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趣鎮”女工,一群離“風情”最近的人

03-12

這些平素最不解 " 風情 " 的女人們,卻變成一群離 " 風情 " 最近的人。她們把平淡的生活織進針線,做出的情趣內衣就是曾經納過的鞋底子,做過的眼罩,栽過的稻秧,和情欲毫無關系。

在制衣廠工作的女工們。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文| 新京報記者 陶若谷

編輯 | 胡傑 校對 | 陸愛英

本文約4801 字,閱讀全文約需9分鐘

門口的大嬸把一件紅色透明短紗裙穿到模特身上,胖乎乎的手指頭拽瞭拽飄起的裙角,又捏起 V 領的兩個邊微微往起提。擺弄好瞭,她從藍白點的圍裙口袋裡掏出手機,給模特拍瞭張照片發給瞭老板。

這是一傢位於灌雲縣東王集鎮小巷子裡的內衣制衣廠。工位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丁字褲,一抬眼就看到穿著三點式、護士服、紅肚兜的塑料模特。

內衣制衣車間一角。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在江蘇灌雲縣的伊山鎮和東王集鎮,無論是隨手打車遇到的出租車司機,還是路邊種菜的大娘,他們都驕傲地說," 我傢媳婦就是做這個的 "。酒店的保潔阿姨羨慕已入行的姐妹," 我是不會做,要是會我也去做啦 "。

三月的蘇北,制衣女工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厚棉衣,用一針一線縫制著世界上最便宜的情趣內衣。這些衣服將出現在世界各地。

而這些平素最不解 " 風情 " 的女人們,卻變成一群離 " 風情 " 最近的人。她們把平淡的生活織進針線,做出的情趣內衣就是曾經納過的鞋底子,做過的眼罩,栽過的稻秧,和情欲毫無關系。

" 情趣的搬運工 "

在某網站 " 情趣內衣 " 的搜索欄中,各種熱辣的內衣名目琳瑯,按銷量前 10 名的店鋪裡,有 7 傢顯示來自江蘇灌雲,最高的一傢 90 天內售出 2 萬件。

灌雲是個人口 100 萬的蘇北小縣,距離連雲港市區約 40 公裡。剛剛過去的春節假期,回鄉的打工者把縣城擠滿,一位騎電動三輪車拉客的師傅抱怨,平日不到 2 分鐘就通過的向陽大橋,堵瞭整整 15 分鐘。

節後,街頭巷尾大大小小的 " 服裝廠 " 門口紛紛貼起火紅的招工告示——某某內衣服裝廠招收縫紉工,工資 4000-6000 元左右,每月 15 號結賬。

制衣車間門口的招工告示。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這裡就靠情趣內衣。" 整個下午,冬妮弓著背坐在縫紉機前,頭半縮在鮮紅的襖子裡,隻露出側臉。若不是梳在腦後的頭發留下挑染過又褪色的痕跡,看不太出 33 歲的年紀。

她把絲帶捏成一個蝴蝶結的樣子,匝在黑色低領半透明內衣的胸口,5 秒鐘一個,除瞭兩隻手不停地忙活,身子一動不動。這個姿勢,她已經保持瞭 3 個小時。

在這裡," 時間就是金錢 " 絕不是一句空話。

冬妮在車間工作。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丁字褲包三個邊 1 毛錢,耽誤 20 秒就少掙 1 毛。她手裡這件新款內衣,手工費 1 塊 8 一件,一天做 100 件。賣出去的批發價大約 8 塊,網店掛出的零售價大約 28 塊。如果賣到美國,僅批發價就有 8 美元,折合人民幣約 50 塊錢。

冬妮終於站起來,抓起一把工作臺上剛做好的黑色透明蕾絲內衣,塞進草綠色的麻袋,遞給一個 60 多歲的老爺子,老爺子每天來這裡拿些內衣回傢剪線頭。另一個女工抱起剛做好的厚厚一摞睡裙裝進簍子,問冬妮做瞭多少件——

80 件,100 件,150 件 …… 她們扯著嗓子在高分貝的縫紉機噪音裡互相報著完成的件數,就像在宣讀戰利品。

對面倉庫裡,靠近樓梯口的四排貨架已經空瞭。冬妮的老板雷叢瑞說,訂單已經接到今年 8 月份,據他介紹,灌雲縣 30 歲至 45 歲的人一共有大約 10 萬人,女性占一半,而做情趣內衣的女工就有 2 萬。

空空如也的倉庫貨架,訂單已經下到今年 8 月。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一件情趣內衣先由設計師畫樣式圖,通過電子郵件和老板確認後發給大裁縫。大裁縫按照圖片縫制樣衣,再派給冬妮她們,照樣衣復制。蕾絲、網紗、白佈條、黑絲帶這些材料,由裁剪工根據制版師的尺寸剪好,被冬妮們拼接成網上的 " 爆款 "。

冬妮她們被當地人稱為 " 機工 ",不負責設計和剪裁,唯一的工作就是在縫紉機上操作。一個機工說," 我們不生產內衣,我們隻是情趣的搬運工。"

" 對你們來說,這是性感什麼的," 冬妮說," 但我們隻看包幾個邊,匝幾道工序,然後算工錢,沒人喜歡新款。" 她們對新款的衣服結構不熟悉,比老款做起來慢。她手裡這件 1 塊 8 的,一天如果少做 20 件,就少賺 36 塊。

" 我們這裡是生產的源頭 "

屋裡,二十幾臺瘋狂趕工的縫紉機隻是灌雲情趣內衣工廠的冰山一角。

伊山鎮的一傢制衣廠是菜市場後面的一塊空閑地改造而成,綠色的塑料大棚取代瞭屋頂,掛在棚頂密密麻麻的吊扇沒有轉,卻仿佛已經聞到瞭夏天的汗味。

建在菜市場後大棚裡的一傢制衣廠。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新的工廠想開在城裡已經沒瞭地方,後入行的人隻能把加工廠開在鄉下,雇農村婦女一邊帶孩子,一邊縫紉。

在灌雲,大大小小的工廠不下七八十傢,但能自主開發設計能力的工廠不超過 5 傢。低端為主、利潤低、批發走量是主要的經營模式。

" 接的訂單越多越賺錢,隻要工人能做出來,貨供給得上,就能賺錢。" 雷叢瑞說," 我們這裡是生產的源頭 "。

他廠房最靠裡的幾排貨架編號以 8 開頭,表示 2008 年。那是他們自主生產的第一批貨,當時還在讀高中的他,成瞭鎮上第一個開網店賣情趣內衣的人。

第一批情趣內衣從廣東進貨,放在店鋪裡和暖寶寶一起賣。慢慢地,雷叢瑞和母親萌生瞭想法—— " 買別人的還不如自己做,這東西總共沒幾塊料子,一塊佈穿幾根繩子,能有多難?"

客戶要什麼款式就做什麼,看網上哪個好就 " 借鑒一下 "。作為一個和服裝設計完全不沾邊兒的門外漢,想做哪個款式就照貓畫虎地剪,然後往自己身上套,尺寸合適就讓工人做。他的倉庫裡現在還有 2008 年做的一條內褲——花朵一樣的粉邊裹住硬硬的白紗,紗網的網眼大得像蒼蠅拍。

雷叢瑞在辦公室處理英國客戶發來的郵件,寄過去的樣品下胸圍處的扣子系不上,需要重做。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 那會兒供不應求,多醜也能成爆款。國外越露越容易爆,國內越含蓄越容易爆。"

從去年開始,1991 年出生的雷叢瑞不再滿足於現有的生產模式,也有些擔心被更加年輕化和個性化的店傢超越。

雷從瑞現在每天關註 b 站,也加入瞭一些 95 後、00 後的 QQ 群,最初隻是想知道十年後的用戶現在喜歡什麼," 結果發現他們已經在購買瞭。" 學生一放假銷量就下來,一開學就猛增,已經成為各傢工廠老板的共識。

一年前,他在貼吧裡看到一個學生喜歡的店,現在已經從皇冠做到瞭金冠,主要推薦的是 " 二次元的款式 "。這個 91 年的 " 老年人 " 在群裡很不受歡迎,隻因為說瞭一句 " 頂 ",就暴露瞭 " 非二次元老年人 " 的身份,隻好默默潛水不敢吱聲。

" 不過,也是杞人憂天瞭。" 他現在最迫切的希望是招工,完成訂單。至於收入," 一年下來七位數吧。"

" 誰穿的?反正我們不穿 "

盡管這些女工們擁有足以驕傲的生產業績,但是對 " 衣服做給誰穿 "、" 自己會不會穿 " 的問題卻格外警惕。

70 歲的大娘坐在圓板凳上給白色 " 護士服 " 剪線頭,聽到這個問題扭過頭去,和其他女工講起瞭傢鄉話,似乎以 " 聽不懂 " 來遮掩羞澀。

她伸長胳膊把衣服往遠處拿,瞇起眼睛盯瞭幾秒又拿回眼前,空剪瞭兩下,袖口的白線頭還是沒有掉下來。她住在七八裡外的農村,除瞭麥收時忙一季,一年到頭沒有別的事情做,來廠裡動動剪刀,一個月能賺將近 2000 塊。

" 誰穿的?反正我們不穿。" 旁邊粉衣服的大姐湊上來,拿著手裡剛做好的鑲白邊的透明三角褲," 我送你一條,你敢要嗎?" 她和劉雲,兩個 40 歲人的笑聲脆生生地攪在一起,她們自稱 " 過來人 ",也就是已婚。

劉雲從服裝廠出來做情趣內衣已經七八年瞭。花袖套磨得掉色瞭,她 2 秒鐘就把細線穿進針孔,右手食指反復遊走於縫紉機的針尖周圍。偶爾,她也會被針紮到,血一下子湧出來。

劉雲正在縫紉機前趕工。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 本來機器上有個防止紮手的保護圈,我們為瞭趕工嫌礙事,一般都摘掉。" 她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趕著去買這些衣服。

" 一根繩子咋穿,搞不懂。我們隻管做,從來沒穿過。"

" 打個比方,有人拿刀殺瞭人,你不能說讓鐵匠不打刀。" 一位年輕的作坊老板這樣解釋他們的生意。這也成為瞭小鎮人的共識," 她穿她的,我做我的 "。

高秋霞是嫁到灌雲來的外鄉人,三年前和老公開瞭個自己的網店。

一開始賣情趣內衣,她很不適應。第一次有人問她穿哪款老公會喜歡,她覺得 " 這個人好變態 "。

後來,她發現確實有人很認真地在問," 肚子上贅肉多不希望老公看見選哪款 "、" 胸小怎麼辦 ",才知道普通人也會買這樣的衣服,而且有男的買給老婆或女友,讓她附上軟綿綿的情話。

一天下午,裁剪師傅沒來,她和老公決定自己動手做衣服。

"2、4、6… 齊瞭,這是一套。" 高秋霞的老公小聲嘟囔著。四五米長的黑色蕾絲佈料在桌面上鋪開,他按高秋霞剪好的紙板模型在佈料上畫起弧度。

高秋霞和老公在佈料上畫版剪裁。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他手腕上的足金鏈子是高秋霞買給他的," 抬胳膊都累得慌,沒辦法,媳婦買的不敢不戴。"

高秋霞個子很高,熱情愛笑,面對老公時卻 " 像個潑婦 "。她的小店名字是老公起的,是她的真名。

忙不過來的時候,他把父母拉過來幫忙。父親站在旁邊看著一傢人忙乎," 我這種身份,怎麼能幹這個?"

不過,她自己的父母現在依然不知道她在做情趣內衣。" 你的衣服有沒有我們能穿的啊?" 她隻好搪塞," 沒有沒有。" 出瞭灌雲,這個職業還是讓高秋霞說不出口。

買她衣服的中國人,更多集中在北上廣深。

和灌雲人 " 不知道 "、" 沒穿過 "、" 你問她 " 的回答不同,在北京上班的花花小金剛(網名)並不羞於談論。她是一傢導購網站情趣內衣的資深小編,夏天總是穿著吊帶," 我賣情趣內衣的,整天裹得跟個粽子似的,賣得出去麼?"

她直言,除瞭賣,她也會穿,會給自己買些精致的。

記者走訪期間,隻有一個女工承認自己穿過自己做的情趣內衣。" 粉的,好看,隻比普通睡裙稍微透一點點。" 洗完澡對著鏡子看看," 也挺美的。"

規劃中的 " 衣趣小鎮 "

" 近兩年,每年至少有四五千名外出打工的女性回來工作。" 徐小舟說。

他是灌雲縣商務局負責電子商務的主任,他記得情趣內衣生意剛在鎮上興起時,灌雲還是經濟欠發達地區," 確實不太好意思明面上扶持。"

漸漸地,大傢發現這門生意不但實現瞭增收,還帶動瞭周邊的村民加入進來。村民把料子帶回傢縫,不種地的時候就做工賺錢。鎮上的工人也沒有上下班時間要求,方便接送小孩," 做一件算一件工錢。"

縣政府於是順應趨勢,鼓勵當地人學習電子商務。" 每年有 2000 個免費名額,我們從上海、杭州聘講師培訓怎麼開店,怎麼推廣。" 徐小舟說,時代越來越開放和包容,不一定要帶著有色眼鏡看,把它當成一種產業就好瞭。

據他介紹,目前灌雲縣情趣內衣網絡銷售市場在全國占比達到 60%,廠傢和銷售網店超過 500 傢,其中年銷售額在 1000 萬元以上的超過 15 傢。

但這也帶來一系列問題——衣服檔次偏低、同質化嚴重、廠房簡陋、商傢太多導致利潤越來越低等。用工招工的難題也讓廠傢老板們頭疼," 今天高興就來,明天有事又不來瞭,管理很麻煩。"

徐小舟透露,隨著產業發展,老城區的伊山鎮已容不下更多的工廠。在縣政府 2017 年至 2020 年的規劃中,相鄰的東王集鎮將打造一個產業園,把商傢聚集起來,目的是引進高端人才和品牌,建設規范化的廠房,提升產品檔次。

徐小舟說,產業園取名 " 衣趣小鎮 "。" 不限於情趣服裝,還有傢居服。這也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吧。"

從漂泊到歸鄉

晚上 8 點,冬妮 9 歲的女兒到車間等她下班。

她盯著一個嘎啦嘎啦響的機器,1 厘米寬的黑佈帶子從裡面送出來。10 分鐘後,這些帶子將被剪成小段,縫在內衣上的肩膀上。冬妮弄完,把它們裝進簍子,準備回傢。

脫下厚棉衣,她要應對自己的中年人生,用盡心思維系起一個傢庭。

婚後第二年,也就是 2007 年,她離開故鄉出去打工。

之後的六年,她一直在南京的電子工廠上班。凌晨兩點的夜班是她最難受的時刻,流水線旁,她整夜整夜地想女兒。盡管隻有 330 公裡路,但周末一般也不回傢," 不敢回,舍不得加班費 "。

" 在外打工就一句話,沒有尊嚴。" 冬妮去年返回小鎮,她一點都不留戀曾經去過的高級酒店、飄香的面包房和自動化的大工廠," 那是人傢城裡人的。"

現在,縫紉廠的工作按件計費,上下班時間自由,可以隨時接送孩子,這是幾乎所有女工打這份工的原因。

加工廠門口,一個女工抱著新款黑色內衣。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鎮上那條不知通向哪裡的鹽河,河道上來往的貨船依舊破破爛爛,但在她心中已經流成瞭母親河。起初,傢裡的老人不願她做這個," 傷風敗俗的破玩意兒,苦不苦錢?" 一聽說苦錢," 哦,那做吧。"

" 苦錢 ",在當地方言裡是 " 掙錢 " 的意思,百科詞條解釋它的原意為 " 辛苦地掙錢 "。

" 什麼是生活啊?生活就是,羽絨服給孩子買 600 的,老公買 300 的,我買的 200 的。" 冬妮想瞭想又說," 不行,還得買一件 500 的,串親戚的時候穿。"

縫紉機停下來,屋裡終於安靜。蘇芮剛柔交錯的歌聲從手機裡飄出,混在喇叭的絲絲雜音裡,讓人仿佛置身上世紀 90 年代的南方工廠。

有人跟著哼起來," 也許牽瞭手的手,前程不一定好走。也許有瞭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

(文中冬妮、劉雲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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