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中國手機 " 出海 " 的首選地往往是印度,不僅僅是因為地理位置相近,還因為印度的市場極為廣大,印度全國手機保有量大約 3 億臺,相當於每 4 個人中隻有 1 個人擁有手機。在這個方面,中國商人看見瞭機會。
據鳳凰財經 9 月 2 日文章,中國手機今年一季度在印度占據瞭一半以上的市場份額,把印度國產品牌擠壓到隻剩 14%。但是同時,中國廠商進入印度也需要小心政治上的風險,尤其是印度的民族問題和法律問題,這些都有可能成為絆腳石。隨著莫迪政府推行 " 印度制造計劃 " 和經濟轉型,中國企業能否繼續成功,還需拭目以待。
以下為文章原文,作者熊乙:
夏海燕第一次踏足印度是在 2008 年冬季。應供應商的邀請,夏海燕前去印度考察。在班加羅爾、孟買兜瞭一圈後就來到瞭德裡。第一次來印度,夏海燕的感覺很不好," 這裡太破瞭,中心城區的馬路牙子是用土堆的,公交車不關門,售票員就吊在門口喊乘客上下車。" 這不禁讓夏海燕想起瞭 90 年代搭長途汽車回縣城的場景。
2009 年 10 月,印度,等待出發命令的公交車。
華強北時代
中國的畫風與印度截然相反。夏海燕去印度那年,北京舉辦瞭奧運會,城市煥然一新,整個國傢都洋溢著熱鬧的氣氛。與這樣的氣氛相襯的,還有深圳福田區的一條街道。
華強北路,這條刻在中國電子發展史上的道路,在 2008 年迎來瞭巔峰時期。在第十屆高交會華強北分會場開幕儀式上,華強北被授予 " 中國電子第一街 " 的稱號,自此確定瞭全國電子商業界的龍頭地位。上百傢手機店聚集在這個南北 930 米,東西 1560 米的區域裡," 各式各樣的新品、山寨品、仿品到處都是…… " 說起華強北當時的紅火,夏海燕至今還記憶猶新。
與華強北不同,印度當時的手機市場還沒有完全打開,使用手機的人還是少數。據統計,印度 2008 年人口 11.57 億,全國手機保有量大約 3 億臺,相當於每 4 個人中隻有 1 個人擁有手機。
華強北的熱潮不僅在全中國蔓延,還席卷瞭印度。夏海燕在考察的時候發現,印度市場上的手機大部分都是從華強北過來的貼牌山寨機。" 不管是孟買、班加羅爾、還是新德裡,隻要是去過的地方,隨便去當地的電腦城一問,賣的基本上都是從那裡(華強北)來的。" 夏海燕肯定地說。
2009 年 4 月 15 日,深圳華強北的 3G 手機批發中心,人潮湧動。
華強北手機在印度的熱銷也催生瞭一種特殊的職業:華強北 " 倒爺 "。他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到華強北采購手機,然後倒賣到印度。在夏海燕的記憶裡,這樣的跨國貿易,中國人始終做不過印度人,原先轉型做貿易的華強北商人,最後都慢慢退瞭回來。
" 印度人在中國能吃苦,會砍價,也沒有‘二道販子’的嫌疑。" 夏海燕解釋說," 印度人的采購價比中國人低,再加上他們對利潤要求也低,中國人很難做過他們。"
雖然華強北商人遭遇瞭挫折,但中國手機在印度的熱銷一如既往。或許是嗅到瞭商機,中國大型手機品牌也開始效仿華強北,紛紛進入印度市場。
2008 年 4 月,一名印度人正在使用手機。
後華強北時代
2015 年,夏海燕與人合夥創辦瞭洋蔥移動,主做手機 APP 分發。曾在華為工作過近 10 年,夏海燕熟悉手機行業的每個細分領域。他很清楚,國內的 APP 分發市場已接近飽和,要從眾多的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實非易事,相對而言,與中國相鄰的印度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一方面,印度的人口紅利與中國相當,未來前景很大;另一方面,像洋蔥移動這樣的中小型科技企業,沒有頂尖的技術,在中國很容易被同行復制和超越,放在印度卻還算領先。
然而現實給瞭夏海燕沉重的一擊,公司成立不到兩年,他就被迫將它賣掉。" 我們走得有點快,超出瞭市場(的需求)。" 夏海燕尷尬地笑瞭笑。在他看來,印度的 APP 分發市場還沒有打開,洋蔥移動的業務量上不去,資金無法周轉,隻能斷尾求生。
2014 年,夏海燕創辦瞭洋蔥移動,圖為夏海燕(第二排左四)與洋蔥移動員工合影。
夏海燕的這次失敗經歷與印度的手機產業密不可分。2010 年前後,中國開始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與此同時,印度尚未步入 PC 時代。盡管如此,巨大的人口紅利仍然吸引瞭大批中國企業進入印度,許多知名品牌如 OPPO、vivo、小米等,開始紛紛佈局印度市場。他們跳過瞭 PC,讓印度直接進入瞭移動時代。
欲速則不達,印度快餐式的手機消費,並不能與中國市場完全接軌。為瞭打開銷路,中國品牌開始轉戰低端市場。" 功能機、低端的智能機在印度都很好賣。" 一位手機配件供應商表示,印度的消費水平不及中國,中國熱賣的中高端機型在印度市場並不吃香,所以手機商往往會選擇低端路線。" 在中國賣 1500 塊錢的手機,到印度後就做閹割版,分辨率降一降,內存降一降,最後外觀看起來一樣,但隻賣 1000 塊錢。" 他說。
" 低配版 " 手機價格低廉,既滿足瞭印度市場的需求,也推動瞭國產手機在印度的銷量大增。據統計,2017 年第一季度,國產手機占印度智能手機市場的份額已經達到 51%,去年同期才 15%,相比之下,印度本土品牌的市場份額則由 41% 萎縮至 14%。
2013 年 8 月 17 日,孟買,一位印度顧客正在手機櫃臺瀏覽。
隨著 OPPO、vivo、小米這些大型品牌進入印度,華強北的山寨機逐漸失去瞭競爭優勢,開始淡出印度市場。不同於華強北商人把山寨機倒賣到印度,這些大型品牌不僅把手機賣到瞭印度,連廣告、店鋪、工廠也全都搬到瞭印度。
王茂太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來印度時看到的景象。2016 年 4 月,他代表欣旺達來印度考察市場,看到機場內、街道上、商場裡全都是 OPPO、vivo 的廣告," 兩步就一個,兩步就一個,一眼看去這條街全是。"
2017 年 6 月 2 日,瓜廖爾,關閉的店鋪門面上佈滿瞭 OPPO 的廣告。
和廣告一起搬來的,還有手機產業鏈。今年 3 月,欣旺達的印度工廠在諾伊達工業園開業,作為全球最大的智能手機電池供應商,欣旺達選擇落地諾伊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諾伊達所在的北方邦堪稱印度手機產業的心臟,這裡既有欣旺達這樣的手機零部件廠商,也有海派、財富之舟這樣的手機代工廠,既有 OPPO、vivo 這樣的中國手機品牌,也有 Micromax 和 Lava 這樣的印度本土巨頭。
" 這就是集聚效應,和華強北一樣。" 王茂太說。為瞭更好地服務下遊企業,上遊供應商往往會選擇離它們近的地點建廠,久而久之,也就形成瞭一條產業鏈。
2012 年,印度聯邦行政區劃圖。
中國手機商紛至沓來,隻看得見被搶購一空的手機櫃臺,隻聽得見不絕於耳的商場叫賣聲,卻忽略瞭印度市場的風險。
印度的痛點
" 太快,還是要付出代價的…… " 當得知部分生產和實驗設備需要補做 BIS 認證,原定的到貨時間要推遲兩個月,王茂太心裡不免有些失落。
去年 12 月,他向印度政府遞交瞭欣旺達印度工廠的註冊資料,從工廠選址、廠房裝修到產品 BIS 認證,一切在王茂太的預期之內。今年 1 月,按計劃應該把生產設備拉到印度去瞭,沒想到這時候卻出瞭岔子。為瞭不耽誤生產,王茂太隻好通過其他渠道將設備提瞭出來。
在夏海燕看來,中國企業進軍印度的方式總是快得讓人有些難以接受," 上來就直奔主題,談錢、談股份。" 賣掉洋蔥移動後,夏海燕又創辦瞭一傢印度咨詢公司 CloudMagic,為中企落地印度提供解決方案,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協調中企與印度政府的關系。
今年 3 月,一傢中國制藥企業計劃在安得拉邦征地開廠,但當地農民覺得地價太低,不斷鬧事。制藥企業請來當地警察局幫忙,結果卻打死瞭一個農民。如今被當地保護組織抓住瞭 " 辮子 ",眼看場地投瞭,設備也過去瞭,但企業就是開不瞭工。" 中國企業總是先幹,結果發現一個致命的問題就可能導致整個項目停工。" 夏海燕無奈地搖搖頭。
印度的征地法一直為外界詬病。從英國殖民時期的 Land Acquisition Act 1894"(征地法 1894)到 2012 年推出的新征地法," 同意條款 " 和模糊不清的市場價格定義始終橫亙在投資者面前,阻礙瞭外國企業落地印度。
2010 年 8 月 26 日,新德裡,數千名印度農民集會抗議,此前政府為新建一條公路而強征土地。
和制藥企業比起來,OPPO 的遭遇則讓人如芒在背。今年 3 月 28 日, OPPO 印度傳出瞭 " 中國經理侮辱印度國旗 " 的消息,上百名印度員工在 OPPO 公司外抗議,這件事情甚至牽動瞭外交層面。
然而一位知情人士表示,事情並非媒體報道的那樣。當時印度員工貼在墻上的國旗紙張脫落瞭一半,中國的生產班長清理工位時就幹脆撕瞭下來,扔進瞭垃圾桶。原本是一件小事,可一旦牽涉民族情緒,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即使 OPPO 在印度 99% 的雇員都是印度人,他們也必須開除涉事員工來瞭結此事。
2017 年 3 月,OPPO" 國旗事件 " 過後,公司外聚集瞭大批抗議者。
有人曾形容印度是一個軟性民族,他們在意的事情不多,唯獨對民族這件事情尤其認真,這一點在莫迪代表的人民黨執政後更加明顯。人民黨奉行印度教民族主義,印度教民族主義強調印度教至尊,希望在印度建立一個 " 印度教國傢 "。
夏海燕的合夥人就是人民黨的高層,在組建 CloudMagic 時,他向夏海燕提出瞭 " 隻雇印度教員工 " 的建議。如今,除瞭三名中國員工,CloudMagic 從合夥人到員工都是印度教。
與此同時,宗教民族主義衍生出的國傢民族主義已經開始顯現。有人曾用 " 印度一直在中國的陰影之下 " 來形容中印關系,印度也不吝於表達想要超越中國的想法。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印中企需要時刻繃起 " 民族情緒 " 這根弦,以免成為發泄的對象。
2016 年 10 月 11 日,孟買,一名男子騎車駛過印度教民族主義組織民族衛隊的遊行隊伍。
與夏海燕不同,王茂太所在的制造業不僅要面對軟性環境的風險,還要解決許多硬件環境的問題。用王茂太的話來說,印度的配套設施非常不完善,就連非常簡單的 X-Ray 測試實驗室都找不到。為瞭落地印度,欣旺達要從中國把整條生產線都拉過去," 連做設備的一個銑床,我們都要自己運過去。" 王茂太無奈地搖搖頭。
然而,即使基礎設施再簡陋,印度員工再效率低下,欣旺達也還是要去印度的,因為這是一條必走之路。
2017 年 3 月,王茂太所在的欣旺達印度工廠正式開業。
印度的改變
早在 2016 年初,欣旺達就考慮過在印度建廠,因為一項政令。
2016 年 4 月,印度政府宣佈大幅上調手機四大配件(電池、充電器、耳機、數據線)的進口關稅。由於印度本土的供應鏈很不完善,手機企業需要從國外進口零配件,新政策一旦實施,手機企業就需要承擔翻倍的關稅。
消息傳出後,手機企業開始要求供應商到印度建廠,以減少關稅成本。在王茂太看來," 下遊倒逼上遊 ",印度還是在鼓勵本土制造,隻是換瞭一種迂回的方式。
因為損害瞭印度本土手機企業的利益,這項政令頒佈不到 1 個月就被廢除瞭,許多企業因此擱置瞭落地印度的計劃。王茂太卻不以為然," 印度一定會加稅的,因為 PMP 計劃。" 王茂太口中的 PMP 計劃 ( Phased Manufacturing Programme ) 是莫迪 " 印度制造 " 的重要部分,根據 PMP 計劃,印度 2016-2017 年要實現手機電池的本土制造。
2014 年 9 月 25 日,新德裡,莫迪宣佈 " 印度制造 " 計劃,提出一連串吸引外資的重大政策,以打造印度成為全球制造王國。
除瞭 " 本土制造 ",印度在引入外資方面也持續發力。2013 年,印度允許電信行業實現 100% 的外國直接投資;2015 年,印度放寬瞭 15 個主要行業的外商直接投資標準;2016 年,印度更是推出瞭全面外資改革舉措,開放大部分制造業和服務業。
趁著開放的東風,中國去印度的企業也越來越多。今年初,夏海燕在德裡新開瞭一傢中國餐館,專門接待前來印度考察的中國企業," 中國企業去得多嘛,大傢有需要 "。王茂太也在籌謀著工廠的二期建設," 這僅僅是我們的一期,二期在哪裡,就看一期做得怎麼樣瞭。"
中國企業對印度的偏愛,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印度和中國很像。許多學者將現在的印度比作 " 八十年代的中國 ",但縱觀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春秋戰國時期或許是個更恰當的比喻。印度實行聯邦制,邦與邦之間各自為政,國內宗教、黨派眾多;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國林立,先秦諸子,百傢爭鳴。
或許是巧合,回顧莫迪上任以來實施的政策,竟頗有些秦始皇嬴政的作風:實行 GST 稅改,統一印度稅制,就像秦朝 " 車同軌,書同文 ";奉行印度教民族主義,與秦始皇 " 焚書坑儒 " 可謂殊途同歸。也或許是巧合,莫迪 2015 年首次訪問中國,第一站就是西安的秦始皇兵馬俑。
2015 年 5 月 14 日,莫迪抵達西安,當天上午來到瞭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
金磚國傢過去的歷史告訴我們,特殊的時期需要一位特別的領導人。巴西錯過瞭盧拉時代,俄羅斯錯過瞭黃金十年,再想完成經濟轉型已是難上加難。如今印度正值經濟上升周期,莫迪能否效仿秦始皇,整合國力,完成改革,一切尚未可知。
對於中國手機企業來說,印度的經濟轉型也意味著手機行業的重新洗牌,中國企業能否繼續復刻 " 華強北模式 " 又或是 " 另起爐灶 ",一切拭目以待。
(作者 熊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