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西平果縣新安鎮黃胎屯,水是一切生活繞不過的開始。
水窖既是修建新居的頭等大事,也是最後一步,這在黃胎屯已然約定俗成。但這次,曾在過去十多年帶來無數喜悅的水窖即將吞噬 9 條人命。
作者│程盟超
編輯│從玉華
群山環繞,坐落於大石山區深處的黃胎屯
在廣西平果縣新安鎮黃胎屯,水是一切生活繞不過的開始。
80 多歲的村民說,傢裡沒水窖的男人,沒臉娶媳婦。很多農戶修房時沒有空地修水窖,寧願少修一間臥室,將水窖建在屋內。
今年 6 月,9 個男人因它而死。
這個延綿在大石山區不到 200 戶人傢的村莊,在漫長歷史中保持著對水源的追求:腳下是 " 九分石頭一分土 " 的喀斯特地貌,農田被撕成碎片,石塊比作物高。地面上鮮見河流,暴雨順著石面流走。隻有樹和草從石縫裡長出來。
黃胎屯一戶人傢正在修建水窖
村民凌澤環、凌澤敏兩兄弟本將迎來 " 新生活 "。6 月 12 日清早,弟弟凌澤敏來到自傢起的新房。他挪開傢門前地下水窖覆蓋的石板。水泥經過一個月的晾曬已經成型,鋪進水管即可完工。
房子要蓋好瞭,從廣東打工歸來的凌澤敏心情很好。兩兄弟窮,之前住瓦房,豬圈和居所隔著一層木板。凌澤敏結婚 7 年的妻子受不瞭,拋下 5 歲的孩子離瞭婚。哥哥凌澤環的女朋友看到老房子也很快跟他分手。去年,政府發瞭 2 萬多元的危房補貼,他們又借瞭幾萬元。兩兄弟打趣,終於能結婚生娃。
水窖既是修建新居的頭等大事,也是最後一步,這在黃胎屯已然約定俗成。但這次,曾在過去十多年帶來無數喜悅的水窖即將吞噬 9 條人命。
一
3 個月後的事發現場,時間幾乎靜止。出事的水窖被石塊木板層層壘住,硬紙殼上寫著醒目的 " 不可入內,後果自負 "。村民在夜裡會特意繞行。
6 月 12 日清晨 8 點,就像村裡發生過無數次的場景一樣,凌澤敏要進入新修的水窖。他沒有在意,累月的大雨滲入水窖,積水浸泡瞭窖裡殘餘的木頭架,泛出血紅,木架上長滿瞭黏手的灰白色真菌。兩分鐘後,他摔進積水,沒瞭動靜。
和他一起來開窖的叔叔凌福謙大喊瞭幾聲侄子的名字,引來瞭周遭的婦女,叔叔沒猶豫就下井瞭。
在黃胎,鄉親間互相幫忙建房是慣例。大多數人傢沒錢長時間雇傭施工隊,親鄰幫忙不要錢,管飯就行。
在井下,瘦弱的凌福謙提瞭口氣,把侄子挽起來。可不消半分鐘,他也倒瞭下去。老爺子至死保持一樣的姿勢,人們事後花瞭大力氣,才把凌澤敏的胳膊從他的手臂裡掰出來。
駭人的場景嚇壞瞭井口圍觀的婦女,她們開始聲嘶力竭地喊 " 救命 "。村裡的大喇叭恰好播放著歡快的舞曲,遮蓋瞭焦灼的嘶喊。
隔壁正在修自傢房子的凌福東兩口子最先聽到呼救趕來。婦女們跪在地上,拉著身體健壯的凌福東痛哭,他被當作營救的希望。
如果不是回傢建房,凌福東平時都跟著建築隊跑南寧、百色,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傢。黃胎地處石漠化山區,平攤到每個村民的可耕種土地隻有幾分,大部分壯年男子出去打工。
凌福東時常回傢吹噓,大城市的老板對他好,工友仗義,可他每月其實賺不上 3000 元,時常帶著工傷回傢。他對妻子保證,這次建完傢裡的平房立刻再出去賺錢。
妻子對凌福東的身體有信心,她隻囑托瞭句 " 註意點 "。她想不到,丈夫下去後躬下腰,試圖把凌澤敏翻個身,就一頭栽進水裡瞭。
這一切發生的同時,鄰村坡南的牛販許寶寧正騎著摩托車,哼著小曲奔馳在黃胎的土路上。他看好黃胎屯的一頭牛很久瞭,今天生意談成。他聽到身後的呼救聲,立馬掉頭返回,隨手把車停在路邊。
黃胎的村民推測,許寶寧想的是,救完人就立刻回傢,所以車都沒鎖。可他成瞭倒在水窖裡的第 4 人。
坡南和黃胎一樣極度缺水,許寶寧是村裡出瞭名的熱心腸。幾年前,有人深夜醉酒,掉進瞭坡南村裡的蓄水池,許寶寧是第一個跳下去救人的。可惜人被撈上來,臉被水泡得腫得不行,早就沒氣兒瞭。
女兒許英燕今年高考,女兒曾經問老爸,為什麼不像其他村民一樣出去打工,許寶寧回答," 怕你有什麼事需要我。"
如今,大學考上瞭,可父親沒有瞭。許英燕總是夢到父親,他騎著摩托車,帶她去上學,她閉著眼倚靠在父親的後背上," 什麼都不用擔心 "。
這個夏天,父親僅僅給她留下稀薄的回憶。出事幾天前,母親拿出幾千元錢給她,說是去年種地賺的錢,原本打算存進銀行,可許寶寧不讓,說要親手交給女兒上學用。這是父親留下的最後記憶。
"6 · 12" 事件的 9 名遇難者大多是傢裡的頂梁柱。第 5 名遇難者凌福斌喜歡親孩子們的臉蛋,在村裡外號 " 親人伯伯 "。傢裡年邁的父母需要照顧,五十多歲的他終結瞭在廣東整整十年的打工生涯,回傢種玉米,釀玉米酒,每斤酒賣 2 元,賺 1 元,每月收入 1000 元。
6 月 12 日那天,凌福斌喂完豬,在自傢屋裡慢悠悠地刷飼料桶。聽到呼救聲,他丟開桶,撒開腳步就往山下跑。太陽已然高起,水窖內的 4 人摞在一起,一動不動。他朝下看瞭一眼,毫不猶豫入窖,然後昏倒。此時距凌澤敏開窖,僅僅過去 15 分鐘。
二
作為第 6 位下窖施救者,也是首位幸存者,凌澤耀這幾個月被反復問起,為什麼甘願冒著危險救人。
滿身肌肉的黝黑漢子滿臉漲紅," 都是自傢兄弟!哪顧得上害怕,就想著拉一個是一個。"
他意識到井下有古怪,可看到剛剛暈倒的凌福斌倚在井壁上,雙手還在抽動。" 兩三米的距離,就是一條人命 ",他順著木梯下瞭窖。
窖內有些悶,伴著淡淡的酸臭味,此外並無不妥,凌澤耀安心瞭。他觸到瞭凌福斌,試著拖起叔叔,卻發現後者已無知覺,如同石塊樣沉。他想再使把勁兒,原本順暢的呼吸一下子完全停滯," 就好像喉嚨被掐死瞭 "。他感到頭暈,大腦一片空白。凌澤耀咬死嘴唇,拿出全身的勁兒往上爬,還是在距離窖口不到一米的地方暈瞭過去。
事後他知道,窖口的人抓住瞭他的衣領,硬生生把他拽瞭上來。兩分鐘後他才蘇醒,醒來映入眼簾的是驚恐的臉龐。有人哆嗦著告訴他," 老凌,你現在臉色烏黑,黑得嚇人。"
不成功的營救加劇瞭現場的恐慌氛圍,哭聲開始響遍全村。現場僅有的幾個男人認定井下漏電,關閉電閘即可施救。凌澤耀說當時很難冷靜思考,現場混亂得不行。男人手足無措,女人急得捶墻,哭得近乎咽氣。
可正在男人們去關電閘的間隙,村裡另一位年輕後生梁院學,又鉆進瞭邊長不到 60 厘米的正方形狹窄窖口,成瞭第 6 位遇難者。
在黃胎屯,梁院學不具有太多存在感。他父母早年雙亡,沉默寡言,生氣的方式是不理會人。他不參與村裡的酒局牌局,唯一的嗜好是在傢開著音響唱歌。村裡唱戲或者組織籃球賽,精通電工的他會默默把場地的線路接好。
可過去三個月裡,梁院學成瞭這起慘劇裡最頻繁被提起的名字。
40 多年前,村裡第一次集體修建抗旱用的蓄水池,滾落的巨石砸死瞭正在池內平整土地的 3 個人,梁院學父親的第一任妻子正是遇難者之一。梁傢時隔多年輪回般的遭遇,又一次剖開村民對於幹旱血淋淋的回憶。
當年修建的蓄水池早已棄用,如今長滿野草。這個水池建在全村地勢最低的地方,結果農田裡流過的泥水,各傢各戶的生活污水都能流進,水一度臟到豬狗都嫌棄不飲。
直至 20 年前,黃胎村民的用水仍舊掙紮在維持最基本生活所需的限度。村裡的老婦人記得,全村人都去山另一邊的水源挑水。彼時沒修路,山路難行,來回一趟要一小時,每天三趟才能灌滿傢裡儲水用的大缸,夠一傢人一天所需。
有次,兩個孕婦去挑水,摔作一團,可兩人沒覺得疼,隻覺得 " 又要重新回去打水,麻煩 "。
為瞭節水,當時的黃胎屯村民往往四五口人共用一盆洗腳水,洗完拿去喂豬。用毛巾往身上澆點水就算沖涼,一盆水供父子倆洗澡是常事。很多上瞭年紀的村民洗澡時至今習慣摩擦雙腳,可以省下洗腳水。
90 年代,水窖逐漸取代遠方的水井,幹渴開始緩解。如今的黃胎屯,水窖是一戶人傢生活還過得去的標志。蓋房子,不蓋一口水窖,就相當於沒蓋房。一些條件稍好的人傢把水窖修在樓頂,或是加上水泵,接上水龍頭、淋浴和馬桶,用起來頗像自來水。
2010 年,廣西遭遇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嚴峻的旱災,國傢提出,要 " 來水存得住,旱時用得上 "。此後兩年,自治區政府在大石山區的 30 個縣投入 23 億,修建水櫃、水窖等蓄水工程。
據《廣西日報》報道, 廣西納入全國農村飲水安全工程 " 十二五 " 規劃的農村飲水不安全人口達 1779.64 萬人。截至 2014 年,各級政府總共安排解決 1439.3 萬人的飲水安全問題,全區 70% 左右的農村喝上瞭自來水。另外 30% 的村屯,絕大多數和黃胎一樣,通過修建水櫃、水窖,試圖擺脫極度幹渴的歷史。
十多年前,黃胎屯也曾雇傭鉆井隊鑿井,挖到 68 米深仍不見水。不下雨的旱季,沒有穩定水源,儲水仍捉襟見肘。大部分人傢和 30 年前一樣,傢裡擺滿臉盆,洗臉洗手洗衣後的水不敢浪費。孤寡傢庭,老人用水少,成為傢傢戶戶借水的對象。
村裡絕大多數人傢修起樓房後沒錢裝修,五六年內,都住著紅磚和水泥地搭的屋子。可 3 塊錢一瓶的礦泉水銷路很好,人們喜歡喝,還用它煮飯。很多傢庭隻有老式電視,沒有洗衣機、電風扇,卻要買飲水機。
用水窖貯藏雨水是無可奈何的辦法,長期貯藏的雨水上漂浮著一層油污,拿礦泉水瓶裝滿,沉淀半天,瓶底會浮現一層泥沙般的灰白雜質。
很多從外地娶來媳婦的人傢,婚後都要經歷一段爭吵。嫁過來的女人大多覺得被騙瞭。她們事先聽聞平果是廣西唯一的 " 全國百強縣 ",卻想不到,距離縣城不過 20 公裡的村莊,連生活用水都保證不瞭。
三
小學五年級,許英燕開始到鎮上讀書,第一次見到自來水。她看到洗手間裡的水龍頭,驚呼著問同學," 這是地下水麼?居然這麼方便。"
實際上,距離黃胎屯不到 3 公裡的隔壁村莊,清澈的山泉源源不斷。8 年前,黃胎屯的村民把水管通過去,接上瞭 " 自來水 "。
可好日子過瞭不到 3 年,兩個村爆發矛盾。黃胎的村民隻能去更遠的村莊繼續求人。
在稀缺的水源面前,村子間的矛盾越來越大。新達成協議的村莊第一年向黃胎征收 1000 元水費,第二年漲到 2000 元,接下來是 5000、12000...... 此外,還另收占地費、基建費。黃屯的村民意見開始出現分歧,更多人擔心對方會獅子開口、越要越多。
談判宣告失敗,屯裡的年輕人咬牙切齒地回憶,某年春節前,黃胎停瞭水。水管被人為敲斷,丟進山溝深處的水坑。一群年輕人含著淚,跳進水裡,冷得發抖,把水管一截截撿回。
黃胎屯水窖內的水質並不理想
村民不止一次找到鎮上,希望政府從中協調。可鎮裡總讓他們 " 自謀水源 "。
鎮政府同樣滿腹苦水。新安鎮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說,鎮下 18 個村," 隻有 6 個條件較好,其餘都缺水。" 鎮政府也清楚,從臨近有水源的村屯引水是最簡潔而有效的辦法。可 " 鎮裡一次又一次給他們拉水管,很快就被打斷瞭 "。
山上有水源的屯大多不肯分享水源,山下的屯便封鎖公路,逢年過節灑滿釘子,破壞山上村民過往的汽車。這導致村屯間矛盾頻發。
2017 年春節期間,村屯間因為水源等積怨,引發械鬥。縣裡公安局的人去維持秩序," 結果被村民丟的石頭砸瞭頭。"
鎮幹部說,他們反復調解,卻找不到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如今,黃胎屯 " 自來水 " 系統的源頭是一條山澗。山澗流過農田和養牛場,鄰村人在其中養鴨,化肥和動物糞便順著流下來。最令村民不滿的是,水量全依仗天氣,今年春節後的整整半年,黃胎屯沒從這條山澗中吃到一滴水。
村裡的老者感嘆,6 月 12 日發生的慘劇 " 完全是造孽 "," 整整 8 年,如果水源的問題能夠解決,這事兒根本不會發生 "。
四
開窖 20 分鐘後,黃忠寶來到瞭現場。他原本隻是去村中心的雜貨鋪取快遞,聽聞呼救聲便匆忙跑來。人們告訴他,引發事故的電閘已經關上,可以安心下井施救。
黃忠寶很快沒瞭聲息,地面上的人們至此才意識到,窖內並非簡單漏電。繼續貿然施救,隻會引起更多傷亡。
人們開始阻攔隨後趕來的黃忠寧下窖。他是黃忠寶的堂弟,頭天晚上,剛和許久未見的發小凌澤敏等人聚會,吃串喝酒,玩到凌晨 4 點。短短 4 個小時,哥哥和摯友都生死未卜,他有些失控。
事發當天下午,黃忠寧的 60 多名朋友趕到搶救受害者的平果縣人民醫院。有人在搶救室門口哭著說," 阿寧他心太軟,這種事肯定要出手 "。
黃忠寧是熟人眼中出瞭名的 " 老好人 "。朋友傢有任何事情,電話隨叫隨到。平日吃飯,這個矮小的男人總能把其他人擠到一旁搶著付錢。平時住在縣城,黃忠寧做最普通的裝修工作,一個月不怎麼休息,能收入 4000 元錢。
6 月 12 日的黃忠寧格外兇悍。村裡的男人死命摁住他,他聲嘶力竭地喊," 他們都在下面,讓我過去!" 人們勸瞭半天,黃忠寧趁人不註意,拿衣服抹瞭把臉上的汗,一個箭步鉆進瞭狹窄的窖口,成瞭第 8 名遇難者。
等到凌福東的弟弟凌福高趕到現場,人們已經找來繩子,要為下窖的他捆上,以作保險。焦急的凌福高手一揮,說握著就行。30 秒後,握著繩子的手松開,一聲悶響,凌福高重重摔到瞭窖底。
繩子最終發揮作用,是在凌澤環身上。8 點 50 分,從縣城趕回老傢的他看到自傢水窖的窖底,當場就懵瞭。他在水窖裡也聞到瞭淡淡的酸臭味,不到 30 秒,他就窒息,暈瞭過去,被人用繩子拉瞭上來。
凌澤環 10 分鐘後才蘇醒。根據他的描述,人們方才意識到井下可能有毒氣。村民鑿出瞭直徑 1 米的通風口,用風機對著水窖吹氣。9 點 10 分,一隻雞被投入窖內,安然無恙,4 位村民隨即下井施救。
9 位昏迷的村民被抬瞭上來。守候多時的村中老者立馬撲上去,給每個人針灸,掐人中,血從他們的嘴裡流出,此外再無反應。9 個人的臉清一色烏黑,嘴唇發紫,早先入窖的幾人身體已然變色。
從縣城駛出的救護車大約 10 點到達黃胎屯。最後一批受害者被送至醫院,已經將近正午。
晚間 6 時 50 分,平果縣人民醫院宣佈,9 名在窖內昏迷的村民搶救無效,全部死亡。
事故調查組次日公佈的結果顯示,儲水池底部殘留 13cm 高的混濁積水,和池內木頭等雜物,在高溫環境下封閉瞭 32 天,高溫厭氧條件產生瞭沼氣,引發瞭中毒。
五
凌澤環的手機裡有幾十張照片,從破舊的磚瓦房,到工人們熱火朝天夯地基、抹水泥,再到新居裝上氣派的酒紅色防盜鐵門,一年裡,他記錄下瞭新房修建的每一個重要瞬間。
凌澤環的手機裡記錄著修建新房的諸多瞬間
這些照片一度令他喜悅。他和弟弟凌澤敏合計,新房蓋好瞭,趕緊結伴去廣東打工,把建房借的錢還上,就擺脫瞭半輩子的苦日子。
現在,這套新居大門緊閉,門梁結瞭蛛網,防盜門上落滿瞭灰。凌澤敏說,不知道自己還敢不敢回去住。唯一能確定的是,要找一個黃道吉日,把吞噬瞭九條性命的水窖," 永遠地填上。"
6 月 12 日的一個小時裡,這個原本向好日子奔去的傢庭,瞬間陷入巨大的悲痛。老母親體弱多病,小兒子的死摧垮瞭她的身體。哭瞭幾天後,老人咳嗽的老毛病重瞭,總上不來氣,凌澤環隻能帶她不停去醫院。
命喪水窖的凌澤敏留下瞭 7 歲的兒子,剛上小學,很黏自己的叔叔。大人們回憶那天的慘劇,這個小男孩就靜靜地趴在門外,聽到爸爸的死也不說話。凌澤環知道自己離不開平果縣瞭,他找瞭一份白天送酒、晚上照看燒烤攤的工作,一個月 2000 元錢,為的是時間自由,能照看一老一小。偶爾晚上出去送酒,7 歲的小侄子扯著他的衣服,蹲在三輪車貨鬥裡,堅持和他一起去。
這場慘劇裡,除瞭年逾六十的凌福謙,其餘 8 人全部是傢中的主要勞動力,14 個孩子失去瞭父親。
黃忠寶和黃忠寧兩兄弟也在老傢置辦新房。事發時,房子隻拿紅磚搭出瞭大體的框架。屋主離世,工程陷入停頓。快半年過去瞭,黃傢的新房裡依舊堆滿瞭破塑料佈、磚塊和廢舊的木板。
黃忠寧死後,除瞭葬禮,母親凌美香再也沒敢回黃胎屯。路過出事的水窖,她的眼淚憋不住。她不想再建那棟新房,也沒錢建。
沒瞭兒子養老,凌美香和老伴隻能去市場賣菜。一把菜賺 6 角,一天賺 20 多元。她交不起市場的攤位費,工商經常來驅趕她。可工商也知道這個老人剛剛沒瞭兒子,光嘴上念叨,不忍心真攆她。
這個小村莊因慘劇而喧囂一時的輿論很快平靜。一位失去瞭丈夫的女人不敢聽愛人的名字和有關水窖的一切,另外一位妻子不得不每月打工賺 1500 元養活孩子,盡管她被切掉瞭一大塊膽囊。
父親去世後,許英燕在外打工的哥哥從廣東趕回,治喪全程幾乎沒掉眼淚。7 月中旬,他回廣東的廠裡辭瞭職,在平果縣城謀瞭一份差事。
許英燕問為什麼,一直沒哭的哥哥隻一秒就崩潰,眼淚流瞭一臉," 我真的很怕你們再出事,照顧都來不及啊!"
六
對於凌美香,遺憾已無可挽回。她未能見到兒子最後一眼。6 月 12 日,她跌跌撞撞從縣城的住所趕到醫院,兒子已在急救室搶救,後來被鎖進瞭太平間。等到第二天,兒子被送回自己手裡,已是一盒骨灰。
事發當天晚上,平果縣人民醫院 12 層,會議室外跪著一堆村民,會議室裡,縣鎮兩級主要領導坐在桌的一邊。
9 戶遇難者傢庭一致地回憶,當時政府給予瞭多項承諾,包括每戶 10000 元的喪葬費,由民政系統劃撥 5000 元臨時救助,為部分遇難者傢庭申請危房補貼,解決子女的上學問題,幫每戶申請低保,嘗試為遇難者申請 " 見義勇為 " 稱號,給遇難者傢庭配對 " 一對一的對口幫扶幹部 ",並解決黃胎屯吃水難的問題。
一個月後,黃胎屯的這場慘劇得到瞭定性:單純的 " 意外事件 ",不是 " 安全生產責任事故 "。
一些傢庭等來瞭民政系統認定低保的調查組。調查組告訴他們,傢裡房屋的質量 " 太好 ",或是適齡勞動力數目 " 太多 ",不符合認定的標準,不能申領低保。好幾個孩子由政府安排進瞭城裡的學校就讀,可傢裡掏不出生活費。
9 月 21 日,新安鎮負責宣傳,同時全程參與事件善後工作的一位幹部向記者表示," 村民當時情緒過於激動,理解錯瞭當時的承諾。" 她說政府答應為 " 符合條件的傢庭 " 申領低保。在有慈善助學基金的情況下,優先為這 9 戶人傢的孩子發放補貼。
" 不算貧困的傢庭 "。他傢 " 有 3 個兒子,兩個娶瞭妻,5 個壯年勞動力 "。可孩子們都在廣東打工,凌福謙的老伴桌上擺著發黴的咸菜,每天靜坐在空無一人的大屋裡,電視開著靜音播放抗日劇,老鼠咬東西的聲響格外清晰。
這位鎮幹部表示,目前除瞭 " 見義勇為 " 稱號懸而未決,水源問題 " 還在走流程 ",政府的承諾都已兌現," 該給的撫恤都發下去瞭。"
8 月底,水利局試著開井,水湧瞭出來,圍觀的村民們鼓著掌歡呼。人們迎著鑿井的人去吃飯,剛喝一碗粥的功夫,井就一滴水也不出瞭。
一個月後,在政府的協調下,黃胎終於和更遠的村莊達成瞭供水協議。施工隊穿山越嶺,在堅硬的石面上修出水渠,砌出儲水的池子。傳言說,因為路途遠,工程量大,想喝新鮮水," 最快也要到明年春節 "。
9 月初,豐水季來臨,黃胎屯沉寂許久的 " 自來水 " 終於被重新激活。興奮的村民一早就守著自傢的水龍頭搶水。人們各懷心事,有的一心想棄用不堪的水窖,有的想用新鮮的水洗洗晦氣。有老人用這 " 頭茬的山泉水 " 煮瞭一鍋飯,打開鍋蓋,掛著笑的表情瞬間凝固在臉上——飯上蒙瞭一層黑乎乎的污垢,散發著淡淡的腥味,像青苔。
在大石山區的很多田地,石頭都最為顯眼
如今,村子裡哀傷的氣氛漸漸淡去。村裡的男人帶著陌生人參觀村莊,說 " 我們這有山有水 "。旁邊打鬧的孩子們笑作一團,做著鬼臉喊," 有山沒水好不好,有水就不會死人啦!"
事發 3 個月後的一天下午,黃胎屯一位 80 多歲的老人坐在村口,眼睛直直地盯著山谷外,自顧自地嘟囔," 我們的祖宗是不是有病,明明沒有水,為什麼要把村子落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