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產社會是如何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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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產陷阱是當下流行的話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本社會從 1980-1990 年代的 1 億準中流到泡沫經濟大幻滅後的迅速中產夢碎,分崩離析之間就差瞭一場金融危機。十幾年前,當時日本有本暢銷書名字叫《下流社會》,準確描摹出 1 億準中流幻滅後的日本社會迅速滑入 " 下流社會 " 陷阱的過程。

1 日本中產社會結構正經歷重構過程

今年 6 月,筆者在東京著名學術書店 " 三省堂 " 看到一本紅色封面的文庫本新刊被整齊地碼放在醒目的位置,旁邊的架子上,貼有《朝日新聞》書評的剪報。仔細一看,原來是著名普羅作傢、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樣的事實:1933 年,因犯有所謂冒瀆天皇的 " 不敬罪 ",遭當時惡名昭著的思想警察——警視廳 " 特高課 " 虐殺的小林多喜二 79 年前的著作,竟在全球化時代的經濟大國卷土重來。

據推出文庫本的出版方新潮社透露,去年以前,每年印刷、投放 5000 冊左右;而今年,則連續增印,已突破 30 萬冊,成為年內第一大暢銷書。

同一時期,純文學雜志《Subaru》 ( 《昂》 ) 6 月號推出題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反擊》的特刊;NHK 專題紀錄片《Working Poor》 ( 勞動貧困,意為即使努力工作,也無法擺脫貧困 ) 創下收視率紀錄;超左翼刊物《失去的一代》創刊,賣得超好,面市兩天便增印;《資本論》新譯本出版,一些 20 多歲的青年派遣社員 ( 指由勞務派遣公司 " 派遣 " 到相關用人單位的非正式雇傭的短期、廉價勞動力 ) 結成《資本論》學習會,研究自己被剝削、榨取的秘密。

在這種形勢下,近年來,因國會席位過少,在日本社會已成邊緣小黨的日共,因其對社會貧困化問題的關註,往日門可羅雀的狀況竟為之一改:委員長志位和夫演講撰文,出鏡頻頻,儼然成瞭媒體新寵;從去年 9 月開始,黨員人數以每月千人的速度穩步遞增,一年時間," 新米 " 過萬,乃至 " 日共泡沫 " 成為話題。

種種跡象表明,長期以來以所謂 " 一億總中流 " 傲然於國際社會的日本超穩定的中產社會結構正經歷著崩潰、分化與重構的過程。

在三浦展的通俗社會學著作《下流社會》成暢銷書之後,媒體甚至有 " 一億總下流 " 說法。在這個 " 化學反應 " 過程中," 物質 " ( 傳統的社會組織結構 ) 本身所釋放的巨大能量及其帶來的劇烈震蕩不僅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會在相當程度上改變日本的世道人心,乃至可能使日本進入 21 世紀以來正迅速變身的社會轉型 " 中途改道 "。

2" 一億總下流 " 化的實態

日前,日本厚生勞動省發表瞭 2007 年度國民生活基礎調查數據,結果顯示:截至 2006 年,日本傢庭平均收入為 566 萬日元,比經濟高峰時的 1994 年減少近 100 萬日元;感覺 " 生活艱難 " 的傢庭比例連續 6 年上升,達創紀錄的 57.2%。

與此同時,日本傢庭的構成呈進一步老齡化和少子化態勢:2007 年,擁有 65 歲以上高齡人口的傢庭的比重首次突破 40%;在這些 " 高齡 " 傢庭中,有 48% 的傢庭全部由老年人組成,三代同堂式傢庭的比例僅占 18%,而由老年人照顧老年人的所謂 " 老老看護 " 型傢庭的比例則繼續上升。

1995 年,享受生活保護 ( 相當於我國的 " 低保 " ) 者為 88 萬人,現已達 150 萬人,為史上最高紀錄;這個歷來以高儲蓄率著稱的國傢,零儲蓄傢庭從 2000 年的 12.4% 激增至 2006 年的 22.9%;非正規雇傭者占全部勞動人口中的比例達 33.5%,而在 24 歲以下的人口中,則超過 50%;尤其是年輕女性中的一半多為非正式雇傭者,如果她們不結婚的話,幾乎註定要與貧困為伍。

毋庸諱言,今天的日本正直面經濟高度成長以來的最大危機:貧困。而且,這種貧困,是幹不幹活都貧困,甚至是越幹越貧困。

詩人、評論傢吉本隆明命名為 " 新貧困社會 ",指出現狀已接近戰敗初期的貧困時代:" 近四五年,社會進入應稱之為‘第二戰敗期’的階段 …… 幹活、幹活,可無論怎麼幹生活也難以輕松的實感,正在年輕一代蔓延 ";這種狀況導致人的心病陡增:" 今天的日本,相當於產業革命時代的肺結核的,怕是精神疾患吧。"

更嚴重的是,目前的貧困,並不單純意味著物質的貧困。在傳統的日本社會,縱然暫時面臨經濟的窘迫,以傢庭和地方共同體為依托,或嘗試新的工作,或協助傢業,從長計議,為將來重做打算總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但現在不同,不僅為低收入所困,而且老齡社會的發展、地方經濟的凋敝,使人孤獨無所依,連從眼前的困境中舉拔出來的支點都不具備,遑論明天——一句話,是一種毫無前途可言的浮萍狀態。

一個頗具象征性的可資參考的數據是關於自殺者數的統計:連續 10 年超過 3 萬人;2007 年為 33093,比前年增加 938 人。

據警察廳按自殺者遺書的分類、統計,自殺的理由依次為生計問題、工作環境、健康狀態。而自殺者的年齡,則多集中於 30 多歲和 60 多歲這兩個世代,一邊是年富力強,風華正茂,一邊是剛剛退休,好容易喘口氣,籌劃 " 第二人生 " 的時候。

對前者來說,年過而立,看破無論再怎麼努力,狀況也難以好轉的殘酷現實 ( 客觀上,多數勞務派遣公司,薪水到被派遣者 30 多歲就封頂 ) ,隻好斷念;而對後者來說,退休後收入大減,自己的儲蓄額和國民年金所能給付的退休金都已明確,失去工作後 " 第二人生 " 的一籌莫展,加上對健康狀況的擔憂,構成晚年生活的不安和恐懼的根源。

日本非正規雇傭勞動大軍的形成和坐大,非一日之寒。遠的不說,據日總務省 " 勞動力調查 " 結果顯示,從 1997 到 2007 年的 10 年間,非正規雇傭者就增加瞭 580 萬人,而正規雇傭者 ( 正社員 ) 人數則減少瞭 371 萬人。如果是高增長的景氣時期,經濟規模本身在不斷擴大,縱然有再多的非正式勞動者,正規雇傭的正社員們也斷無失去飯碗之虞。

但今天,隨著經濟蕭條的長期化,從政府機構到大企業,對 " 效率 " 的追求高於一切,定員定崗,訂單的增加並不意味著人員編制的擴大和工資收入的上浮。相反,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是,如果為非正規雇傭者改善待遇,便等於堵死瞭 " 正規軍 " 們薪酬成長的空間。

因此,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非正規雇傭者的低薪酬不但沒能為正式員工的合理待遇提供保障,反而把後者的薪俸給拽瞭下來。

其結果,政府機構和企業中,對白領的憂鬱癥、過勞死及自殺等勞動保護災害的認定數量,已達史上最高水平。可以說," 下流 " 化的結果,連中流也自身難保,最終成為社會普遍 " 下流 " 化的犧牲。

用日本作傢、前 " 全國勞動組合總聯合 " ( 全勞聯 ) 的專職談判專傢,致力於派遣勞動者受害支援的淺尾大輔的話說,如此狀況,導致對現代日式資本主義的三重破壞:即 " 生存的破壞、自豪的破壞和未來的破壞 "。

3" 下流社會 " 是如何釀成的

筆者服務於占日本 GDP1% 的綜合電機公司時,曾聽一位老板語重心長地說:" 在這個國傢,隻要你服務於一間過得去的公司,幹上 10 年、20 年,公司對你的回報總應該讓你夠娶妻生子、買車買房,維持起碼的有尊嚴的生活。這是常識。"

他說的是 " 實話 "。

曾幾何時,日本企業提倡終身雇傭,隻要一就職,公司的 " 年功序列 " 不但保障薪酬的不斷增長,國民年金制度也承諾退休後穩定的生活;健康保險、雇傭保險等自不在話下,社宅和社員旅行等優厚的福利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除此之外," 勞動組合 " ( 工會 ) 通過日本特有的勞資談判方式,以在終身雇傭、年功序列型薪酬體系的統一框架內工作的企業內全體勞動者為對象,在不對勞資關系構成本質傷害的前提下,一年兩度或數度展開對資方的有理、有利、有節的集體交涉 ( 諸如 " 春鬥 "、" 秋鬥 " 等 ) 。作為員工個人,就算再平庸無能,隻要肯付出,以公司為傢,用不著自己出頭,一切都有制度性保障,每個人都相信 " 公司不會虧待我 "。

乃至經過戰後短短一代人的時間,上班族便養成並習慣瞭上述 " 常識 "。客觀上,也構成瞭日本社會的 " 安全網 " 和國民 " 公 " 的意識與道德資源的支撐。

可殊不知,30 年河東河西,此一時彼一時也。泡沫經濟崩潰後,如此 " 常識 " 即使尚未被顛覆成 " 非常識 " 的話,也正在經歷著巨大的動搖。而風起於青萍之末,最大的始作俑者是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

新自由主義在日本的登場,可追溯到 20 多年前,最初是以行政改革的形式出現的。1981 年,鈴木善幸內閣成立瞭一個委員會,目的是平衡國傢預算,以應對日益深刻的財政危機。

為達成此目標,動議進行旨在縮小財政規模、削弱政府職能的行政改革,具體措施包括減少公務員、國企民營化及諸多領域的解除管制 ( 所謂 " 規制緩和 " ) 。從那以後,歷經 15 任首相,或多或少,或有力或無力,始終朝著這個既定的大方向推進。

而決定性的推動,無疑是小泉純一郎任內的 " 構造改革 "。這裡既有小泉本人的個性因素,也有泡沫經濟等客觀性因素,還有美國等國際因素。

總之,被認為 " 史上最親美政權 " 代表的小泉,憑借其政治上與佈什惺惺相惜的新保守主義權威,在經濟上實行瞭大刀闊斧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加上其差強人意的政權凝聚力和 5 年有半的任期,及國內保守色彩濃厚的意識形態環境," 構造改革 " 雖然沒能被 " 進行到底 ",但島國的面貌為之 " 豹變 ",卻是不爭的事實。

客觀上,泡沫經濟崩潰後,為不良債券等問題困擾不已的大企業,在有可能長期化的蕭條中求生存成為第一要義。隨著像美國似的那種作為企業經營者,首要的工作是贏利,而不是照顧員工的商業意識形態被正當化,傳統日式經營理念開始讓路,終身雇傭、年功序列等 " 國粹 " 迅速被拋棄。

1999 年,隨著勞務派遣法的修正,原有的管制被放寬,廉價而優質的勞動力轉眼間便充斥市場,人滿為患,大企業資方額手稱慶。

開始時,財界對大企業的裁員還抱有一定抵觸。當日產汽車的巴西籍 CEO、被稱為 " 成本殺手 " 的卡洛斯 · 戈恩宣佈實施其龐大的裁員計劃時,經團聯會長奧田碩曾苦言相勸。

但小泉上臺的 2001 年,一下便有 120 萬白領 " 下崗 ",財界很快就適應並習慣瞭 " 構造改革 " 時代的遊戲規則,甚至樂此不疲,樂不知返。

但是,當由企業、傢庭及區域社會構築的 " 安全網 " 被層層拆除之後,要阻止貧困化的蔓延,隻能靠國傢的社會保障體系。

但日本作為後發資本主義國傢,社保體系其實非常脆弱。以 2003 年的數據為例,社保支付額度占 GDP 的比例僅為 17.7%,雖然比美國略高,卻大大低於歐盟的平均水平 ( 26% ) 。而小泉的 " 構造改革 ",卻首先拿本來就已很薄弱的公共事業費開刀,所謂 " 從容易砍的地方先砍 "。

於是,從 2002 年開始,每年以 2200 億日元的額度,連續削減;進而,2006 年出臺的《關於經濟財政運營和構造改革的基本方針》 ( " 骨太方針 " ) ,又確定瞭未來 5 年內進一步削減 1.1 兆億日元 ( 1 兆 =1 萬億 ) 的框架。這項被稱為 " 安全網拆除工程 " 的事業,現在尚在進行中。

如此,幾年下來,盡管日本的大企業某種程度上恢復瞭 " 效率 " 和國際競爭力,但整個社會的公共事業卻已面目全非。一個貧困蔓延的 " 格差社會 ",作為小泉 " 構造改革 " 的負面遺產,不僅受到國民的批判,且必將在後續政權中被加以糾正。

4" 下流社會 " 定型化的危險

最近發生的兩個事件,極大震動瞭日本社會:一是去年,北九州市 52 歲的患病男子,由於喪失生活保障,留下一紙 " 我想吃飯團 " 的遺書,在電、煤氣都被切斷的房間裡活活餓死的事件;另一個是今年夏天,25 歲的男性派遣勞動者在東京秋葉原街頭揮刃亂砍,致 7 人死亡、10 人受傷的無差別殺人慘劇。

事件通過大眾傳媒的報道,使人們在看到貧困其實不遠,就在身邊的同時,真切地認識到貧困的可憐與可怖。尤其是後者的反社會兇惡犯罪的性質,更使一些知識分子意識到虛擬的 " 左翼 " 向 " 右 " 急轉的危險性。有跡象表明,這種擔心絕非多餘。

2007 年 1 月," 飛特族 " ( 日人根據英詞 "Free" 的造語 "Freeters",近乎中文的自由職業者 ) 出身的 " 失去的一代 " ( 日本社會對 25~35 歲的年輕世代的稱呼 ) 自由作傢赤木智弘在《朝日新聞》系學刊《論座》雜志上發表一篇文章《叩問丸山真男—— 31 歲飛特族,希望是:戰爭》,輿論大嘩,據說當期雜志比往常多賣瞭一倍。

赤木根據其自身長期作為派遣勞動者為生存四處奔波的 " 下流社會 " 的經歷,為人們揭示瞭為什麼身為貧困層的年輕人卻支持活力門 ( Live door ) 的堀江貴文等新貴階層,甚至對小泉、安倍這種一手制造瞭 " 格差社會 " 的保守政權也充滿 " 好意 " 的貌似自相矛盾的謎底:

" 對我來說,年輕人的右傾化並非不可理喻。一個極單純的道理:如果日本軍國化,戰爭爆發,死很多人的話,社會便會流動起來。我覺得很多年輕人希望如此。"

"…… 我們這些低薪勞動者,被社會放任已 10 年。社會不但不曾對我們伸出援手,且罵我們沒幹勁,成瞭國傢 GDP 的分母雲雲。隻要和平繼續,這種不平等便會持續一生。若打破這種閉塞狀態的話,興許會生發某種流動性也未可知。而作為一種可能性,那便是戰爭。"

紮於 " 下流社會 " 的年輕人為打破 " 和平卻令人窒息 " 的 " 格差社會 ",重建某種合理的流動性,卻不得不訴諸戰爭的極端手段:" 非常遺憾,正如我們不得不希望的非常手段那樣,社會的差距如此之大,而且已被做成不可撼動的定型化的東西。"

而為什麼要 " 叩問丸山真男 " 呢?丸山是戰後日本知識左翼的代表人物。1944 年 3 月,時年 30 歲、有 " 思想犯 " 前科的丸山接到瞭召集令,旋即被作為陸軍二等兵派往平壤。而那些連中學都沒上過的一等兵,卻免於在戰敗前夕被派往沙場。

對丸山來說,戰爭時期的征兵制確是一種不幸;但對那些連中學都沒上過的一等兵來說,欺負一個畢業於東京大學的精英,如果不是戰爭所賜的 " 機遇 " 的話,永遠都不可能。換言之,正是戰爭,在那些未受過教育的一等兵的眼前,展現瞭打破等級社會的藩籬的希望——也是 " 流動性 "。

最後,作者說道:"…… 如果社會在和平的名義下,對我持續性地恃強凌弱,對我菲薄的幸福夢想持續性地加以嘲弄的話,那時,我便會在內心希冀‘全體國民持續受苦的平等’,並不假躊躇地把它作為我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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