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首部公映的 " 慰安婦 " 題材紀錄電影《二十二》登陸北美院線,引發外媒好評。華盛頓郵報稱,導演郭柯采用瞭一種沉靜而審慎的表現手法,是出於對幸存者和她們過往經歷的尊重。
該片導演郭柯接受時間新聞記者專訪時表示,電影是一門生意,但不僅是一門生意,《二十二》的成功,是社會給予瞭太多正面能量。
▲中國首部公映的 " 慰安婦 " 題材紀錄電影《二十二》
他說,《二十二》是部比較平靜、沉悶的片子,從國內到國外,它創造瞭諸多不可復制的奇跡。" 生活就是無聊,不想去消費,挖掘這些老人內心深處的東西,平淡才是她們的生活 "。他希望《二十二》不做任何引導,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解讀。
談及遺憾,他透露,片子攝於 2014 年,很多離世老人未能被記錄。影片公映時,現存 " 慰安婦 " 幸存者僅剩 8 位。
" 這個數字還會遞減,那是鏡頭所定格不瞭的將來。" 郭柯向記者強調,這些老人不是 " 慰安婦 ",而是被迫充當性奴隸的受害者,隻有明確身份,才不會產生偏見,也就不會認為 " 她們是妓女,是中國的恥辱 "。
目前,影片已達標奧斯卡外語片申報條件,郭柯正準備相關工作。
談熱映:不能把它當做一個商品
時間新聞:《二十二》票房超過 1.7 億,這對於一部紀錄片來說很成功。取得這樣的成績,符合你的預期嗎?
郭柯:沒有想過它在票房上能達到這樣一個程度。社會給予這個片子很多正面能量,促使它轉化為票房,達到這樣一個奇跡般的數字。所以我覺得,我們該做的還是回饋社會。
時間新聞:為什麼說社會給予這部片子很多正面的能量?
郭柯:前 3 到 5 天觀眾可能是因為題材進入影院,後來大部分可能是覺得這種拍法能接受。有些觀眾,他們選擇買票去支持老人,但是不去看,後來看到影片不像大傢想象那樣,有血腥畫面、歷史資料,觀眾才進入電影院。
時間新聞:《二十二》在豆瓣上的評分是 8.8,觀眾給瞭這部片子很高的評價和口碑。在拍攝過程中,藝術和商業之間你是如何平衡的?
郭柯:電影是一門生意,但電影不隻是一門生意。大傢來看這部片子,不是因為你拍得有多好,而是大傢都在關心這些老人。我有幸和她們認識,把她們記錄下來,然後大傢現在都想去看看老人,所以我覺得不能把這個事情當成一個商品。
▲攝制組與老人共度端午節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該片不久前在北美上映,也收獲不錯的成績。你對票房收入有規劃嗎?
郭柯:我個人票房收入全部捐獻出來。希望我隻是個橋梁,這麼多人在幫著這些老人,我就是轉化一下這些愛心,把票房轉化為繼續做 " 慰安婦 " 方面的研究和幫助。
其實過多對她們關註,也許反而會對她們造成負擔。至少在我這,還需要更加冷靜、客觀地去思考,處理這件事情。
時間新聞:近些年,包括《二十二》在內不少紀錄片走向院線。你覺得紀錄片是中國電影市場未來發展的一種新走向嗎?
郭柯:《二十二》屬於一個奇跡,拿一個奇跡去探討未來市場的走向,我覺得是不公平的。
《二十二》身上有太多不可復制性,我也看瞭很多文章,很多專傢的分析也非常對,包括這種題材的特殊性,然後包括我們現在天時地利人和。
雖然把它歸類為紀錄片的(影片),但其實我們用的是一個電影團隊,隻是用記錄的形式在制作這樣一個片子。
時間新聞:《二十二》準備申請明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郭柯:這是電影局的意思," 你們可以試試 "。其實我也沒放在心上,剛好前段時間海外發行方也說," 要不你們試試奧斯卡吧 "。因為奧斯卡(申報)影片必須在指定影院公映多少天,有硬性條件,既然我們都達標瞭,那就試試。
▲郭柯指導攝像師拍攝 圖 / 受訪者
談拍攝:生活就是一種無聊
時間新聞:基於怎樣的契機,你突然想到要去拍一部 " 慰安婦 " 題材的紀錄片?
郭柯:可以說題材選擇的我吧,就是一種緣分,刷微博就刷出來瞭關於這個群體的故事,韋紹蘭老人和她兒子的故事(編者註:《慰安婦和他日本兒子》)。2012 年就像什麼事情老天爺安排好似的,我們那個戲殺青瞭,後面沒接戲,就想這段時間沒事幹,要不去看看這位老人,背後應該有很多故事。之前我們是一部戲接一部戲的拍,工作量很滿。
(編者註:2012 年底郭柯曾拍攝 " 慰安婦 " 題材紀錄片《三十二》。)
時間新聞:所以你選擇去記錄 " 慰安婦 " 幸存者,也是靠這種緣分?
郭柯:從那個時候(2012 年)開始,好像老天爺給我斷瞭這條路(拍戲賺錢),很少拍戲瞭,然後我就專註地做這樣一件事。(編者註:2012 年底郭柯拍攝 " 慰安婦 " 紀錄片《三十二》,2014 年 3 月在美國上映)
我小時候是和我奶奶一起生活,她帶著我一起長大的,所以看到奶奶輩的人吧,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奶奶)1996 年就去世瞭。韋紹蘭那樣和我奶奶其實還挺像的,所以你明白吧,有一種情感互通在裡面。
▲攝制組趕赴全國多省拍攝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拍攝前,你們是如何融入到這些老人生活中去的?
郭柯:你要離老人遠一點,請女同志去跟老人相處。特別是跟她們聊天的時候,我不能在她們面前,要離得遠一點去想,哪些是能聊下去的,哪些不能。所以我在監視器後面要去判斷,要不要問下去,從哪個方向去問。
不拍的時候,就是跟老人多多相處嘛,其實就像自己傢人一樣,跟她走得近一點,吃吃她做的飯。女同志在炕上面跟老人睡午覺,和老人一起。
時間新聞:影片拍攝過程中,克制情緒很重要,你是如何把控的?
郭柯:我們沒有把老人不願意說的事情,展示出來給更多觀眾看,我們留下的是老人最真實的一面。你去問她(毛銀梅)的時候,她也會跟你說,她小時候怎麼從韓國逃難過來的,但是她內心深處的東西,我們沒有去挖掘。所以我敢面對傢人,敢做全國路演,去呼籲觀眾來看。你把她內心深處東西挖掘出來,那才是消費。
時間新聞:《二十二》拍攝項目是什麼時候上馬的?
郭柯:上海蘇智良教授做 " 慰安婦 " 研究很多年瞭,他那記載瞭這些幸存者所有的信息。2014 年 1 月 1 號開始走訪這些老人。
正月接到蘇智良教授的短信,說山西兩位老人去世瞭,要下葬。2 月 6 號和 2 月 9 號,搶拍瞭這兩場葬禮。中間我們還拍瞭張先兔和李秀梅老人,剛好在山西那一帶。拍完瞭以後,就停下來籌備。
5 月底,順利開機,拍到 7 月底。接下來一年多時間都在剪這個片子。
▲郭柯在《二十二》點映現場與觀眾見面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二十二》是中國首部獲得公映許可證的 " 慰安婦紀錄片 "。從拍攝到最後呈現,整個過程是否順利?
郭柯:拍攝過程出現瞭投資人撤資的情況。2015 年的 10 月 10 號,獲得公映許可證,但沒有發行方願意做這個片子。我隻能通過常規手段——申報電影節,通過電影節認識一些發行方,給這些片子一些展映機會,增加曝光率。
2016 年底的時候,電影節也走完瞭。朋友找到我說可以試試眾籌的方法,我能想到的辦法都用盡瞭,所以就試試,效果很好,50 多天就成功瞭。
中國很多拍紀錄片的導演,都希望用更長的時間,更好的團隊去做一個片子,其實(中國)紀錄片可以發展得更好。希望老板們看遠一點吧,雖然它的制作周期長,但是它的壽命會比一般劇情片更加長一點。
時間新聞:為何延遲到今年 8 月暑期檔才進院線公映?
郭柯:8 月 14 號是慰安婦紀念日。其實按正規程序來說,三四月份應該趕緊上,大片比較少,8 月 14 號是星期一,這些對發片都不太好。
沖票房,這不是我們的初衷,它(《二十二》)的任務是能讓大傢瞭解慰安婦這個事件,就定到 8 月 14 號。
不能雜念太多,而且也慶幸吧,慶幸我不太瞭解這個市場。如果太瞭解這個市場,真像你說的那樣,可能會前怕狼,後怕虎。有時候,我覺得雜念少去做一些事情,會比較好。
▲攝制組在室外取景 圖 / 受訪者
談思想:全片沒有任何的引導
時間新聞:拍攝《二十二》想傳達怎樣的情感?
郭柯:《二十二》這樣一個平靜的片子,你能看到的是仇恨,就是仇恨;你能看到的是積極,是面對生活的積極,那就是,這完全取決於觀眾自己。這個片子沒有任何的引導。
不要把她們當做 " 慰安婦 " 去看,你就當做一個正常的老人去看,你會在她身上收獲到很多很多。你能看到什麼,證明你心裡有什麼,這點很重要。
你看到的隻有戰爭,隻有慰安婦,隻有痛苦,那證明你心裡隻有這些。我覺得你要看到,她們身上的快樂、陽光,她們身上能夠給下一代留下來的這種積極,這一點需要我們心裡有才能看到。
時間新聞:影片用瞭很多慢鏡頭,整體格調就很 " 緩慢 ",是出於什麼考慮?
郭柯:紀錄片也要看題材,這些老人行動非常緩慢,所以我們可以用這種機器,機動性相對少一些。我們用一臺機器在那兒,可以抓怕很多。
這種拍法其實從《三十二》就延續下來瞭,其實《二十二》都沒有討論怎麼拍。和《三十二》一樣,跟著老人們的節奏走,就行瞭。
包括電影空境的出現,其實就是把我自己的感受帶進去。就像我去到這個房間裡,我們也不能盯著老人看,打個招呼,瞭解一下,聊一下,我也要打量一下她的房間,窗戶外面是什麼。其實我就是把我自己的真實感受,我的視角傳達給你。
時間新聞:使用這種拍攝手法,會擔心大傢看不下去嗎?
郭柯:我們怎麼去看待她們,這一點是需要思考的。不能還像以前那樣去看她們。我怎麼看待(她們),那我就最真實的去拍她們。
▲ 95 歲毛銀梅在影片上映前離世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但是有人說影片很沉悶,甚至有些無聊?
郭柯:越無聊越好啊,越平靜越好,生活就是無聊。但我不能跟大傢反著來,我非要拍無聊,那也不是,我想從平靜中尋找內在的力量。
你看湖面都是非常平靜,它下面什麼樣你根本不知道,比如船到上面你會非常怕,對不對,它下面也許會暗潮洶湧。
就像這些老人,她坐那,我就覺得特別有力量,她的情感是非常濃烈的。而不是外在那種哭啊、喊啊,希望是平靜以後的力量。
時間新聞:全片無解說、無歷史畫面,音樂僅在片尾響起。這樣設計的初衷是什麼?
郭柯:我們不是為瞭不一樣而不一樣,以前我們學習電影,用畫面講故事就行瞭,隻要畫面能傳達的,為什麼還要用其他輔助手段。
資料加進去,就是我們看到的這種關於歷史的紀錄片。難道不要歷史畫面,這事就講不明白瞭嗎?不用音樂這事就沒有情感嗎?我說未必,試試吧,就把所有東西都去掉瞭,做一件有挑戰的事。
時間新聞:你會特別在意別人對片子的評價嗎?特別是有些不太友善的評論。
郭柯:現在片子都這麼成功瞭,我還在意什麼呢。應該在意的是去思考這個片子到底給你帶來瞭什麼。
時間新聞:這些老人看過這部片子嗎?
郭柯:我都是給傢人看的,征求瞭他們的同意,老人我也會放給他們看。
7 月 7 日,全國做點映,7 月 9 號我去瞭武漢。從孝感把毛銀梅老人的全傢人,都接到武漢去看。看瞭以後,他們都非常感動。他們的孫子特別內向,一路都不說話,當在片子裡看到自己奶奶的時候,就默默流淚。看到他(流淚),不是說傷心,溫暖的流淚,讓我們覺得心裡都是溫暖的。她孫女也是,不善言辭,不愛說話,但是全程都拿著手機,在那拍,想把奶奶記錄下來。她的養女看瞭片子以後,也是一直說謝謝。
▲郭柯在監視器後面指揮拍攝 圖 / 受訪者
談歷史:這些老人不是 " 慰安婦 "
時間新聞:《二十二》是部記錄中國幸存 " 慰安婦 " 的長篇紀錄片。但正確來講," 慰安婦 " 不是一個正面的用詞,電影裡也強調瞭這點。這也是你自己的理解嗎?
郭柯:老人是被迫充當性奴隸的受害者。" 慰安婦 " 這個詞是從日本過來的,為什麼我們用雙引號,因為她們這些女性不是 " 慰安婦 "," 慰安婦 " 有自願意識在裡面,有時候還有金錢交易。
應該讓大傢知道她們的身份,我相信這樣後代就不會認為," 她們是妓女,她們是中國的恥辱 "。
時間新聞:不怕題材敏感嗎?
郭柯:現在有一些人還在說,這麼敏感的一個題材,你為什麼還要去拍。我也沒有覺得它敏感,它為什麼敏感?她一點都不敏感,她是我們需要去關註的,也可以說是弱勢群體。
當大傢問敏感的時候,其實我們大傢還真的不瞭解她們是受害者,大傢以為她們真的是妓女。
▲郭柯與受訪老人在一起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很多人講,如果《二十二》更傾註於昔日 " 慰安婦 " 的群體化描摹,或許更具史料價值。你認同這種評價嗎?
郭柯:簡潔地把這 20 多位老人基本狀況介紹出來,我隻能做到這一步。你說我這部片子能把每位老人講得深刻,我覺得我做不到,條件也限制我這樣做,不能跟拍一年呀。
我其實就帶著你們在中國的五省走瞭一遭,或遠或近地瞭解瞭一下這些老人的情況。《二十二》就是這樣,說要挖掘人性,探討什麼,沒有沒有,探討不瞭。
時間新聞:從你與她們的交流中,你覺得老人最深的訴求是什麼?
郭柯:從我(與她們)相處中,我倒是沒直接問她們這個問題,覺得她們就是想晚年能生活得幸福一點、快樂一點。就拿毛銀梅老人來說,其實去的人多,陪她玩一玩,她就挺開心的。每天睡完午覺,出來走一走,和鄰居聊聊天。
時間新聞:《二十二》記錄下 22 位老人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拍攝中,最打動你的是什麼?
郭柯:李愛蓮老人回到她傢裡,面對丈夫。她丈夫說不怪她,該怎麼過怎麼過,那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願的。每位老人都是在說自己親人的時候,她們才動情。這一點可以說明,在每個人心裡,留得最深的還是自己的親人,雖然她們曾經受到瞭那麼大傷害,日本人給她們帶去的不可磨滅的記憶,但是她們現在說到日本人,過去瞭就過去瞭,不說瞭。但是你看,一旦說到親人,不管他好還是不好,都會動情。
這個片子能看到的,不一定是在說 " 慰安婦 " 的事情,在說一個人,她心裡最深的情感是什麼,就是傢人,我反正看到的就是這點。
▲老人凝視窗外的天空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影片裡有多段與老人們的對話,聊的內容多關乎現在的生活,是有意回避某些問題,還是不想去揭她們 " 歷史的傷疤 "?
郭柯:我們有一個明確的態度,鏡頭對向她們,把她們晚年生活記錄下來,沒有揭她們的傷疤。不能去判斷別人心裡面有沒有放下,怎麼去判斷?我才多大,別人都快一個世紀瞭,別人經歷的事情,我們都是想象不到的。所以無從知道,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種題材,你隻能去觀察,隻能把答案交給觀眾自己,你不能自己有答案。你說老人放下瞭嗎?那我隻能說,有一位老人說," 日本人老瞭,連胡子都掉瞭 ",然後就笑瞭。
▲郭柯請老人看監視器畫面 圖 / 受訪者
時間新聞:現在回過頭來看,你覺得《二十二》留有遺憾嗎?、
郭柯:拍攝期間有老人去世,很遺憾不能讓你們看到這位老人。我覺得可能是緣分還沒到吧。決定要拍這位老人瞭,在我們快要去她傢的前幾天,去世瞭。
從技術方面,從我們個人、團隊付出上面,沒什麼遺憾的。因為人每一天都在進步,因為這是我們 2014 年拍的片子,你讓我 2017 年來看,我會有更多的想法去思考。但是對於 2014 年那段時光,我覺得我們已經做到該做的瞭。
時間新聞:在拍《二十二》之前,你還有部紀錄片《三十三》,也是 " 慰安婦 " 題材。你會繼續拍下去嗎?
郭柯:題材不是我們最先選擇的,有感情投入再去做。當時拍《二十二》,我確實有感情在裡面。那現在《二十二》已經這樣瞭,如果你再順著題材繼續做,就沒意義瞭。所以我下一步不會再接觸。
如何再拍下去,就是為瞭題材而拍。我覺得《二十二》已經很全面地記錄他們的生活。他們年歲越來越大,你再為瞭題材而拍,其實更很多的就是打擾瞭,而且情感上面,我目前想不到還有什麼能值得再往下走。你說再把老人挖得更深嘛,還是我們要去記錄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有意義嗎?我們把她們最美好的一面留下來就行瞭,生活中去靜靜陪伴老人就可以瞭。
來源 | 北京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