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恐襲後,有英劇竟為 IS “洗白”?

08-29

寫在前面:奔馳在敘利亞荒原的武裝皮卡上,不同膚色的年輕人手持武器、頭戴圍巾,用英語談笑風生。掏出手機自拍時,他們一齊用右手食指指天,高喊 " 真主至大 "。這是 8 月 20 日起在英國第四頻道(Channel 4)播出的迷你劇《理想國》(The State, 又譯《棄明投暗》《投奔伊斯蘭國》)中的畫面。這些年輕人都是從歐洲加入 " 伊斯蘭國 "(IS)的聖戰者,也是故事的主角。

" 這可比打工翻漢堡肉爽多瞭!"

就在《理想國》播出的三天前,一名摩洛哥裔男子高喊同樣的口號,在西班牙巴塞羅那駕車發起襲擊,造成 14 人死亡。IS 官方宣傳機構宣稱,這是對西班牙加入打擊 IS 聯盟的報復。

在恐襲慘劇發生後不到一周之內放映一部以 IS 為舞臺、以效忠於 IS 的激進分子為主角的劇情片,真的合乎時宜麼?《每日郵報》對《理想國》第一集的劇評表達瞭更嚴重的顧慮:把現實中篤信伊斯蘭聖戰主義、投奔 IS 嗜血政權的惡魔(至少也是鬼迷心竅的笨蛋)" 人性化 " 成外形靚麗、喚起觀眾共情乃至同情的戲劇角色,《理想國》" 像一部 30 年代的納粹招募宣傳片 "。

虛構的戲劇,能否揭露 IS 的現實?

《每日郵報》劇評:" 純粹是毒藥 …… 像 1930 年代的納粹招募宣傳片一樣 ",零分。

18個月的功課,180 分鐘的瘋狂

自 2014 年《理想國》由曾執導熱門英劇《狼廳》的彼得 · 科斯明斯基(Peter Kosminsky)擔綱編劇導演,用四集 180 分鐘的篇幅講述瞭四名出身、動機各異的英國青年聽信網上伊斯蘭聖戰主義宣傳、背井離鄉投奔 IS 之後的遭遇。

出身倫敦的巴基斯坦裔二代移民 Jalal(左)原本是典型的好學生,精通阿拉伯語、能背誦古蘭經,有一個曾在敘利亞內戰早期投奔 IS 的哥哥。在從 IS 的網上雜志中得知哥哥成為 " 烈士 " 的消息之後,Jalal 決定追隨他的腳步,帶著喜歡尋求刺激的好友 Ziyad(右)離傢出走,加入 IS 領導的 " 聖戰 " 隊伍。

年輕的單身母親 Shakira(左二)是一名初級醫生,有過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作為一名新皈依伊斯蘭教薩拉菲派的激進主義者,Shakira 對 IS 所宣傳的理念篤信不疑,決心帶著九歲的兒子 Isaac(左三)一起加入這個符合自己價值觀的國度,用醫療技能為建設 IS 添磚加瓦。

相比之下,女學生 Ushna 的動機則單純得多,她加入 IS 的唯一理由就是向往能與聖戰者結婚,成為 " 獅群中的雌獅 "。在冒險越過土耳其南部戒備森嚴的邊境線之後,四名主人公懷著各自的目的與共同的激進伊斯蘭信仰,來到瞭 IS 旗下。

《理想國》的故事背景設定在 2015 年,當時 IS 已奠都敘利亞城市拉卡(Raqqa),並在摩蘇爾戰役中擊潰瞭伊拉克政府軍,其殘暴的手段開始成為全球媒體的焦點。作為一部全程在西班牙拍攝的虛構性作品,《理想國》無法像紀實作品那樣直接表現 IS 境內的真實情況。因此,主創團隊對 IS 的內部生態進行瞭深入的研究,從 IS 宣傳材料與對潛逃回歐洲的 IS 前成員的采訪中收集瞭大量素材。

在接受《國傢地理》采訪時,導演科斯明斯基表示《理想國》人物與劇情純屬虛構,但每一個情節與設定都能從劇組之前的研究素材中找到原型;《理想國》開機之前的研究總共持續瞭 18 個月,而投奔 IS 的聖戰者在加入 IS 隊伍後通常也活不到這麼久。

導演科斯明斯基(右)與扮演 Shakira 的演員在位於西班牙的片場。目前逃回英國的前 IS 成員通常會被判平均 8 年監禁且全部禁止采訪,劇組隻好從歐洲其他國傢尋找采訪對象。圖片來源:National Geographic Australia

18 個月的功課最終濃縮成 180 分鐘的日常與瘋狂。在劇情開始,IS 對新加入的成員嚴加監管,電子產品恢復出廠設置,如果發現未蒙面的女性圖片,即便是母親也必須刪除。新成員在投奔 IS 前的個人身份也必須 " 出廠設置 ",在集會上將護照與其他 " 非法 " 出版物一並燒毀,在 IS 內部隻能以昵稱示人。

Jalal 從手機上刪除母親的照片。

除此之外,在劇情前半段,IS 似乎並未展現出其暴虐的一面,鏡頭節奏平和、色調溫暖。新加入 IS 的一群歐洲 " 聖戰者 " 當中除瞭主角 Jalal 和 Ziyad 二人組是巴基斯坦裔二代穆斯林移民之外,大多是新皈依的白人,對伊斯蘭教法有著比先天穆斯林更狂熱的服從。而在未婚女性的集體宿舍裡,負責管理新 " 移民 " 的教官也是一位教條主義的美國皈依者。

IS 的新兵營裡有一座遊泳池。新皈依的德國 " 聖戰者 " 在下水前堅持遵循聖訓規定從左邊脫衣服,出身穆斯林傢庭的 Jalal 和 Ziyad 反而從右邊開始脫瞭。在這之後,來自歐洲的新 " 聖戰者 " 們在泳池裡打起瞭水仗。

IS 將未婚女性安置在宿舍裡統一管束。在絕對不會有成年男性進入的公共空間裡,女性不必遮蔽面部,似乎比預想中要 " 自由 " 很多。Shakira 甚至認為,IS 的生活有如 " 一個超酷的俱樂部 "。

Shakira 和 Ushna 在 IS 的第一晚有如置身於普通的女子宿舍當中,一名新皈依的美國女性負責管理所有未婚女住戶的起居生活。這就是在 IS 的生活麼?

隨著主人公們在 IS 生活的時間不斷增長,IS 的真實面貌才開始逐漸暴露出來。首先是其意識形態中的死亡崇拜:IS 篤信伊斯蘭教末世論,認為男性穆斯林必須投身一場必敗的 " 聖戰 " 中才能上天堂。

對女性穆斯林,IS 則要求對聖戰者絕對的服從。不但不能獨自從事任何工作,沒有男性監護人陪伴時更不能出門,除眼睛以外的身體不能有任何裸露。

獨自出門的當地婦女(左)因違背瞭 IS 的禁忌,被女主角所在的未婚婦女隊伍判處肉刑。與被懲罰的婦女不同,處刑者大多是外國新皈依的穆斯林。

IS 主張 IS 是遵照伊斯蘭教法的、屬於穆斯林的神權國傢。但在實際操作中,伊斯蘭教義在 IS 的執行時常蘊含著矛盾乃至反抗。新皈依者的伊斯蘭教法成為針對本地穆斯林的暴政,即便 IS 狂熱的支持者也常為教義和倫理發生爭執 …… 在 IS 裡,誰更能代表伊斯蘭?

狂熱的 Shakira 希望能去醫院為 IS 工作,但 IS 禁止女性獨自出門。Shakira 不得不利用伊斯蘭教法中對 " 男性監護人 " 的定義,讓兒子 ISaac 為自己開瞭通行證。

應該如何對待被俘虜為性奴隸的雅茲迪派女性?《古蘭經》沒有譴責奴隸制本身,《理想國》對這一點也沒有回避。但在教義與倫理面前,IS" 聖戰者 " 之間也存在難以彌合的爭議。

與此同時,在死亡崇拜的意識形態驅使下,IS 的神權統治機器殘暴而嗜血。公開處刑成為昭示權力的最主要手段,對居民的小恩小惠僅存在於政治宣傳當中。隨著一開始兄弟姐妹互相關愛的假象被徹底戳穿,即便篤信 IS 激進理念的主人公,也不得不在快速升級的暴力中迎來抉擇的時刻。

Shakira 一廂情願地希望 ISaac 能在 " 有信仰 " 的環境裡長大,但不想讓他看見街頭酷刑的場面。比酷刑更可怕的是,如果繼續在 IS 待下去,ISaac 遲早會習慣並愛上暴力。

帶領 Jalal 的老兵曾在薩達姆軍隊服役,在美軍監獄裡加入瞭 IS 的隊伍。作為 " 開國元勛 ",他掌握著 IS 成立早期不光彩的秘密。

而在紀錄片鏡頭至今仍無法企及的地方,《理想國》也在用戲劇的眼睛窺探著 IS 黑旗下隱秘而危險的私人世界。基督徒的丈夫為保妻逃難扮演順民,同性戀醫生即便隱藏性向,也難免因未婚被 IS 懷疑 …… 在死亡與自由之間,陽奉陰違的雙面生活能維持多久?

Jalal 與一位嗜咖啡成癮的藥店老板成為朋友,咖啡恰恰是被 IS 禁止的飲料。喝不喝咖啡是 Jalal 面對的第一個抉擇,但遠遠不是最後一個。

在故事的最後,四名主人公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和 IS 的罪惡?答案並不是一致的,但即便幡然醒悟,他們也不得不為自己幼稚的決定付出應有的代價。

人性化的 " 聖戰者 ":透視還是洗白?

恐怖分子泳池派對、女性極端分子大搞聯誼 …… 即便對曾屢次接觸中東與恐怖主義題材的導演科斯明斯基而言,《理想國》對 IS 的刻畫也是一次尤為大膽的冒險。8 月 20 日《理想國》第一集在英國電視第四頻道(Channel 4)播出後,吸引瞭多達 140 萬人觀看,但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買賬。

據英國《每日郵報》報道,一位父親在 2014 年被 IS 殺害的 20 歲女性 Bethany Haines 在《理想國》播出一集後表示,第四頻道應當將《理想國》的播出推後至少兩周。作為受害者傢屬,他們唯一想要的是伊斯蘭國在現實中被徹底覆滅,而不想隻是在電視中看到這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太陽報》亦采訪瞭一名曾在阿富汗服役的前英軍上校 Richard Kemp,後者指責《理想國》對 IS 的描繪 " 相當於聖戰主義者的《兄弟連》和《敦刻爾克》"。

2007 年科斯明斯基編導瞭迷你劇《身份的戰役》,在英國第四頻道放映,直面英國穆斯林青年的極端化問題。今年的《理想國》更進一步,把焦點對準瞭 IS 內的狀況。

對於 " 美化‘伊斯蘭國’ " 的指責,導演科斯明斯基從一開始就有心理預期。在他看來,把投奔 IS 的 " 聖戰者 " 當成瘋子固然簡單,但隻有把他們還原成受教育、能思考的人,才能透視出迄今 800 多名出身各異的英國年輕人追隨聖戰主義思想、投奔 IS 的真正動機。" 我們需要破解簡單粗暴的思考方式 …… 我認為最好的做法是制造一些虛構的角色,通過跟蹤他們(在‘伊斯蘭國’)的旅程觀察到底會發生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對 " 聖戰者 " 角色的同情 " 不可避免 ",但隻有理解瞭穆斯林青年被 IS 吸引的原因,才能更好地應對這個問題。

隨著後續劇集漸次播出,主創的意圖也從不斷升級的暴力與罪惡中體現出來。據統計,《理想國》全劇平均收視人數高達 120 萬,與第一集 140 萬的數字相比並無顯著下降。大多數觀眾確實如科斯明斯基所言看到瞭最後,目睹瞭 IS 表面的風光與秩序下暗藏的血腥與黑暗。

立場偏保守的《電訊報》對《理想國》結局的評論:《科斯明斯基的 IS 戲劇不是招募宣傳片》

面對 IS,虛構的戲劇能否照進現實?

《理想國》遠非西方媒體第一次用影像呈現 IS。早在 2014 年,VICE 記者 Medyan Dairieh 曾深入到拉卡地區,進行瞭為期三周的報道,作為第一個可以深入到 IS 內部的新聞記者拍攝瞭一部時長 42 分鐘的紀錄片。這是西方媒體關於 IS 內部生活最系統的一手影像資料,但因拍攝許可來自 IS 官方,因此內容受到 IS 方面的嚴格控制,難以反映 IS 統治背後當地生活的真實狀態。

Vice News 於 2014 年獲得 IS 拍攝許可後,在 IS 中心城市拉卡等地拍攝瞭時長 42 分鐘的紀錄片。

2017 年 5 月 17 日,英國第四頻道播出瞭由歷史作傢湯姆 · 霍蘭(Tom Holland)主持的紀錄片《IS:暴力的起源》,以探討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對教義的解釋為主題,試圖揭示 IS 意識形態的宗教源泉,但 IS 治下的生活狀態卻沒有得到體現。

與《理想國》劇組反映的一樣,西方媒體在報道 IS 時同樣面臨著取材難的問題。對 IS 內部社會生活的瞭解隻能來自於極少數自媒體在社交網絡上提供的碎片化信息,能夠系統性利用的資源以 IS 的對外宣傳和招募信息為主。例如法國女記者 Anna Erelle 就曾在《聖戰者的畫皮下》(In the Skin of a JihadISt)一書中講述瞭她是如何將自己化裝成為一個對於 IS 有浪漫情懷的年輕穆斯林女性,並以此對 IS 宣傳體系進行瞭一場 " 反偵察 "。

Anna Erelle 假裝一名剛皈依的穆斯林少女與 IS 成員直接交往,展示瞭其勸誘年輕穆斯林投身激進運動的手法。圖為 IS 成員以結婚為誘餌,勸說 Anna 投奔 IS。

作為一出虛構的戲劇,《理想國》能不能改善我們對 IS 和伊斯蘭聖戰主義的理解?針對這個問題,我們采訪瞭研究反恐與反激進化事務的英國皇傢三軍防務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Tahir Abbas 教授。Abbas 教授表示,《理想國》對 IS 生活細節的表現差強人意,但還是對真實情況做瞭平滑的潤色。例如,大多數來自西方的年輕 " 聖戰者 " 無法忍受敘利亞當地幹燥炎熱的天氣,這並未在劇中得到表現。此外,IS 境內常見的居住環境與衛生問題也沒有得到反映,主要角色在市區與兵營基本沒有遭遇什麼生活上的困難。相比之下,劇中對 IS 理念和意識形態的表現比較值得關註。

那麼,《理想國》實現瞭導演科斯明斯基 " 理解青年穆斯林為何激進化 " 的目的麼?Abbas 教授認為,《理想國》跳過瞭四名主人公萌生投奔 IS 念頭的過程,實際上完全回避瞭這個問題。描繪 IS 內部的試驗或許大膽,但在嘗試理解英國青年穆斯林激進化時,《理想國》提出瞭很多問題,卻沒有給出足夠的答案。

世界說 徐一彤

發自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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