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薑思達那天是中午 12 點,剛剛走進攝影棚的思達看上去與 " 年少得志 " 相去甚遠。
他非常疲憊,也不愛多說話,肢體語言寫滿瞭進入陌生環境時的拘謹。直到拍攝結束,采訪開始,這個靠說話走紅的 24 歲男生才慢慢自在起來。
綜藝節目的鏡頭放大瞭一個年輕人的乖張,但我們所看到的薑思達並不招搖;相比旁人賦予的各類標簽和身份,他的狀態更像是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職場新人,正小心翼翼地丈量著自己的天分、野心、焦慮和外界的阻滯,在其間拿捏分寸。
2014 年 9 月的某個晚上,穿著一身半新不舊黑衣服的男孩,走進瞭北京藍色港灣商場的樓梯間。他的頭發長瞭,但沒時間剪,卷曲著垂到耳下,看起來不僅暗淡還有點邋遢。在青白的燈管下,他靠著生銹的樓梯扶手往下看。下面深不見底,黑咕隆咚什麼也沒有。沒有明天要交的節目腳本,也沒有周末要錄的辯論賽題目。
他呼出一口氣,垂下頭。21 歲的單薄胸腔傳出微弱的共鳴,碰到墻,又反回來。
三年後,薑思達想起那一天。那是他疲於奔命的大學三年級的一個周末。跟朋友約瞭飯,但聊不上幾句就焦慮起來,躲到小地方想靜一會,又隻覺得寂寞。他忙得不知早晚,覺得自己都變醜瞭,窮且慌張,還失戀。
說 " 失戀 ",其實也不太準確。他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總是在網上交流的戀人。每天早上他會告訴對方:我醒瞭。回復是:我剛想問你。當他領養瞭一隻貓,會收到一堆貓玩具。那是持續的精神春藥,更是強烈的受挫體驗。
後來他在節目中講過:他們曾有一次機會可以見面——對方發來信息說:我就在你們學校,就在你背後,回頭!他回頭瞭,但他沒有看到那個人。沒有任何人。對方告訴他,這叫 " 我搶劫瞭你的背影 "。
就在逼仄、沉悶的樓梯間裡,21 歲的薑思達想著這一切,想起過會兒還要回學校旁邊那個破舊的內蒙古賓館熬夜碼字。他懷疑這一切都是為瞭什麼,到底有沒有結果。盡管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一切都霧蒙蒙的,但那種尖銳的疲憊和茫然,卻還是栩栩如生。於是他歪歪頭說:" 呀,我當時說瞭什麼來著?總之就是不,開,心。"
撕 去 標 簽
現在薑思達已經剪瞭個很精神的、有點莫西幹式的寸頭。天藍色條紋襯衫的領子支棱著,抵住他左耳那隻長長的珍珠耳環。當他歪著頭思考時,珍珠就滑出一條曲線跟地面垂直,他有貓一般的神氣,也有一種憨直的認真。
他的苦惱自然也變瞭。外貌如何、每天多少任務、忙得能不能睡,隻是細枝末節,往日的迷惑和困窘也都翻過瞭好幾重篇。
四季《奇葩說》之後,在他的短視頻節目《透明人》之前,有一條確鑿的道路在他面前鋪開,延伸到遠方。他有瞭新的感情生活,也有瞭一個又一個任務累加起來形成的龐然目標。
那願景說起來很廣大。在這個垂直、細分的年代,要 " 對話話題中心人物 ",要在六七分鐘的視頻中增進主流與小眾的瞭解,淡化偏見和自以為是,撕下一個又一個標簽。這到底是踏踏實實的目標,還是一個 " 一夜成名 " 的單親傢庭少年的豪言甚至噱頭?對此,薑思達解釋起來很冷靜,曾經的自憐無影無蹤。
" 很有可能做不到。很有可能永遠都做不到。因為我太渺小瞭。也許人傢都沒看過我的東西,或者看過還是那個眼色,還是不理解他不想理解的東西。有越來越多的人支持,挺好,但它一定不是所有人,甚至主流。"
他不會自我期許成為一個改變世界的人,所以 " 不要自我摧殘,要自我安慰,自我獎勵 "。
自我獎勵的方法挺膚淺的,他笑瞭。就是買買買嘛。在《奇葩說》的無數思達式警句中,有一段是這個剁手時代的人們最愛拿出來解壓的:" 你看到那個包真好看,買不起,怎麼辦?"" 你就罵它!呸,真醜!"
去年,在收到一條廣告微博的酬勞之後,他在導購的慫恿下,買瞭一件 8 萬塊錢的大衣。買完就掛瞭起來,從沒穿過。每次看見,他都巨後悔。
"8 萬塊錢啊,捐瞭都比這好!"
沒有掛起來棄之不用的,是想出這個點子的方法。他早早地發現,在節目中強調邏輯起不到很好的傳達效果,而重要的恰是傳達效果。正方或者反方,誰能辯出一個非黑即白的真理?再說,誰見過抽簽能決定的真理呢?他要感染、" 傳染 " 人,要讓人感覺到欣喜和感動,要把他們心中的那個小角色、那點小情緒掏出來,一把抓住,揉熟瞭之後在適當的時機輕輕推出去。
有時,那是從他自己心裡抓出來的。上瞭大學,母親的生意日益艱難,傢境拮據起來。他一邊拿著實習工資,一邊做校辯論隊隊長,還要顧功課,隻能眼睜睜看著旁人大買特買。" 買那些奇怪的東西,品位巨差。自己品位好也買不起,就難過,就很生氣。"
正是這個小小的技巧,和敏銳的觸覺、大量的閱讀、長久的思考、對即時反應的反復訓練,共同造就瞭現在的 " 大美玲 "。
而如果隻是如此,薑思達也就不過如此瞭。從今年春天籌備《透明人》開始,他發覺,情緒性的表達對他來說又不足夠瞭。他要和人類精子庫的醫生聊,和被罵為腦殘粉的 TFboys 粉絲聊,和鹿晗的經紀人聊,和王者榮耀的頂級玩傢聊 …… 在這個萬花筒般流光異彩又區隔分明的世界裡,如果他立志要帶領別人去瞭解,他自己就要先學會把情緒放到一邊。
接受采訪的前一天,薑思達和節目的一位導演就新的議題爭論起來。節目到底應該采取什麼立場?我需不需要有導向性,去撥亂反正、去扭轉現在主流的傾向?這樣是不是才公平?
最終,他被說服瞭。
" 我們必須要均衡,哪怕我自己希望宣揚的是這一邊。有沒有足夠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信心?其實也不一定有,但你應該做的事情就是這樣。"
所謂的增進瞭解、撕去標簽,就建築在這樣反反復復的自我否定、自我博弈上。這當然不容易。何況 23 歲的薑思達已感覺到,連他本身也早已被貼上瞭標簽。
現在,他在微博上有瞭 183 萬粉絲,這對一個年輕藝人來說不算多,對一個意見領袖來說卻已經不算少。而他一收到商業活動的臺本,就難免看到上面寫著:思達傲嬌地說,冒號;思達妖嬈地,冒號;思達轉過來,對鏡頭邪魅一笑,冒號。
那些用以增進感染力的 " 道具 " ——比如一個頭戴紅花或身穿裘皮的造型,比如一次誇張的手勢或者戲劇性的眼神——都被對應瞭貧乏的形容詞,用以定義他本人。他的表達仿佛被表現喧賓奪主。道具似乎要取代劇情。
也許這是樹立個人品牌常見的副作用之一。但薑思達承認,自己還沒有金剛不壞到可以對這些付之於一哂。細微的心理影響就像緩緩浸入肌理的寒氣,不至於讓人覺得針刺火燎,卻足以引發不安。
" 仿佛我就是那個人群中的一個。僅此而已。我被關註的原因,我能表達的,我可以代表的就是那樣。"
" 是嗎,人那麼簡單嗎?人就是一個男生或女生怎麼穿,他(她)的舉止怎麼樣?小黃人可以是嗲嗲地說,可愛地說,那沒問題,那是卡通形象。但我不是小黃人。"
這是個怪圈,卻並不嚴密,他可以不配合,或者配合。更讓他厭煩的言語還有的是——你到底算什麼類別?你垂直到哪?" 這有勁嗎?我活二十年,我該垂直到什麼領域?‘垂直’是個好概念,但後面緊跟著的就是‘變現’。我不能盲目給自己歸類。人有那麼容易歸類嗎?"
薑思達實際上沒有太多時間抱怨或者糾結。在眾多的誤解和急切中,他要迅速生長,迅速強大,才能抵禦這一切。不少人遵照對名人好奇的傳統,問他怎麼平衡工作和生活、想不想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他覺得奇怪:什麼 " 回歸生活 "?追逐目標就是生活的全部啊。
" 每天所想的事情都是圍繞著這個展開,然後把它分解成步驟。所以不太有機會琢磨有的沒的。現在不是那個時候瞭。"
拼 命 去 贏
一個多月前,他夢到瞭去世多年的姥姥。
小時候,他被姥姥和姥爺照顧著,寵愛著。姥姥會把喇叭花搗碎瞭,塗在他的指甲上。姥爺每次見面都會塞給他 50 塊零用錢,直到姥姥去世,直到他成年。他們不逼著他學習上進,也不指導他的人生觀。那是樸素和單純的情感,沒有一絲成年人的計算,沒有一點要拔高的成分。
那是個異常清晰的夢。他從樓上透過窗子往下看,看到打扮鮮亮的姥姥和老夥伴們一起去春遊。天氣很好,她走得很快。他叫她,她沒聽見,他眼看著她走出窗框的邊緣,看不見瞭。下次我一定再大點聲叫你,看看你的正面,他想著,這次你先去好好玩,別分心。
醒來後,他去自己擔任 CEO 的公司上班,戴著眼鏡。眼淚一直在鏡片下面嘩嘩地流。然後呢?" 工作啊,做《透明人》啊,還能怎麼樣?該幹嘛還得幹。"
奔跑著,追逐著。它帶來的歡愉遠勝於錢財和美貌。它包含的無奈,是一種幾乎傷人的劇烈力量。那麼,怎麼這樣不知停歇?怎麼就要這樣急著從一個目標跑到下一個目標,從一次領悟沖進下一次領悟呢?
像大部分的勵志故事一樣,薑思達將這種性格或多或少歸功於原生傢庭,更具體地說是母親。在他的記憶中,她始終是異想天開的、富於激情的、熱氣騰騰的。
在小學二年級的一天夜裡,母親帶著他去火車站,迎接出完差從俄羅斯回來的父親。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街上闃靜無人,雪片輕輕落在他頭頂。母親拉著他的手,突然轉過頭,說:" 要不然我領你去染個頭吧,染塊紅的,去見你爸。" 要不是因為時間太晚理發店全關瞭,也許 8 歲的薑思達就染瞭一頭紅發。" 她就是那種女人。" 十五年後,做兒子的含著笑,興味盎然地回憶道。
" 小學時我們要做剪貼報。那時都是讓孩子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傢長也沒有美感的概念。我媽就非得教我:把這個字寫上,然後慢慢畫一圈邊緣,把它剪下來,再在上面寫字,它就立體瞭。然後,我就做瞭全班唯一一個立體的剪貼報。"
母親好勝,兒子有樣學樣。隻是最初,少年看輕瞭勝負這件事。第一次高考,薑思達失敗瞭。整個中學時期,他顯得像是個平時毫不費力、考試時卻總能化險為夷的聰明人。但結果是,估分 620,得分 597,落榜。" 當啷一下,整個人傻逼 "。
他復讀瞭。過程煩燥,難熬。他看著原來不如自己的人一個個都上大學瞭,還都是好大學。那憤怒就像數年後眼睜睜看著有錢人買買買一樣,無力又無奈。少年很快明白,裝逼是虛偽的,也是害人的。" 突然間發現,憑借你的小聰明,你掌控不瞭高考之類的事,你需要失敗過才能認識到這個問題。" 而媽媽呢?她天性中的趣味和樂觀,顯然戰勝瞭勝負欲。第二次高考,薑思達考上中國傳媒大學。" 她心情還挺好的,反正兒子上大學瞭,也努力瞭,那就這樣吧。"
那時,母親和父親已經離婚。她送兒子來北京上學,在出租車上一路靠著車窗,望著道路綠化帶中大朵大朵盛開的月季。她興頭頭地問師傅:這是真花嗎?真花啊。呀,真花有這麼大朵大朵的,有這麼多嗎?
等到薑思達成瞭大學校辯論隊的隊長,這種沒心沒肺的開朗就成瞭強心劑。當他開始應付不來,甚至希望比賽輸——輸瞭下周就可以休息——的時候,他在通往宿舍的天橋上給母親打瞭電話。媽我實在不想打瞭,好沒勁,好累,成天琢磨這些,好煩。
搞不清楚什麼是辯論賽、什麼叫網綜的母親回答:你要堅持,選中什麼就應該把它做下去;以後沒準,這件事還能幫你做點什麼別的。
" 反正就這麼一句話。我就聽她的,把這個事給扛下來瞭。"
從那時到現在,兒子一路扛下來。他要 " 給喜歡我的人一個大大方方喜歡我的理由 "。他有沒有必要的競爭欲,但現在,他再也不指望靠小聰明就能 " 搞得不錯 "。努力不代表有收獲,但 " 努力本身值得被認可,那不丟臉 "。他再也沒想過把自己藏起來,暗搓搓地一鳴驚人。
" 那是一種心機,對吧?心機這個事,是落不瞭地的。沒勁。沒勁。我不希望被人說,薑思達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 到瞭 2016 年《奇葩說》的第三季上線,母親終於開始追著看瞭。她會每天告訴兒子:記得在愛奇藝泡泡圈跟大傢打招呼,裡面有很多人都支持你。到瞭 2017 年,隻要一到周二,母親就會問:你的《透明人》怎麼還沒發?
如今他依然像小時候那樣陪母親逛街。漸漸地,他發現媽媽沒變多少——走進一傢專賣店,她看中瞭一個包,挽在手上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哎呀真好看,你說好不好看?哎呀,就是有點貴。想放下,又舍不得脫手的樣子,像極瞭跟男友一起的女孩子。" 她就一直‘點嗑’。‘點嗑’你懂嗎?就是東北話,示意那種感覺。"
兒子高興地買瞭。不僅是高興,是 " 太高興瞭 "。那是物質最能讓他滿足的一刻。高過 " 贏 ",高過名聲與自我獎勵,高過標簽和反標簽、努力和自我磋磨。高過一個 23 歲聰敏少年願意思辨和分析的一切破碎道理和繁忙生活。
攝影 王海森 / 采訪、撰文 魯韻子
編輯 韓見/聯絡編輯 梁珂
造型 高雅 / 化妝、發型 萬詩君(東田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