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見病病人組搖滾樂隊:我不罕見 你也不必抱歉

10-18

據《中國青年報》10 月 18 日報道,一支由罕見病患者組成的搖滾樂隊成立已有兩年多。他們有的坐著輪椅,有的一臉稚氣卻滿頭白發。在外人眼裡 " 病懨懨 " 的他們,卻在舞臺上綻放出搖滾之花。

隨著吉他掃弦的動作,崔瑩的輪椅微微晃動。作為一名樂手,這幾乎是她最激烈的搖滾姿態瞭。

因為成骨不全癥,她很小的時侯四肢就停止瞭生長,踩在輪椅踏板上的雙腳無法觸碰到地面。因為沒法走路,鞋永遠都雪白雪白的。攥著吉他撥片的手指,脆弱到可以向外折成 90 度,甚至可能因用力過猛而骨折。

印花長裙遮擋住的雙腿上,放著的吉他跟她差不多高,話筒的高度被調到最低。為瞭跟上節奏,那雙雪白的鞋子在踏板上用力擊打著,柔弱手指也因為把吉他撥片攥得太用力而關節泛白。

8772 樂隊演出 圖:新華社

全體發病率約為萬分之一到一萬五千分之一的罕見病,讓她成瞭人們口中的 " 瓷娃娃 "。很多時候,隻有當節奏響起,那些脆弱的骨頭才顯示出力量。

在舞臺上,她是 8772 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這個樂隊的名字是 " 病痛挑戰 " 拼音首字母 BTTZ 的數字變形,樂隊現有的 7 名成員全部是罕見病患者。他們有的坐著輪椅,有的一臉稚氣卻滿頭白發,也有的看似十分健康,但是上下樓梯時需要小心翼翼地扶著墻探出腳去。

他們沒有健康的骨骼、眼睛、血液,他們身上的病癥可能幾萬人中才出現一例。他們唱原創、唱流行、唱搖滾,在忽明忽暗的舞臺上跺腳、晃腦袋。

" 病痛隻是一種狀態,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尊嚴。我們希望讓大傢看到我們的力量。" 同樣患有成骨不全癥的主唱王奕鷗告訴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她身高 1.4 米,聲音輕柔,曾創辦瓷娃娃罕見病關愛中心,如今是病痛挑戰基金會的理事長。" 人們總會幻想罕見病患者應該是脆弱的、絕望的、無能的,我們要做的就是打破這些幻想。"

就像舞臺上的崔瑩。燈光刺眼,音箱顫栗,她像任何一名搖滾樂手一樣,迎接著掌聲、歡呼和善意的目光,力量仿佛無可阻擋。

隻是大部分時候,這些罕見病人的力量,隻能靠那些連接著吉他、貝斯、架子鼓的電線被傳遞出去。

當音樂結束,崔瑩甚至沒法自己走下舞臺的階梯。每次出門,她都需要最親近的兩個人陪在身邊,母親推她去衛生間,父親把不到 80 斤的她抱到車上。

愛踢球的貝斯手王瑤,大多時候隻能看著別人踢球。因為患有血友病,他四肢的關節會因過度運動在一小時內腫成饅頭大小,伴隨的是 " 比生孩子還強烈的疼痛 ",這種疼痛級別的表述 " 是經過醫學鑒定的 "。電吉他手程利婷兩三歲時突發小兒麻痹,一天之內四肢就癱軟瞭。母親把她抱起來時甚至需要用竹席包裹著,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任何關於行走的記憶。

因為行動不便,程利婷習慣瞭一天都不去衛生間。直到現在,坐在輪椅上的她也總聽到有人說:" 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真是可惜瞭。"

登上舞臺前,他們對自由的想象大多和身體一起被病痛困住。13 歲時,崔瑩偶然聽到電臺裡在放鄭智化的《水手》,覺得 " 就是在唱自己 "。從那以後,她開始自己寫詞譜曲。不敢大聲唱,她隻能小聲地哼,錄制的磁帶塞滿瞭整整一個大箱子。沒有吉他,她就抱著一把芭蕉扇亂撥,手指都被刺破瞭。

" 寫多瞭就開始想,怎麼才能讓別人聽到呢?那該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啊,想想就激動。" 她看著窗外說。因為患病,崔瑩的眼白呈淡藍色,仿佛永遠隔著一層薄霧。

幾年後,在一次為罕見病患者組織的活動上,她演唱瞭一首自己創作的歌,輕輕問臺下:" 想一塊兒組個樂隊嗎?"

從那以後,大傢每個周二都會圍成一圈兒,為瞭一句歌詞、一個音符反復練習,黃昏的陽光灑在房間的地上,灑在樂器上和輪椅上。從起初的零基礎開始,如今他們已經能夠完整流暢地表演十幾首曲目。

一次演出活動結束之後,臺下所有的觀眾都走光瞭,隻剩下一個腦癱的病人呆呆地坐在一張石頭凳子上。過瞭好一會兒,他慢悠悠地說:" 按理說,以前像咱們這樣的人應該也不少吧,怎麼就沒留下什麼痕跡呢?"

今年 2 月,8772 樂隊在國際罕見病日演出 圖:中國青年報

8772 樂隊的樂手們其實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這個社會上他們的痕跡會變得和疾病一樣罕見。6 歲之前,崔瑩骨折過二十幾次。到瞭上學的年齡,沒有學校願意收她。

患白化病的節奏吉他手謝航程頂著一頭耀眼的白發。他在小學四年級時輟學,被父母送到外地學嗩吶。學校曾經強制要求他把頭發染成黑色,還需要開一個 " 非傳染性疾病 " 的證明才能入學。提及這段往事的時候,這個一貫開朗的大男孩把嘴一撇:" 我不想說。"

從 6 歲到 16 歲,當同齡人坐在教室裡的時候,崔瑩隻能坐在床上,每天早上把一個 800 毫升的水瓶灌滿熱水,放在身邊喝一整天。

傢裡重新裝修過一次,吊燈的開關被特意安在墻面的中下部。整整 10 年時間裡,她都隻能待在 30 多平方米的傢中。長期待在室內,她的皮膚變得和鞋子一樣雪白。

在一間不到 10 平方米的房間裡,父母的床擺在一頭,她的 " 床 " ——一張木制的長椅擺在另一頭,中間隔著的小書桌正對窗外。崔瑩對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無比熟悉,隨手指著墻上一副寫著 " 真善美 " 的書法說:" 你仔細看,那個‘美’字比另外兩個字要稍微小一點。"

她傢幾百米之外就是長安街,可對崔瑩來說,這個緊鄰北京二環路的位置並不方便,老舊的小區沒有電梯,下樓必經的 21 層臺階可以輕易將她困住。她在北京生活瞭將近 30 年,至今沒去過故宮。

初中時,有所高中派老師去傢裡給崔瑩授課。每個周末,學校還會安排同學去看望她。看到同學們在一起暢聊,從未有過社交生活的她總會突然覺得孤獨和憤怒。" 那時我覺得他們不理解我,我也不屑於加入他們無聊的談話。" 崔瑩一手支在床上,一手扶著桌子,前後搖晃著輪椅,那是她平時的運動方式," 其實挺自卑的,卻又帶著點莫名其妙的驕傲和自大。"

除瞭毫無掩飾的歧視,有時,溫情中也隱藏著尖刺。幼兒園的老師怕崔瑩再次骨折,會叮囑其他小朋友 " 不要跟她玩 "。走在路上,會有人過來摸著她的頭:" 姑娘,你可得好好活著。" 她莫名其妙:" 難道我看起來像是不想活瞭嗎?"

小時候的程利婷學習成績特別好,傢裡一整面墻都是獎狀,老師表揚她的時候總是強調:" 人傢都那樣瞭。" 當時她沒在意,還覺得挺高興。可後來想想," 那樣 " 其實是一種潛在的俯視姿態。

" 別人對我的期望是更低的。" 崔瑩說," 他們總是會下意識地覺得我脆弱,或者做不好任何事情。其實我們不需要同情,也沒那麼脆弱。我們需要的隻是被當作正常人。"

為瞭證明自己可以跟別的孩子一樣學習,程利婷借鄰居和姐姐的課本來看,還給自己制定瞭課程表,甚至還安排瞭晚自習。除瞭看課本,她還學電腦、學美術,是北京市第一批考取駕照的殘疾人。此時的她坐在北京 CBD 一間英語培訓班的教室裡,已經上瞭一天的課程。" 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幹。"

學會電腦之後,程利婷在網上為自己找瞭一份發廣告和傳資料的兼職,第一份工資是 60 塊錢,為此她還特意辦瞭一張銀行卡。" 但我還是喜歡收現金,那跟把錢打到卡裡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後來,她又找瞭一份遊戲設計的工作,忙碌時每個月能掙八九千元。她會悄悄替父母在網上訂好機票,然後通知他們 " 明天去海南旅遊 "。

他們不喜歡聽到別人說自己 " 真不容易 "。" 如果無障礙設施都完善的話,我們就沒有什麼不容易的。" 在十幾歲時寫的日記裡崔瑩就認定," 堅強隻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

跟每個普通人一樣,他們也有再尋常不過的得意與煩惱。崔瑩喜歡自己的嘴,因為 " 小 ",最不喜歡 " 身上的肉 "。程利婷最喜歡自己的手,因為 " 好看 ",最不喜歡自己彎曲變形的脊柱。謝航程也喜歡自己的手,因為那是一雙 " 能彈琴的手,能創造未來的手 "。王瑤不喜歡自己的腿。他們在歌裡唱:" 這樣的我從不罕見。"

樂隊成立兩年來,他們經常被起問成立的原因,但是很少有人在意過他們給出的第一個答案—— " 因為喜歡音樂啊 "。

自從半年前來到北京,謝航程的頭發再也沒有染過。他現在是皮村一所小學的兼職音樂老師,除瞭教課,他每天花十幾個小時練琴,十個手指磨出瞭厚厚的繭子。滿頭的白發讓路人以為他是外國人,經常盯著他看,但他從不回頭。他的屋子裡放著 3 把木吉他,一把電吉他,還有一整套音響設備,加起來差不多價值一萬多元,而每個月的房租七百多元,傢裡除瞭樂器,唯有的傢具就是床、桌子和衣櫃。

" 你覺得自己不如我堅強,隻是因為你沒有遇到像我一樣的處境。" 崔瑩說," 每個人都有脆弱之處,隻不過我們的更顯而易見罷瞭。"

王瑤在用藥之後,劇痛再也沒出現過,他終於也能跟普通人一樣出門、工作、生活,但是從前的同學沒有一個人向他表達祝賀。後來他也想通瞭:" 人性是每個人都擺脫不掉的。"

他依舊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但也發現,這幾乎是身邊人共同的困惑。

有時他們也會想,如果有機會重來,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程利婷想瞭一晚上,依然選擇保持現狀。

" 是疾病讓我擁有瞭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如果我是健康的,就不會是現在的我瞭。" 說話的時候她正在開車,熟練地使用著殘疾人駕駛裝置控制剎車和油門。

在王瑤看來,比起 " 健康 "," 不一樣 " 顯得太微不足道瞭。" 如果有機會重來,我一定選擇過一次沒病的人生。" 他沒有一絲猶豫," 肯定會更過癮吧,起碼能踢一天球。我沒必要做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也沒必要承受無端的痛苦。"

但是 " 如果 " 從來不存在。

" 真正的現實是很難逃避的。" 崔瑩說。對他們而言,音樂並非一個現實的避難所,更像是一個朝向更好生活的助推器。

明明滅滅的燈光下,他們閉上眼睛,肆無忌憚地高唱:" 誰都不必說抱歉。"

(中國青年報 玄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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