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彧在前段時間離傢出走瞭,所謂 " 離傢出走 ",他並沒有離開傢族企業的所在地——湖北隨州,隻是他不去工廠裡瞭,而父親就把傢安在自己一手創辦的這個工廠裡。
韓彧的離傢出走,主要的原因還是與父親的沖突。
韓彧的父親是個典型的一代企業傢,把工廠當傢,喜愛閱讀 ( 紙質書和報紙 ) ,對馬雲的淘寶很瞧不上眼,每天早晨都要求員工參加 " 軍訓 "。而韓彧正是因為經常逃避和缺席軍訓,而受到父親的嚴厲責罵。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父親早就覺得這個兒子做事太浮躁,而韓彧認為父親太守舊,分開一段時間,或許對雙方都是最好的結果。
這是一傢典型的制造業傢族企業,主要生產床上傢居用品和服裝,這個行業目前競爭很激烈,利潤也變得微薄。隨州是制造業企業非常集中的地方,而近年來變得愈發蕭條。
韓彧隨手指著路邊的一傢破敗的工廠:" 這傢企業以前在我們這兒很有名的,就是在去年,因為銀行抽貸,就倒閉瞭。" 而這樣的故事,韓彧能說出不少。
韓彧雖然有著 " 富二代 " 的標簽,但他絕不是紈絝子弟,相反,他無論是在傢族企業的產品品牌 ( 三夢傢紡 ) 建設上,還是自己在外做的汽車貿易公司,都取得瞭不錯的業績。可是韓彧的做事風格就是得不到父親的認可,這樣的裂痕在制造業傢族企業中似乎普遍存在。
當前是中國傢族企業傳承的密集期,改革開放以來創業的第一代企業傢,大多已步入花甲之年,如何把自己打下的基業傳給下一代人,是他們首要考慮的問題。
而絕大多數的一代企業傢,都是從制造業起傢的,很多人從手工作坊開始,然後前店後廠,先做代工,再做自有品牌。當 "Made in china" 的字樣出現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也正是中國經濟實現騰飛的時期,其背後是千千萬萬制造業傢族企業的辛勤勞作。對於中國的 " 世界制造工廠 " 這一稱謂,在大眾語境下並非是很正面的,更勿論抓住媒體眼球的是互聯網英雄的創業故事與企業大佬的縱橫捭闔,但被冷落的制造業傢族企業才是中國經濟的中堅力量,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所以說,制造業傢族企業的傳承,關乎到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是相當長一段時期最值得關註的經濟大事件。隻是,誰來接中國制造業的班 ?
創二代的前半生
制造業傢族企業接班的最大難度,在於兩代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必須要硬性的捏合到一條軌道上。這其中有對父權的反抗,有理念的沖突與思想的差異,特別是在外部經濟環境不好的情況下,接班難度就進一步加大。
王爾虹應該算是溫州華迪鋼業集團的三代瞭,她有一次春節剛過後回到傢族企業的工廠,門衛大爺把她叫住瞭質問。她被弄得不知所措:" 你不認識我瞭,我是這裡老總的孫女 "。王爾虹從小就是在廠子裡長大的,小的時候曾經爬上兩層樓高的煉鋼爐,當時把工人們嚇壞瞭。她 70 歲的爺爺是溫州知名的鋼鐵大佬王迪,如今依然每天早晨 7 點就來到工廠上班,對這個孫女的評價是 " 像風一樣,總是見不到影 ",無怪乎門衛認不出來她。
王爾虹如今在上海創業做一個輕奢市場精品線上電商平臺,她是英國留學歸來的,從性格上來看,她甚至有點像《歡樂頌》裡的曲筱筱。王爾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跟先生初識是在酒店的大堂裡," 覺得對方很帥,就主動搭訕,然後閃婚 "。與曲筱筱不同的是,王爾虹沒有做與傢族產業相關的事,她不需要戴上安全帽進車間,雖然這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畢竟,華迪鋼業坐落在溫州的郊區,讓習慣於大都市繁華、流連於華服盛宴的王爾虹很難回去,何況大傢族中也會有其他的兄弟來接班。
曾經有一份調查報告稱有 80% 以上的二代不願意接班傢族事業。如王爾虹,她的人生軌跡很早就與父輩們截然不同——出國留學、在大都市裡工作和生活,接觸到各種流行文化,更具有國際視野。而他們的父輩,則往往是以工廠為傢,對工廠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每天接觸的是老工人、經銷商或者地方政府官員。兩代人有著迥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和生活圈子,在人生觀和價值觀上自然難以彌合。
不過," 不願意接班的二代有 80% 多 ",這個數字恐怕有些偏頗,統計的樣本或許以剛畢業的二代為主。而事實上,很多二代是在外面 " 闖蕩 " 一番後,最終還是會選擇回到傢族企業,如果將樣本的年齡放大,那麼願意接班的人數比例就會大大提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傢族企業能給二代提供更好的平臺和上升通道,這些創二代如果一直在大都市的大企業裡打工,其實就泯然眾人瞭。
無錫金通化纖是一傢具有隱形冠軍特質的企業,二代接班人錢琦淵已經是公司的總經理,他曾在英國留學,後來去瞭加拿大從事金融工作,但是兜瞭一圈之後,能夠感受到職業發展的天花板。而這時,無錫金通化纖在產品上做瞭轉型升級,變得更加具有競爭力,錢琦淵看準瞭趨勢,回到瞭傢族企業。直言不諱的說,如果傢族企業像有些傳統制造業企業那樣,產品沒有什麼利潤,他也不會回來接班。
無錫青山鐵路器材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過菲是傢裡的獨生女,她在國外讀的研究生,學的是金融,回國之後先在國信證券工作瞭一段時間,然後到無錫的玉龍鋼管工作。玉龍鋼管那時正處在股改前夕,過菲來到這傢公司,經歷瞭從股改到過會再到上市的全過程,然後做的是文書工作,同時接待投資者,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挑戰性。這時,過菲接到母親 ( 也是無錫青山鐵路器材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 的召喚,回到瞭傢族企業。
這樣的例子非常多,還有一些二代在畢業後都經歷過一段時間的 " 瞎折騰 "。比如開飯館、建酒店、做改裝車生意,投資電影,總之都是那些自己感興趣的,幾個哥們攛掇一下就可以幹起來的項目。但經歷過這樣一番折騰,很多二代會發現外面的生意沒有想象的那麼好做,傢裡的制造產業雖然也談不上多麼景氣,但畢竟有穩定的客戶、成熟的市場,而自己也有成長空間,於是就乖乖的回來瞭。
套用前段時間很火的一部劇《我的前半生》,其實很多二代也會經歷不同的兩段人生。前半段往往是叛逆的、隨性的,希望闖出一條與父輩完全不同的路,不甘心回到傢族企業,或者即使回到傢族企業,也是被迫的,在理念上與父輩存在巨大的沖突。而後半段則意識到瞭父輩的艱辛,肩負起瞭傢族的責任,與父親的奮鬥腳步變得合拍共振,共同面對波詭雲譎的市場環境。
兩段人生,不能簡單的評價孰優孰劣,回到傢族企業,面對一個註定要衰落的行業,就真的好嗎 ? 有些二代反而是踏上瞭一條更為心酸和煎熬的道路。
泉州有一傢生產文具的傢族企業,兒子出於責任回來接班,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挽救市場的頹勢,面對空落落的廠房,不知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佛山有一傢做鋰電池的傢族企業,傢裡唯一的女兒在美國讀到瞭博士,對做學術也非常感興趣。但父親希望她回來接班,被迫歸國後在企業裡沒做到一年就走瞭——那是真心的不喜歡,父親一急之下中瞭風,她還會再回來嗎 ?
更有甚者,有一傢諸暨的制造業傢族企業的一代創始人陷入連環擔保泥潭,結果子還父債,在上海做傢族相關產業的兒子竟然被誘捕拘留,出獄後完全喪失瞭當年的銳氣,無論是大傢族還是小傢庭都毀瞭。
都說富二代是含著金湯匙長大,這是一種幸運,那麼不幸的一面就是他們並不能自由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制造業傢族企業的傳承,在一定程度上是給二代們套上瞭一個銹跡斑斑的緊箍咒,他們不再有恣意的人生,而要肩負起重大而又艱難的使命。
當然這個話題也沒必要想得那麼沉重,同樣有不少積極樂觀的東西。有些 "90 後 " 的二代,在國外留學歸來後主動選擇回到偏遠的傢族企業,而不是留在大都市 ; 也有的二代,在大學還沒畢業時就輟學回到傢族企業,從基層幹起為接班做準備。而實際上,1.5 代——也就是與父輩一起在新領域創業的傢族子女,更容易獲得成功,當然這種現象並不是在制造行業裡獨有。
總有人會接中國制造業的班,隻是每個二代的接班路徑不一樣,而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他們的人生。
蘇寧董事長張近東和兒子張康陽
接班的重重路障
制造業傢族企業傳承的難度首先在於二代的接班意願。當然,想接班和接好班是兩回事,而未來中國制造業乃至中國經濟的持續競爭力,就在於能不能接好班,年輕的二代會面臨著重重路障。
有趣的是,一些傢族企業的接班人對於工廠搬遷的經歷記憶猶新。仔細想想,偌大的一個工廠完成搬遷,是個浩大的工程,這其中牽扯到項目的管理,與老員工特別是 " 老臣 " 的磨合,還要懂機器設備的技術操作。這些幾乎是都是制造業傢族企業傳承所要註意的問題。甚至有的二代因為獨立主導整個工廠的搬遷項目而 " 脫胎換骨 ",他們對於傢族企業運行的各個環節,對於一些專業技術知識,以及對於整個團隊的組織架構,都有瞭更好的掌握和更新的認識。
無錫金通化纖的總經理錢琦淵是在 2010 年回到傢族企業的,先在各個部門輪瞭一遍崗,然後在 2013 年的春節被 " 委以重任 " ——工廠要搬遷新址。錢琦淵主持搬遷協調會議,結果會上吵得不可開交,好像每個部門都在給他出難題。錢琦淵碰瞭很多壁,甚至氣得轉身走人,而父親也不支持他,讓他自己去協調各種關系。那一年,錢琦淵長瞭很多白頭發,也瘦瞭十多斤,經常性失眠。很多人給錢琦淵 " 穿小鞋 ",懂情況的人不出力還欺負他,而他自己也確實有很多東西不懂。事後看來,工廠搬遷對於錢琦淵是個磨礪的過程,他知道瞭機器怎麼拆、線怎麼佈、機器裝好之後怎麼調試,在有些地方比技術人員更精通,瞭解瞭工廠的方方面面,對未來的管理工作大有裨益。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錢琦淵這樣,父親先給他來瞭一場 " 大考 ",更多的人需要自己去摸索,可能碰得頭破血流,但這都是成長的代價。
王偉光是吉林樺鑫包裝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剛畢業時,他是個意氣風發的大學生,卻要進入到一個非常傳統的制造行業,跟父輩、跟老員工之間的代溝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說溝通起來如雞同鴨講,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王偉光雖然開始被安排在瞭總經理助理這個職位上,但後來取得突破卻是在業務層面,做具體的銷售工作。當王偉光拿下幾個大單,就漸漸在傢族企業內樹立起瞭威信,到後來也適應瞭管理工作。
對於二代來說,接好制造業的班,最重要的就是溝通瞭。其實,制造業傢族企業的傳承,相比於其他行業是比較容易的,因為制造業的周期性不強,滿足的是人們基本的衣食住行,有固定的客戶和分銷商。在交接班的過程中,制造業不像 IT 行業的變化太快,不給接班人以足夠的時間來適應 ; 也不像房地產、金融等行業需要一些難以傳承的特殊資源。制造業賺不到超額利潤,但可以做到波瀾不驚,這是適合在傢族內平穩傳承的。隻是二代有時可能會面對不那麼善意的環境,所以才需要溝通。
畢竟跟父輩一起創業的元老,是不容易接受一個毛頭小夥子來指手畫腳的,特別是如果二代還因自己的身份和教育背景而表現出狂妄的話。在一代企業傢、接班人與 " 老臣 " 之間,都可能發生 " 戰爭 ",有時是創始人與老臣疏遠,有時是父子之間出現罅隙,有時是接班人與 " 老臣 " 掣肘。當然,也有很多企業能實現平穩交接,關鍵是要做到:二代懂得尊重,父輩懂得放權,老臣懂得操守。
" 溝通 " 是制造業傢族企業實現成功傳承的重要因素,而從二代的角度來說,傳承的最大難點竟然是 " 技術傳承 "。這與通常所想象的很不一樣,畢竟企業交接班是管理職權的更迭,管理者並不需要精通具體的技術。但是一二代企業傢都不這樣想。
制造業傢族企業的一代創始人,有不少是技術出身,靠著一技之長換得市場。即使是現在有些非制造業的商業零售大佬,最初也是靠技術起傢的,比如紅星麥凱龍的創始人車建新原本是個小木匠,靠給人打傢具賺得第一桶金。所以,一代企業傢中不少人具有濃厚的技術情結。
浙江溫嶺華馳機械的董事長顏建軍就是個對技術很癡迷的一代企業傢,他教育女兒的方式很特別。在女兒八歲的時候,顏建軍就教女兒燒菜,他認為燒菜過程中的用料、刀工、火候,入料的方法和配料的比例,是在實踐中的技術教育。顏建軍要求女兒一定要學機械,而女兒上大學所選的專業也確實是機械工程,每到寒暑假,女兒都會回來在車床和銑床上操作。溫嶺華馳機械是制造凸輪的企業,也具有隱形冠軍的特質。機器人的關節其實就是減速器,這裡面就要用到凸輪,但中國往往需要依賴進口,因為國內的凸輪大多精度不夠。
寧波華液機器制造有限公司總經理翁之旦和他的父親是一對技術達人,父子倆是同學校同專業畢業,都為浙江大學流體傳動與控制專業。翁之旦的父親最初給塑機企業免費設計液壓系統,但前提是要購買兩個結構閥,就這樣一步步的實現瞭原始積累。開著豪車、愛打網球的翁之旦繼承瞭父親對技術的熱忱,他平時不喜歡應酬,更願意待在工廠裡,看看圖紙,畫畫圖紙。比如他看到廠房裡的推車不好,還想自己來改一改,覺得工程師的圖畫得不好,意思沒表達清楚,他就自己親手來畫。
浙江惠泰體育用品有限公司副總經理金航宇直言自己接班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老爸的手藝接不過來。他一兩年的制鞋經驗肯定沒法和父親一二十年的經驗相比的。而如今,金航宇也是個運動鞋的技術專傢瞭,會滔滔不絕的講出很多做鞋工藝的門道。
中國改革開放後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企業傢,有不少是技術出身,對技術有很深的情結,有的既是企業傢,甚至也可稱為發明傢,這是一種很好的現象。美國管理文化的清教淵源,就包括 " 擁有機械天賦、喜歡親力親為的技師精神 "。企業傢的技術傳承,其實也是文化與精神的傳承。所以,有些創二代意識到技術傳承很難,也願意鉆研技術,這是很值得鼓勵的。如今我們國傢倡導工匠精神,那麼技術傳承就是非常關鍵的一步。
誰接中國制造業的班 ? 如何接好制造業的班 ? 在中國經濟轉型升級的當口,這個話題變得愈發重要。
制造業是一國經濟的基石,脫離瞭制造業去發展互聯網、去擴張金融,就會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我們制作《中國制造 2025 傢族企業傳承報告》的過程中,還是會發現一些可喜的現象,不少制造業傢族企業經過長期的技術積累,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它們在朝著進口替代的方向努力。很多以前國內生產不瞭的東西,現在都可以生產瞭。
另一方面,國內的一些制造業傢族企業已經具有瞭隱形冠軍的特質,在某一細分領域做到瞭世界范圍內的第一。就如德國和日本的企業群體的技術結構猶如 " 金字塔 ",底盤是一大批各懷所長的幾百年的優秀中小企業。
全日本超過 150 年歷史的企業竟達 21666 傢之多,絕大部分都是傢族企業,日本企業的平均壽命是 58 年,而中國中小企業的平均壽命僅 2.5 年。日本很多傢族企業幾十年甚至數百年都隻專註於一個領域,成為細分領域裡的隱形冠軍,它們更願意投入資金、人才到技術創新和技術進步中,從而形成良性的循環。而如果中國的制造業傢族企業能夠實現有序傳承,則必然也會造就出良好的企業生態,產生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動能。
應該說,現在並不是制造業傢族企業傳承的最好時期,因為制造業面臨的外部環境越來越惡劣。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環保標準越來越嚴,而且中國在技工教育方面是嚴重缺失的。有的二代會感慨,看到流水線上還有一些白發蒼蒼的老工人,會覺得很不是滋味。有的二代會質問:現在的年輕人,有誰知道鉗工是可以分為八級的 ?
如今,韓彧又在傢族產業的基礎上開創瞭一個品牌,不知道他和父親是否已經完全和解。而企業的軍訓每天早晨依然風雨無阻的進行,近期又舉行瞭盛大的職工籃球賽,在制造業日漸蕭條的隨州,三夢傢紡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依然在堅守著一些東西。
這樣的堅守其實遍佈在中國大地,它們的發展與傳承,不像孟曉舟之於華為、宗馥莉之於哇哈哈、劉暢之於新希望,會得到瞭那麼多的關註。但正是這千千萬萬制造業傢族企業的傳承,決定瞭誰來接中國制造業的班,誰來推動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