掖那些地方,東天山以南地區的地勢地貌顯然更加適合遊牧民族的生活,可以肯定,月氏人生活的‘祁連’並不是今天的祁連山,而是新疆的東天山,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幾百年間人們都沒有在‘敦煌祁連間’找到月氏的蹤影。"王建新說。

正是這個歷史細節描述的錯誤,讓很多大月氏、塞人、烏孫甚至漢唐文化的研究都發生瞭偏差,"敦煌祁連間"這一錯誤的矯正讓很多歷史疑問得以重新審視。

雖然大的范圍確定瞭,但巴裡坤草原十分遼闊,到底哪裡是月氏的故地,還需要考古學傢的進一步探查。

事實上,中國人並不是第一次把眼光聚焦在這片草原之上。

上世紀80年代,新疆考古所的一隊人馬進入瞭巴裡坤草原。

在此之前,巴裡坤草原一個叫蘭州灣子的村莊有瞭一個意外的考古發現。

一個普通村民在巴裡坤草原收集積肥用的羊糞,鐵鍬一下去,突然聽到瞭類似刮石頭的聲音。再往下挖,挖出瞭一個看起來像醃東西用的陶器。這件陶器就被送往地區文物管理所,經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部門的專傢鑒定:這是距今兩三千年前在此生活過的人使用過的陶制品。

1984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東疆考古隊對蘭州灣子遺址進行瞭正式發掘。

考古學傢發現這是一處保存完整的史前人類居住遺跡,石屋有主室、附室之分,共占地面積200多平方米。經過碳14測定,該遺址被認定為青銅時代的文化遺存,距今約3000年左右。同時,在這一區域內又發現像這樣的石堆遺址還有三處,都保存完整,沒有受到破壞。

蘭州灣子在《漢書》中被稱為"疏榆谷",歷史記載,塞人、大月氏人、匈奴人都曾在此地居住。雖然蘭州灣子遺址經新疆考古所發掘,收獲巨大,發掘出瞭珍貴的環首銅刀和銅鍑甚至是遺骨,但是,因為這裡的屍骨遺骸既有歐洲原始白種人,也有黃色人種的羌人以及有多種血統的混血,而出土的器物也無法確定是哪一種文化遺存,所以蘭州灣子遺址到底是匈奴人、塞人或者是人們一直在尋找的月氏人,還是無從判斷。

1990年,這裡被列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級文物保護單位,定名為"蘭州灣子石結構建築遺址"。從這個命名就可以看出,當時這座遺址尚有很多待解之謎,隻能根據最基本的特征稱其為"石結構建築"。

蘭州灣子遺址的發現,是在上世紀末中國考古學傢跟遠古大月氏距離最近的一次,人們曾猜測蘭州灣子就是大月氏的遺址,但是沒有明確的證據支撐。

不過,對於巴裡坤草原這片處女地來說,蘭州灣子的發掘畢竟是讓西域史的考古研究往前走瞭一大步。

與此同時,中國學者對於古老遊牧部落生活方式瞭解的加深,漸漸縮短瞭他們與月氏故地的距離。

一直以來,學界並不認為遊牧部落會存在明確的遺址,因為從古至今流傳的觀點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

但是,王建新他們經過多年對牧民的走訪和調查,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他認為,農業人群和遊牧人群對聚落的選擇是不一樣的。在新疆,農業人群選擇在河湖邊有水、地勢平坦之處落腳,所以農業聚落遺址經常是盆地中心、綠洲邊上,牧民則不同。

冬季的巴裡坤草原十分寒冷,牧民不可能在枯黃的大草原上遊蕩,必須找一個適合的地點定居下來,天山南麓的山坡上才是最好的選擇。

"冬季的牧民一定會在背靠山、避風向陽之處過冬。所以在靠山地區發現的遺跡,不可能是農業聚落,一定是遊牧聚落。"王建新說。對遊牧聚落認識的進展,讓考古學傢不得不重新審視那些山腳下被認為是普通羊圈和農民住房的石堆和土堆。

"遊牧聚落遺址和一般的農業遺址不同的是,它通常就在那裡,但是我們總是對它視而不見。"王建新說。

20世紀初,王建新把目光鎖定在蘭州灣子遺址西邊不遠處,一個早已發現卻從未進行深入發掘的遺址上——位於新疆哈密地區巴裡坤縣石仁子鄉石人子村南的石人子溝遺址。

早在1957年至1959年,新疆文管會(新疆文物局前身)籌備處文物調查組和中科院考古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前身)新疆隊就先後對這片遺址周圍的墓葬進行過調查和試掘,出土有陶器、石器、骨木器等遺物,推斷其發現為"新石器時代"遺存。

多年來,這片遺址就靜默地矗立在巴裡坤草原上,直到2001年西北大學考古隊到來,這裡才真正進入瞭研究者的視野。

"2001年,我第一次來到這裡,在對周圍的地勢地貌進行觀察後,結合當時對於遊牧民族冬季定居地點的研究,我們認為這絕不是一個農業遺址,更大的可能性是一個中大型的遊牧聚落。"王建新說。

2005年7月至9月,西北大學的考古專傢們對石人子溝遺跡進行瞭初步測繪,確認瞭東西寬約3.5公裡,南北長約5公裡,總面積約8.75平方公裡的遺址范圍。第二年,新疆文物與考古研究所、西北大學文化遺產與考古學研究中心與哈密文物局合作,由王建新主持,對石人子溝遺址進行瞭首次發掘,清理出高臺1座、居址4座、墓葬12座。

石人子溝遺址是一個十分完整的大型遊牧聚落遺址,更加重要的是,結合巴裡坤草原在東天山腳下這一特殊的位置,考古學傢們大膽猜測,這裡很有可能就是大月氏在中國的故地,而石人子溝遺址,則被認定為與月氏人有極大關聯的王庭遺址。

如果事實確實如此,與石人子溝緊緊挨著的蘭州灣子遺址,或許也同樣是月氏的文化遺存。

石人子溝的發掘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的發現與中國西域史和大月氏的命運轉折有著密切的關系。

月氏西遷

根據已知的史料記載,張騫之所以千裡迢迢遠赴西域,最重要的任務是說服中亞地區強大的大月氏國和西漢聯手,打擊屢屢進犯中原的匈奴。

如果新疆天山腳下是大月氏人的故土,他們為何在西漢時移居到中亞,漢朝又為何把當時已遠離中國的月氏看作打擊匈奴的"盟友",這又牽出瞭影響整個中亞地區歷史發展的另一重大事件——月氏西遷。

公元前174年,匈奴冒頓單於給漢文帝劉恒寫瞭封信:"故罰右賢王,使至西方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力強,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已為匈奴,諸引弓之民並為一傢,北州以定。"

冒頓單於說"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似乎月氏已經被匈奴滅國滅族,但事實並非如此。冒頓單於可能是在炫耀武力,恐嚇漢文帝。

月氏並沒有被冒頓單於"夷滅",不過,此後月氏所經歷的是慘痛的苦難。據《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到瞭冒頓單於的兒子老上單於時,匈奴"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其馀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

冒頓單於是西域歷史上很值得一書的人物。

秦及漢初,月氏勢力強大,與蒙古高原東部的東胡從兩方面脅迫遊牧於蒙古高原中部的匈奴,匈奴曾送質子於月氏。秦末,匈奴質子自月氏逃回,殺父自立為冒頓單於,隨後舉兵攻月氏,月氏敗。可能從這時起,月氏便開始向西遷徙。

冒頓單於時期,匈奴勢力鼎盛,吞並西域諸國,獨霸西域。同時期的漢朝剛剛建立,匈奴經常襲掠邊境。漢高祖劉邦率軍親征,結果遭遇白登之圍,僥幸突圍脫險。

白登之圍後,漢朝與匈奴訂立盟約,采取和親之策,每年還要送給匈奴大量絲綢、糧食、酒等物資,以換取和平。即便這樣,匈奴仍時常對漢朝邊界進行侵擾劫掠。

這樣的"不平等條約"持續瞭數十年,直到漢武帝即位。

漢朝對匈奴的侵襲不勝其擾,又從匈奴降人的口中得知,西遷的大月氏有報匈奴世仇之意,但苦於無人相助,便決定溝通與西域的聯系,欲聯合大月氏,以夾攻匈奴,"斷匈奴右臂"。

正是月氏被匈奴打敗後西遷的這段歷史,才促成瞭張騫的"鑿空西域"之行。張騫歷經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找到瞭大月氏。然而,那時大月氏人由於新的國土十分肥沃,物產豐富,並且距匈奴和烏孫很遠,外敵寇擾的危險已大大減少,已無意向匈奴復仇瞭。

張騫聯絡大月氏夾攻匈奴的使命沒有完成,但他卻是第一次開通西域的人,開辟瞭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並且訪問瞭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地,瞭解瞭烏孫、安息(即波斯,今伊朗)、條支(即大食,今伊拉克、敘利亞)、身毒(今印度)等地的情況,為以後和這些地區的交流奠定瞭基礎。司馬遷稱他是"鑿空西域"的人,梁啟超贊他:"堅忍磊落奇男子,世界史開幕第一人"。

西北大學考古學術團隊在新疆東天山地區的考古工作,發現瞭一大批古代遊牧聚落遺址,包括若幹大型聚落遺址。對東天山地區青銅時代和早期鐵器時代(距今約4000~2200年)考古出土的人骨進行瞭DNA鑒定,這些人骨的基因中以蒙古人基因為主,同時還受到印歐血統的影響。也就是說,這裡的古代人群是印歐人和蒙古人的混血。建立瞭東天山地區青銅時代至早期鐵器時代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初步認為距今約2400~2200年期間的遊牧文化遺存,可能是月氏人的文化。但是,要使這一認識得到證實和國際公認,尋找西遷中亞的大月氏的文化遺存,並將其與東天山的考古學文化系統比較,實現兩者互證是唯一的出路。

那麼,張騫出使西域找到的大月氏人在哪裡呢?

張騫出使返回長安後,將其見聞向漢武帝作瞭詳細報告,這個報告的基本內容在《史記·大宛列傳》中保存下來。這是中國和世界上對於這些地區第一次最詳實可靠的記載,至今仍是世界上研究上述地區和國傢的古地理和歷史的最珍貴的資料。

兩千年過去,那些《史記》中的國名和疆域早已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其大致位置很明確,就在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境內。

"當我們在國內所做的一切研究無法再推進的時候,就是該走出國門的時候瞭。"王建新說。走出國門

從2009年起,中國的考古學傢們開始在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州南部、喀什卡達利亞州東北部和蘇爾汗達利亞州境內的西天山山脈的山前草原地帶開展考古調查,全面瞭解瞭古代遊牧文化遺存的分佈狀況,也為後面的中烏兩國考古隊的正式合作打下瞭良好的基礎。

2013年底,西北大學與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正式簽訂合作協議,雙方組成國際聯合考古隊,在王建新的帶領下開展考古工作。

考古隊發掘活動的學術目標,是系統獲得烏茲別克斯坦南部和塔吉克斯坦西南部古代遊牧文化的考古學信息,最終確認古代月氏人的考古學文化遺存。

為瞭尋找大月氏,中國的考古隊第一次跨出瞭國門展開國際合作。

2015年9月至11月和2016年5月至7月,中烏聯合考古隊對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州境內撒紮幹遺址進行瞭近3個月的考古發掘,共發掘瞭5座中小型墓葬、1座超大型墓葬、1座早期遊牧民的石圍居住遺跡和1處中世紀墓園。

撒紮幹遺址出土一批陶器、銅器、鐵器、石器、骨器、玻璃器、漆器殘片等珍貴文物。根據這批墓葬和居住遺跡出土遺物判斷,除瞭中世紀墓園之外,其餘的遺跡年代均集中在公元前200年至公元元年前後,並且和早期遊牧民族文化密切相關。

但是,撒紮幹遺址的主人並不是大月氏。

在撒紮幹遺址所獲考古發掘資料表明,位於撒馬爾罕盆地南緣的西天山北麓山前的撒紮幹遺址,應屬古代康居文化,這與《漢書》等古代文獻對於康居國的記載相合。

雖然撒紮幹遺址不是月氏遺存,但是地處月氏北面的康居國遺存的發現為古代月氏文化的分佈范圍提供瞭新資料。

"撒紮幹遺址的發現,讓我們確定瞭康居國的南界和月氏的北界。由此我們把尋找月氏的范圍進一步縮小到撒馬爾罕以南,阿姆河以北的區域。"王建新說。

阿姆河和錫爾河是中亞地區十分重要的河流,兩河之間是中亞地區古代文明的核心區域,有著十分豐富的古代遺跡。

大月氏區域范圍的進一步確認,讓王建新的目光重新回到他初到烏茲別克斯坦就留心的一處葫蘆形的山谷。

那座山谷在烏茲別克斯坦南部蘇爾漢河流域西側的西天山南麓的小城拜宋。"當時我就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地形太奇特瞭,山谷成葫蘆形狀,兩條河從兩側流過,中間有一塊臺地,這裡有豐沛的水源,奇特的地貌,並處於十分重要的空間地理位置,應該有重要的遺址存在。"王建新回憶說。

謎底即將揭曉

2016年12月,中烏聯合考古隊在烏茲別克斯坦拜宋市(BOYSUN)南拉巴特(Rabat)村調查時發現,當地村民在建房清理地基時,意外地挖出瞭來自遠古的陶片和人骨。

考古隊員們從出土的文物判斷,這裡應該是一片被破壞的古代遊牧人的墓地。這處墓地就在曾引起王建新註意的葫蘆形山谷旁,於是他們決定第二年對這片墓地進行搶救性發掘。

2017年5月至7月,中烏聯合考古隊對這片墓地進行瞭考古發掘,共發掘瞭52座上部被破壞的小型墓葬。本次發掘收獲頗豐,即便是很小的墓都有十分豐富的隨葬品。

"我們認為這是一片貴族中的下層人的墓地,整個遺址的面積很大,2014年我們在這一帶調查發現瞭數千座古代墓葬。在巨大的陵墓區附近一定還有居住區的遺址。地下埋瞭多少死人,地上就會有多少活人居住。而且,我認為居住區遺址極有可能就在拜宋市市區裡面。"王建新說。

如今的拜宋市已經遍佈現代化建築,再也看不到一點過去的模樣。對於考古隊來說,在這片沒有半點線索的地方發現居住地遺址,幾乎是大海撈針。

考古發現不可能憑借運氣,對於考古隊來說,研究的推進必須依靠確鑿的證據。

"我們現在想到的辦法,是找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拜宋市的航拍照片和六七十年代的衛星照片。"王建新說。

那個時候的拜宋市還沒有那麼多居民,市區面積比現在小很多,或許從老的航拍照片和衛星照片中,考古學傢可以看到居住區遺跡的蹤影。

考古學傢所以對這片遺址如此執著,是因為這裡的地理位置正和《史記》等文獻所記載的大月氏所在地的位置相吻合。遺址年代也和大月氏西遷到這裡的時間相符。

"我們經過長時間的研究認為,這裡很有可能就是找瞭很久的大月氏的遺跡。"王建新說。

另外一個重要佐證,來自於拉巴特墓地的墓葬形制和出土遺骨的人類學特征。

"這裡的墓葬形制特征和東天山一樣,人骨的特征也相近。"王建新說,由此,他認為這裡很大可能就是大月氏的文化遺存。

下一步,考古隊將對拉巴特墓地保存完整的墓葬進行發掘,期望獲得更豐富的資料和更多的證據。雖然這些墓葬的發掘還沒有開始,但是王建新對明年的工作充滿瞭期待,"也許會出土很多有價值的文物,甚至可能有文字。"同時,還將對東天山地區和西天山地區出土的人骨進行DNA鑒定,如果兩者的DNA鑒定結果一致,那麼就能拼上新疆月氏人和中亞大月氏人之間聯系的最後一塊拼圖,證明兩者確實有明確的血緣承繼關系。

關於大月氏的一些爭議,待到拜宋地區的遺址考古結果最後確認後,很可能得到最終確定一致的答案。

首先是月氏人來自哪裡?

長期以來,國際學術界普遍認為古代月氏人是印歐人,使用的是印歐語言和文字。但是,至今為止,並沒有任何能支撐這一觀點的直接證據。這一認識的前提是,貴霜王朝是大月氏人建立的,因為貴霜王朝的錢幣等文物上,使用瞭古代波斯文、希臘文、佉盧文等印歐語系的文字,國王的形象具有明顯的印歐人的特征。"這就是說,是拿著貴霜的資料說月氏人。"王建新說。

但是,根據歷史的記載,大月氏是第一支從東方遷到中亞的人群,在月氏人到來之前,中亞是印歐人的天下。

現有的發掘資料表明,"貴霜帝國是月氏人建立的"這一被學界普遍接受的結論,很可能並非板上釘釘的事實。

王建新說,已有的考古發現表明,公元前1世紀,在烏茲別克斯坦阿姆河以北的蘇爾汗河流域分佈的一批古代城址是農耕文化遺存,屬貴霜王朝建立之前的早期貴霜文化,其後的貴霜帝國也應該屬於農耕文明。而中烏聯合考古隊在蘇爾汗河流域周邊的西天山山前地帶發現的古代遊牧文化遺存,很大可能與古代月氏有關,那麼月氏在西遷中亞後仍然是遊牧人群。

一個是遊牧文化,一個是農耕文化,貴霜帝國是古代月氏人建立的傳統觀點,難以得到考古學的證據支撐。

王建新認為,根據現有信息來看,大月氏不但沒有統一貴霜,反而很有可能最後是被貴霜王朝解體的,如果這一推測能在接下來的考古工作中獲得更多證據支撐,或將改寫歷史。

2000多年前,月氏人成為第一批移居中亞的東方人;今天,尋找大月氏又成為中國考古研究走出國門的第一步。

作為被歷史謎團包圍的神秘民族,月氏是一把絲綢之路考古研究的鑰匙,憑借這把鑰匙,諸多歷史謎團有望在未來逐個打開。

本版圖片由王建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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