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安門廣場，隨手拍一張照片，總會拍到幾個同樣舉著手機在拍照的人。
在這裡，一不小心就會走進別人的鏡頭，成為別人回憶的一部分。拉著行李箱行走的人隨處可見，他們到北京後等不及去賓館落腳，便來到這裡參觀。小販們試著攔住每一個路過的人，問他們「拍照嗎？」「去長城嗎？」
僅僅在 2016 年 10 月 1 日這一天，便有 10 萬人從全國各地趕來觀看升旗儀式。各種口音的遊客在廣場上摩肩接踵，填滿每一個角落。洶湧的人潮讓廣場看上去比實際面積小很多，以至於很多人會忘記，它是占地 44 萬平方米的超大廣場。
日出時分，數以萬計的外地遊客在一小時內湧入廣場，觀看升旗。而當夜幕低垂，五星紅旗與夕陽一起緩緩落下，他們又在半小時內消失，不見蹤影。
遊客們不是憑空出現，也並非突然蒸發。朝陽升起前，夕陽下落後，他們落腳的地方，是與廣場一街之隔的前門。
以前門為中心，東西兩側 500 米范圍內，每 20 米就能看到一傢賓館。這些賓館的名字帶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升旗」、「觀旗」、「前進」、「大眾」…
幾個中年女人站在路邊，不斷詢問路人：「住賓館嗎？」夜晚時分，跟著她們的腳步，走進幽暗胡同最深處的地方，一盞發出微弱光芒的燈箱映射著「住宿」二字，按下門鈴，才有人開門，帶你走進小賓館內部。
如果不是「住宿」二字，很難想象這裡是賓館
單看這些賓館的外表，很難相信這裡是一線城市，直到看見這些賓館的入住價格，才會想起這裡是寸土寸金的北京。前門附近位置很好的一傢賓館，最便宜的房間要價 599 元一晚，最貴的則要上千元。
這些賓館往往非常簡陋，條件惡劣者甚至需要共用洗手間。隨便登陸一傢旅遊網站或點評網站，會發現這些賓館惡評如潮，有過居住體驗的人紛紛留言，表示絕不會再住。
高昂的價格與惡劣的條件，換來的卻是居高不下的入住率。9 月一個普通周二，晚上 8 點，前門西大街上已經有賓館在玻璃門上貼出紙條，上面有手寫的 3 個字：「沒房瞭」。
其實北京並不缺少舒適的賓館。這座城市擁有 554 傢星級酒店，就在距離前門不到 4 公裡的東二環外，條件更舒服的連鎖酒店林立，用手機軟件便可以輕松訂到房間，價格也更為低廉。
但不管北京有多少星級酒店，也不管網絡上有多少條惡評，前門這些小賓館，一直屹立不倒。即使是普通的工作日，這裡仍然生意興隆。
9 月的一個周二，晚上 11 點，一輛五菱宏光面包車停在前門西大街。
司機下車，把堵在胡同門口的共享單車搬開，又鉆回去，將將把車開進黑漆漆的狹窄胡同，最終停在一個掛著「賓館」招牌的小門前。
這傢賓館，便是前門數十傢賓館其中一傢，不可思議的現實，每天都在這裡上演。
「您就放心住吧，這是整個前門最好的賓館！」
說出這句話時，面包車司機小方正把客人帶進賓館。他臉上的笑容，寫滿瞭自豪感。雖然他的工作，隻是幫賓館在火車站拉客。
這並不是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2 年前還在給飯館開車運貨的他，認識瞭一個開賓館的安徽同鄉老板。被老板許諾的發財機會打動，小方做起瞭現在這份工作，每個月能掙 6000 塊，是他以前工資的 2 倍。
小方很崇拜自己的老板。老板以前也是在北京打工，10 年前在前門開瞭傢飯館，7 年前又在前門包下瞭這傢小賓館，最近還打算在另一個胡同裡開分店。
他愛向別人炫耀自己老板是幹大事的人，而他自己既是老板的老員工又是同鄉，以後說不定也能在前門開個賓館。
更讓他自豪的，是他工作的賓館。他愛說自己工作的賓館開在前門，聲稱那裡的房子全北京最貴，想買都買不到。他誇耀自己傢賓館生意好，國慶節總是人滿為患，旅行社主動找他們傢訂房間。他還會告訴別人自己傢賓館 20 年前就開瞭，當初是一傢國企招待所，後來被自己老板承包下來。
而他最看不起的，是在火車站拉客的其他同行——「他們都不正規，城管要是來抓他們，非得把他們的賓館也封瞭」。
胡同深處的小賓館
今天拉到的這 2 個客人，是一對 60 歲上下的老夫妻。為瞭能讓他們上自己的車，小方花瞭 5 分鐘告訴老人自己的賓館有多好，又花瞭 10 分鐘和老人講價。他的口水沒有白費，談妥 180 元的價格，老人上瞭車。
老人很滿意自己砍掉瞭 20 元房費，小方也很滿意這價錢比自己的心理底線高瞭 50 元。但小方仍然不依不饒的告訴老人，要是在國慶黃金周，花 300 元也沒法住進自己的賓館。
60 歲以上的老人，是小方最熟悉的客人。2 年來，他從車站找到的客人裡，七成是老人。他有時會拉到一些小型旅行團，成員年齡全部在 70 歲以上。
跟隨旅行團到北京旅遊的老人
老人們總是擠在面包車後排，眼睛盯著車窗外北京的一切，很少有人和小方說話。偶爾有老人問賓館條件怎麼樣，聽到「賓館以前是國企招待所」的答復後，就又重新安靜的看著車窗外。
除瞭「國企招待所」的描述，小方還會重復告訴老人，北京很好玩，在北京應該多住幾天，別不舍得花錢 …
這一天他拉到的兩個老人不太愛說話。車開瞭 20 分鐘以後，他才找到話題，把手指向前方，「大爺大媽快看，那就是前門，不到前門就不算到北京！」
5 分鐘後，小方把兩位老人送到賓館。他匆匆告訴前臺，談好的價錢是 180 元。不等入住手續辦完，又轉身鉆回車裡，重新把車開向瞭火車站。
這時是晚上 11 點，對小方來說，這個夜晚才剛剛開始，他還有很多筆生意可以做。
和老伴坐著小方的面包車到賓館之前，張阿姨還在為自己砍價砍掉 20 元感到高興。
更讓她滿意的是，這傢賓館以前還是國企的招待所，比那些來路不明的私營賓館強多瞭。
和她一起在前臺等待辦入住的，還有一個小旅行團，團裡成員全部是年紀比張阿姨還要大的老人。張阿姨又吃瞭一顆定心丸，既然旅行團都住在這，這傢賓館肯定沒問題。
等拿到房卡，進瞭房間，張阿姨才覺得自己被騙瞭。
房間裡隻有一張床，枕套微微有些發黃；墻壁上貼著臟兮兮的壁紙，一隻蟑螂肆無忌憚的爬來爬去；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小暗窗，通向賓館走廊，老伴打開暗窗一會兒又重新關上，說有煙味兒；洗手間裡的馬桶水箱沒有蓋子，沖水要把手伸進水箱裡，老伴從洗手間出來念叨瞭一句：「除瞭水龍頭沒水，哪兒都有水。」
前門小賓館內部
張阿姨還在嘴硬，說出門在外，能住這樣的賓館已經很好瞭。
雖然張阿姨擺出一副經常旅遊的樣子，但這其實是 60 歲的她第一次出遠門，之前，她一步沒踏出過傢鄉天津。
2 個月前，老伴退休，問張阿姨想不想出去旅遊。張阿姨馬上對老伴說：要去北京。年輕時去過北京的老伴告訴她，北京沒什麼可玩的，但張阿姨一定要去。
張阿姨小時候認識的唯一一個外地城市就是北京。那個年代裡，她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在課本上看著北京的圖畫，在廣播裡聽著北京的名字，對首都北京滿懷憧憬。
工作後，身邊陸續有同事去北京出差，她雖然羨慕，卻苦於出差的機會一直沒輪到自己。一直到 60 歲，她也沒能去趟北京。
兒子在外地工作，張阿姨和老伴沒有任何參謀，但張阿姨有自己的堅持：她不讓老伴報名旅行團，堅持旅行團都是騙子；她想把北京那些景點全去一遍，所以一定要住在北京中心位置；她不會在網上訂賓館，但是北京這麼大，想找個住的地方肯定不難。
不舍得坐城際列車的張阿姨，和老伴坐著普快列車，顛簸 2 個小時，晚上 10 點才到瞭北京站。在北京站前廣場，她遇見瞭賓館司機小方。
她本來把小方也當作騙子，但聽到小方說住前門早上看升國旗特別方便，離北京所有景點都很近，她動瞭心。問問價錢，不算離譜，還能討價還價，張阿姨和老伴上瞭面包車。
此刻，坐在賓館床上的張阿姨，仍然不肯承認這傢賓館不好。拿起黏手的遙控器，對著房間裡的顯像管電視按瞭幾下，一點反應沒有。她隻能拿起在火車站收到的旅行團小廣告，一邊看一邊告訴老伴，明天看完升國旗，還要去故宮，去鳥巢，去頤和園。
老伴點頭應和著她，去洗手間洗瞭把臉，催她睡覺。賓館服務員說看升國旗要在 5 點起床，老伴把手機鬧鐘定在瞭 4 點半。
第一次住賓館的張阿姨躺在床上，完全睡不著。隔壁房間的電視聲音清晰可聞，被子隱隱散發的消毒水味也嗆得她難受。
讓她睡不著的事還有一件——明天她要在北京旅遊瞭。
第二天凌晨 5 點，張阿姨和老伴走出賓館，步行去廣場看升國旗。
一路上他們不斷路過前門附近的小賓館，每傢門前，都有小旅行團在排隊。整個隊伍裡唯一的年輕人，是舉著旗子的導遊，他告訴老人們，如果不跟緊自己，就看不瞭升旗。戴著統一帽子的老人們盯著導遊，很用力想聽清他說的每一句話。
還有更多沒跟旅行團的人從小賓館裡走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扶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奶奶，跟著她步履蹣跚的步伐，慢慢走著。更多人並沒有子女陪伴，幾個東北口音的老年人，不斷停下腳步，擺姿勢拍照，彼此誇贊對方好看。還有一個身形矮小的阿姨，在人流中緊緊攙著老伴的胳膊，不敢松手。
6 點鐘，觀看升旗的人們已經團團把旗桿圍住，整個廣場不復夜晚的平靜，重新被遊客填滿。
前門的小賓館此時不再熱鬧，大多數旅人隻會在這裡住一晚。賓館的主人開始打掃衛生，準備迎來今晚入住的客人——這裡從不會缺少客人。
2016 年，有 2.85 億人到北京旅遊。按照全國老齡委的調查數據，老年人旅遊人數已經占到全國旅遊總人數的 20％以上。計算下來，北京一年接待瞭 5700 萬老年人。
老年人的經濟實力保證瞭他們的消費能力，旅遊局的報告顯示，每個老人平均每次出遊消費 1500 元。在同一份報告中還提到，老年人是旅行社的主要客人。有旅行社特意推出「老年遊」，報名者中，中老年人占比超過 70%。
而前門的那些賓館，則是旅行社理想的住宿地點。在這些賓館的隔壁，經常可以看到隔壁就有一傢寫著「北京一日遊」、「長城一日遊」的店鋪。
賓館旁邊的「北京一日遊」
更重要的是，北京，是這一代老人念念不忘的一個夢。
年輕人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父母已經到瞭 60 歲的門檻，他們更不會理解，父母們執著於到北京旅遊，並不因為這裡是「一線城市」，而因為這裡是「偉大首都」。
在父輩成長的年代裡，他們除瞭自己的傢鄉，唯一知道的城市就是北京，那裡是偉大首都，是必須要去看一眼的存在。
他們成年後仍是物質匱乏的時代，去工廠上班，結婚生子，在工作掙錢與養育孩子之間疲於奔命，旅遊是遙不可及的奢望。隨著時間流逝，去北京的夢想漸漸被埋在心底，不再提及。
當他們從滿懷理想的青年人，變成瞭已經退休的老年人，兒女離開身邊，無牽無掛的他們，終於有機會進行人生中第一次旅遊。這第一次旅遊，必須去北京。
現在老人的人口比例，占到全國人口比例的 16.1%，而根據國傢統計局的數據，這個數字還會繼續上升，我們的父親母親，也會被統計在內。
前門的臟賓館，也許總有一天會被時代淘汰。但那一天到來時，也意味著，將北京視作「偉大首都」而不是「一線城市」的這一代人，已經沒有力氣出行瞭。
但在此之前，這些賓館會一直屹立，每個人都靠它實現瞭自己的夢想。
司機小方還在車站和賓館之間往返開車，他正在等著國慶節的到來，到時他和賓館都可以賺更多錢，他離自己開賓館的夢想又近瞭一步。
張阿姨在北京玩瞭一天，雖然沒去成頤和園，但也已經很開心。回傢後她向鄰居大媽炫耀在北京的照片，在她的描述中，前門的小賓館是去北京必須要住的地方。
鄰居大媽詳細問瞭張阿姨賓館地址。她已經決定好，國慶黃金周，也要去北京旅遊。
註：圖片均來自網絡，與正文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