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在西寧掛牌成立。這是我國第一個國傢公園體制試點,這場改革試圖從根本上改變生態保護的現狀。不管是生活在三江源地區的人們,還是這裡的野生動物,甚至是下遊的數億人口,都不可避免地與這場改革聯系在瞭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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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中華水塔
記者 | 楊海
編輯 | 從玉華
從西寧出發,沿著109國道向西南方向行駛70公裡,日月山就到瞭。這裡是黃土高原的最西緣,山北側能看到成片的小麥和青稞,還有用黃土堆成的院墻。翻過山,海拔逐漸升高,農作物消失不見,換作綿延起伏的大片草場,黑色的犛牛和白色的綿羊在天地間格外顯眼。草地再往上是黑色的山,石頭裸露在外面,如刀劈一般。
如果從格爾木市向南行駛20公裡,就能清晰地看到柴達木盆地的邊界。平坦的戈壁灘上陡然升起一堵巨墻,昆侖山在此以近乎90度的角度矗立起來,穿過雲層,連飛鳥都難以越過。繼續向南穿過100多公裡寬的山脈,從昆侖山口出來時,眼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無人區可可西裡,草是青黃的,小塊裸露的土壤嵌在草地上,幾乎見不到牲畜。
柴達木盆地邊緣的昆侖山 楊海攝
這兩座城市和周邊地區集中瞭青海省70%以上的人口,但他們很少有機會穿過這兩座身邊的大山,抵達青海的另一面。那裡是青藏高原的腹地,三江源地區——長江、黃河和瀾滄江都發源於此。
雖然隻有一山之隔,這裡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環境和生活方式: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空氣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七成,年平均氣溫普遍在零度以下。生活在這裡的大多都是牧民,人口密度極低。有時開車行駛上百公裡,隻能在草原上看到幾頂氈房。
對大部分青海人,甚至中國人來說,三江源仍然是一處秘境。哪怕是開往西藏的列車上的旅客,三江源之於他們也不過是車窗外的匆匆一瞥。很少有人真正到達過這裡,也很少有人真正理解這片土地的意義。
事實上,下遊能通航10萬噸級輪船的長江,總水量的四分之一來自於這片區域。黃河總水量的一半,瀾滄江總水量的15%也都來源於此。這裡是全國乃至亞洲重要的水源涵養地,雖然與內地距離遙遠,又有山川阻隔,但這裡的任何一絲變化,都會影響到下遊的生態安全。
三江源是全球對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反應最敏感的區域之一。因為長期的違規開礦和過度放牧,到本世紀初時,三江源幾乎經歷瞭千百年來最差的時期:草場退化,裸露出大片黑土灘;水土流失後,草地變成沙土地;湖泊面積縮小,冰川快速消融。
2005年,三江源成立瞭國傢級自然保護區。在2015年的一項評估裡,三江源經過10年左右的保護,生態得以"初步遏制,局部好轉"。但三江源的保護仍然令人堪憂。
十九大期間,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楊偉民透露,習近平總書記親自主持審定三江源等4個國傢公園體制試點方案,"目的就是把總面積21.5萬平方公裡的國土還給自然"。
去年6月,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在西寧掛牌成立。這是我國第一個國傢公園體制試點,這場改革試圖從根本上改變生態保護的現狀。不管是生活在三江源地區的人們,還是這裡的野生動物,甚至是下遊的數億人口,都不可避免地與這場改革聯系在瞭一起。
牧民起起落落的日子
翻過日月山向南,穿過共和盆地,在靠近瑪多縣城時,公路兩側的草地開始向濕地過渡。
草原上遍佈著蜿蜒的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水窪,水面上倒映著白色的雲彩。陽光照射下來,整片草原都泛著星星點點的光芒。陰天時,烏雲幾乎壓在草原上。強光穿過,一縷縷的雲霧像是從雲層中漏下來一般,在空氣中形成一道薄薄的簾子。
這裡是三江源國傢公園最北端的黃河源園區,占據瞭瑪多縣75%的面積。園區內的紮陵湖和鄂陵湖是黃河源頭兩個最大的湖泊,鄂陵湖水在它東段的一個出口無聲流出,這條30米寬的小河自此才擁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黃河。
瑪多被稱為"千湖之縣",縣域內有大小湖泊4000多個。這些湖泊遍佈在草原上,然後通過河流連接起來,使整個瑪多縣成為一個巨大的蓄水池。
黃河之所以能日夜不息奔騰而下,沖積出孕育華夏文明的河套平原和華北平原,都離不開這些湖泊濕地的蓄水功能。
陰天時的鄂陵湖 彭年攝
可在2004年,鄂陵湖邊那個有歷史記載以來從沒斷流過的黃河出水口,第一次停歇瞭。
事實上,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瑪多縣的湖泊就開始陸續幹涸。到2004年時,這個"千湖之縣"內,面積大於0.06平方公裡(相當於9個足球場大小)的湖泊隻剩下200多個。同時,從1983年到2004年,瑪多縣70%的可利用草場已經沙化和退化,濕地面積減少瞭80%。在當時媒體的報道中,牧民抱怨草場上"老鼠洞多到數不過來",野生動物也越來越難見到。
如此巨變,除瞭那幾年降雨量偏低等自然原因,人們也在一片對財富的狂熱追逐中,摧毀著自己的傢園。
這是瑪多縣最傷痛的記憶之一。瑪多縣縣長利加還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時,縣裡開始"牧業學大寨",生產隊卯足勁把每片草場上都放滿牛羊,最高時整個縣的牲畜達到瞭上百萬頭。
草皮之下,是藏在沙土裡的金子。
"尕手扶開上瞭瑪多的金場裡走,一路上的少年唱不完,不知不覺地翻過瞭日月山……"在一首青海人耳熟能詳的"花兒"《沙娃淚》裡,描述瞭當年各路人馬蜂擁至瑪多開采金礦的場景。
那時改革開放已經在全國鋪開,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東南沿海。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西部偏遠的小縣卻攀上瞭全國"首富縣"的位置——從1980年到1983年,瑪多縣年人均收入超過1500元,相當於當時一個普通城市職工3年的收入。
滿山遍野的牛羊很快啃光瞭每一寸草皮,采金人散去後,留下一處處礦坑,原本新茬接舊茬的草場開始青黃不接。瑪多人很快從首富的位置跌落,牛羊數量銳減,再次回到那個默默無聞的貧困縣。
瑪多花瞭十幾年的時間,才等到傷口愈合。可很快,一次更徹底的災難發生瞭。
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副局長田俊量對這場悲劇記憶深刻。1996年瑪多開始包產到戶,每傢牧民都盡可能增加牲畜量,最高時整個瑪多縣承載瞭160萬頭牲畜,"成為全國載畜量排名前10的縣"。
"這就造成瞭局部的過牧,草原沙化比較嚴重。"田俊量停頓瞭一下說,"最後整個縣都沒一片完整的草場,有些牧民失去瞭基本的生產資料,隻能流落他鄉,要飯去瞭。"
這是本世紀初出現在青藏高原的"生態難民",加上黃河源斷流,草原變荒漠,它讓包括田俊量在內的很多三江源人看到瞭,在這片土地上,生態是如何支配著人們的生存。
比生態移民更合理的路?
改變是在黃河源斷流一年後開始的。2005年,國務院批準瞭《青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生態保護和建設總體規劃》(以下簡稱《規劃》),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以下簡稱一期工程)快速上馬。
一期工程裡,除瞭人工增雨等措施外,對放牧活動的限制成為重中之重。瑪多縣作為整個三江源地區生態惡化程度最高的區域,也成為瞭禁牧、退牧力度最大的地區。
按照《規劃》,三江源自然保護區內設置瞭核心區和緩沖區,這兩個區域完全禁止人類生產建設活動。原本生活在這兩個區域的牧民賣掉自己的牛羊,下山搬到瞭政府的安置房,成為瞭"生態移民"。
新的礦藏也不斷在瑪多被探明。一處黃金儲量37噸,白銀100多噸的金礦已經詳勘瞭10年,但縣長利加清楚,"一塊石頭都不能動"。
那些未被劃進核心區和緩沖區的草場,也不再允許無節制地放牧。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管理部門根據草場的面積、質量以及地質特征,規定瞭單位面積草場的最高載畜量。在《規劃》裡,這項措施被稱作"草畜平衡"。措施執行後,曾經擁有160萬頭牲畜的瑪多縣,在數年內,牲畜數量降到瞭如今的13萬頭。
工程效果十分顯著,紮陵湖、鄂陵湖的水位不斷上升,黃河源附近的水電站不得不開閘泄洪。原本已經變成沙土地的草原又重新綠瞭起來,野生動物開始頻繁出現在草原上,甚至有人靠近時,它們不再驚慌逃散。
與生態環境一起改變的,還有瑪多縣上萬名牧民的生活方式。牧民不再是牧民,他們從不通路、不通電的放牧生活中直接來到城鎮。看起來他們擁抱瞭現代文明,但在以後的生活中,生出瞭眾多讓管理者始料未及的問題。
參與瞭這項工程的田俊量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一期工程中三江源保護區共有5萬多名"生態移民"下山,這些移民到城鎮安傢後,很多都找不到生活的門路。
"當地的條件比較差,市場和產業基礎是非常單薄的。"田俊量說,"人下來瞭,但是沒有工作機會。"
"移民"的日常生活主要靠國傢補助來維持。
"每戶每年草原獎補、草蓄平衡補助加一起,大概四五萬元。"田俊量介紹,比起在山上,牧民的生活質量下降不少。
這個有著十多年生態保護經驗的官員坦言,在三江源管理部門內部,"生態移民"工程被認為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而這次三江源國傢公園試點改革啟動前,國務院給青海定瞭三個"不",其中一個,就是"不搞生態移民"。
"三江源不像其他地區,比如黃土高原,很多區域已經沒有人類生存發展的條件瞭。三江源的大部分地區仍然可以合理利用,這麼多年下來,大自然和當地的牧民已經形成瞭一種和諧的關系。"田俊量解釋,現在三江源的核心區和緩沖區還有6000多名牧民,他們不必下山,"但隻能保留口糧畜,不能擴大生產"。
國傢公園試點成立後,改善園區內牧民的生活質量也被寫進工作計劃。為此,國傢公園試點設置瞭生態保護公益崗位,讓牧民做"生態管護員",領取固定工資。
在瑪多縣的黃河源園區,2600多戶牧民傢庭裡,已經有2100人上崗"生態管護員"。按照三江源國傢公園的規劃,未來幾年內,公益崗位將達到戶均一人。
"三江源地區的人口密度很低,要是純靠技術手段,很難進行很好地生態保護,保護的主體還得靠當地的牧戶。"在田俊量看來,公益崗位不僅改善瞭園區的民生,更重要的是提高瞭生態保護的覆蓋面。
原本住在紮陵湖旁邊的牧民索索,幾年前處理掉瞭自己的60頭牛羊。去年,他成為瞭一個全職的生態管護員。現在他手裡的馬鞭換成瞭巡護日志,每天的工作就是騎著摩托車到40公裡外的紮陵湖邊,觀察記錄草場、水源和動物種群數量等的變化,然後撿起進入視野的每一處垃圾。
巴顏喀拉山上的生態管護員 彭年攝
"之前放牧時,每年割羊毛擠羊奶的收入大概兩萬多塊,現在做管護員差不多也是這個數目。"站在海拔4600多米的紮陵湖邊,索索迎著寒風說。
隻不過,這些收入放在縣城,卻要打上不少折扣。田俊量算過一筆賬,一戶牧民一年要吃4頭牛、20幾隻羊,而這些都不能再像放牧時那樣自給自足。
"在縣城,一袋牛糞都要12塊錢,這是他們的能源。"田俊量提高音量反問,"一袋牛糞能幹什麼?隻能煮一大鍋手抓肉。"
對索索來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用犧牲的生活質量換來的,是年邁的父母生病時可以隨時送進縣城的醫院,而不是在草原上求醫無門;兩個孩子也可以上縣城的學校,讓這傢人多出瞭一份走出高原的可能。
"現在的大方向是老百姓的房子還是要蓋,集中居住之後,教育、醫療都比較好解決。"在田俊量和一些政策制定者看來,這或許是條合適的出路:老人孩子留在城鎮的房子裡,傢裡的勞動力可以回到草原繼續放牧。
在長江源園區涉及到的治多縣,現在全縣人口的74%都在縣城有房子。這些遷過來的牧民裡,三分之一是三江源一期工程時的生態移民,剩下的三分之二是自願遷到縣城的。
"他們就是老人孩子留守縣城,男人女人上山放牧。"田俊量說。
失去牛羊後,索索很難再回到放牧的生活瞭。"現在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各類技能培訓抓得很緊,都是針對一期工程時的生態移民的。"一位青海當地的官員說。
"太偏重生態保護,輕視瞭民生,現在就出現瞭棘手的問題。"田俊量說這是一期工程留下的經驗教訓。現在整個三江源國傢公園系統內的同仁都已經明白,生態保護不是隻解決如何保護的問題,而是如何處理人與環境的關系。
一度瀕危的動物,現在又為它們"數量過多"發愁
退牧限牧後的三江源,傢畜少瞭,野生動物就多瞭起來。
開車行駛在高原上,公路兩側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景象:成群的犛牛占據著"自傢草場",藏野驢忽然結隊出現在一旁,雙方幾乎沒有試探,就開始在同一片草場上各自埋頭吃草。在河邊,這兩種動物甚至會混雜在一起,排成一排喝水。
奔跑的藏野驢 楊海攝
如果下車仔細觀察,人們會發現旱獺是草原上最常見的動物之一。這種習慣被人稱作"土撥鼠"的嚙齒類動物喜歡站立不動,從遠處看很像一塊木頭。它們的動作迅速,但間隔時間又長,行動起來就像一幕定格動畫。
在可可西裡,藏羚羊已經從上世紀90年代的1萬多隻,上升到瞭現在的7萬多隻。
食草類動物重新活躍在草原上後,食肉類動物也多瞭起來。
在治多縣,僅僅今年上半年,已經有瞭幾次雪豹"逛縣城"的記錄。牧民撞見棕熊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野生動物保護是三江源國傢公園的重要工作內容之一。在田俊量眼中,不論是拳頭大小的鼠兔,還是體型和面包車相當的野犛牛,都是三江源生態鏈上的重要環節。
隻不過,一些一度瀕危的動物,現在又有人為它們"數量過多"發愁。
2012年時,藏野驢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也是我國的一級保護動物。
這種看起來頗為溫順的動物,食量卻大得驚人:一頭藏野驢的食草量相當於4頭犛牛,或者6隻山羊。
犛牛和旱獺 彭年攝
"藏野驢奔跑速度很快,專挑牧草好的地方啃吃。"在一次采訪中,一位瑪多縣農牧局幹部感嘆。這名幹部估算,加上鹿、藏原羚,整個瑪多縣的大型食草動物大概有20多萬隻,"已經遠遠超過瞭全縣的牲畜量"。
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李來興介紹,根據牧民反映,近些年三江源地區的大型野生食草動物種群數量恢復迅速,"草地載畜壓力不斷增大"。
田俊量也註意到瞭這個問題:禁牧是為瞭保護草場,現在牧場空瞭出來,野生動物卻不受限制地增長,最終可能又破壞瞭草場。
"去年青海省兩會時就有人提過這個問題,甚至有人提議恢復狩獵。"田俊量笑笑說。"管理局的態度是先把事情搞清楚,不能看到一群野驢把草場吃壞瞭,就要殺野驢,這不合法,也不合理。"
他向記者透露,今年管理局在三江源國傢公園做瞭"野生動物本底調查"。管理局會評估調查結果,然後再決定要不要進行種群幹預,包括狩獵、節育等措施。
事實上,對那些破壞草場的動物,三江源的管理者已經做過幹預。
一期工程時,為瞭治理草原上泛濫的鼠患,有些地區曾在鼠兔洞口投放劇毒。隻不過,這個幹預措施沒有讓鼠兔數量明顯下降,它們的天敵老鷹反而越來越少。
現在的草原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豎起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桿",上面沒有電線。這是管理局為鷹和獵隼提供歇腳點的"鷹架"。效果立竿見影,鷹隼多瞭,鼠兔的數量也逐漸降瞭下來。
還有些幹預,是以保護的名義進行的。每年的六七月份,藏羚羊都會從各個方向趕到可可西裡的卓乃湖邊產仔。藏羚羊保護站的巡山隊員、狼群,或許還有隱藏在某處窪地裡的盜獵分子,都會聚集在這片區域,註視著這一幕。
可可西裡上的藏羚羊 楊海攝
狼群等待著小羊的出生,然後叼走那些被遺棄或者走失的羊羔。
盜獵分子已經很久沒出現過瞭,對巡山隊員來說,現在的保護就是"趕走狼群,把落單的小藏羚羊抱回保護站喂養"。
"實在太可憐瞭,我們看不下去。"索南達傑保護站前站長才仁桑周皺瞭皺眉頭說。
在田俊量看來,這樣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並不值得推崇。"保護藏羚羊也要順其自然,狼吃老幼病殘的藏羚羊,這是千百年來的自然法則。"
"在可可西裡,狼和雪豹的數量是整個生態系統健康的標志性數據。如果藏羚羊多瞭,而狼的數量沒增多,這就說明整個生態系統還是不夠健康。"田俊量說。
三江源的很多保護工作都被稱作"生態修復",對管理部門來說,他們的目標就是讓這一地區盡可能地恢復到它原本的樣子——生存在這裡的人、動物和一草一木,共同在自然法則的支配下,達到一種內在的平衡。
"不能因為一張行政命令就不顧生態後果"
不管是對草場,還是野生動物,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成立10多年來,在保護技術上已經探索出瞭很多經驗。但讓田俊量感到無奈的是,在原有的生態保護體制下,再好的保護技術,有時也很難推行下去。
他面對的是一個尷尬的局面:自然保護區雖然是國傢級的,但是分佈在各州縣境內,地方政府對自己境內的土地和自然資源擁有管轄權。保護區裡的牛羊歸牧業局管,水歸水利局管,山歸林業局管······保護區管理局與這些部門沒有上下級關系,很多時候隻能起到協調作用,身份上更像是一個"業務指導"。
因為權責不清,生態保護與地方利益沖突時,往往也隻能妥協。
"今年8月中央環保督查組在青海時,發現自然保護區有不少違規的采沙場、燒磚廠、修路之類的案件。"田俊量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哪些地方可以采沙,哪些地方可以蓋房子,都是地方政府說的算。"
而在全國,前三批中央環保督察組接到的違規案件中,67%都發生在自然保護區內。
"我們國傢的保護區面積占森林總面積的比例已經超過發達國傢,但我們的保護成效比起美國,甚至非洲都差很遠。"田俊量對比研究過不少國外的案例:"有的地方,沒搞保護區時生態非常好,搞瞭保護區後就開始大規模搞開發,搞旅遊,生態反而變差瞭。"
2015年1月,國傢發改委等13個部委聯合通過瞭《建立國傢公園體制試點方案》。在自然保護區體系運行瞭近40年後,一種新的生態保護體制提上瞭日程。
去年6月,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正式成立。這意味著,國內第一傢國傢公園已經劃清邊界,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從裡到外的改革。
三江源國傢公園共涉及到青海的四個縣,其中黃河源園區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境內。長江源園區面積最大,包括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治多和曲麻萊兩個縣的4個鄉,以及可可西裡自然保護區。瀾滄江源園區在玉樹的雜多縣境內。
治多 吳岸彪攝
管理局在4個縣分設管理處,實行垂直管理。管理處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自然資源資產管理局,一個是生態資源執法局。
這兩個新機構整合瞭國土、環保、林業、農牧等部門的相關職責和人員,"整建制地轉移瞭過去"。
對這4個縣來說,新機構的設立不隻是崗位調動、編制調整,也是一場權力的再分配。
去年12月,中央深改組審議通過瞭《關於健全國傢自然資源資產管理體制試點方案》,三江源國傢公園成為全國的3個試點之一。
事實上,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成立以來,"三定"方案(定崗位、定編制、定職責)就一直排在工作日程的前列。現在管理局和各管理處的崗位和編制都已經確定下來,但"職責"卻一直沒能明確。
這個的問題同樣困擾著長江源園區曲麻萊管理處副主任韓建武。他坦言,管理處成立後,生態公益崗位、野生動物保護之類的工作很好推行,但隻要是涉及到山水林草的,"還是有一定難度"。
"現在園區內哪一塊地要怎麼用,一些手續還是縣上和州上國土部門的審批。"這個身兼曲麻萊縣常務副縣長的官員沒有想到,自己以管理處的名義跟州縣的相關部門協調工作時,有些難度。
"像我們這種偏遠地區,地方政府手上有相應的權力,他們才能開展好工作。現在等於把他們的權力削弱瞭,肯定會觸及到他們的利益。" 田俊量也深知改革的難度,但他也清楚,"管理權是保護工作的根子。"
今年10月,"三定"方案的最後一項"定職責"終於批復下來。
方案明確瞭,由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一傢機構,統一行使對園區內自然資源資產的所有權和管理權和國土空間用途管制職責。
這樣的方案也在十九大報告中得到體現:設立國有自然資源資產管理和自然生態監管機構,完善生態環境管理制度,統一行使全民所有自然資源資產所有者職責,統一行使所有國土空間用途管制和生態保護修復職責,······建立以國傢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
"因為自然資源屬於全民所有,這個權力本來應該由國務院行使的,現在國務院委托青海省政府代管。" 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的工作人員解釋道。"我們作為政府的派出機構來行使這個職責,但不能再做第二次委托,所以我們必須是垂直管理。"
與此對應的是,青海省的農牧廳、林業廳、水利廳、國土資源廳等部門,在園區范圍內的有關管理職責,包括土地的審批權、礦業的審批權,全部劃歸到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
在縣上,原有的農牧局、林業局等部門則會直接撤掉。
"縣級政府以後隻負責民生改善、市場管理等工作"。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的工作人員說,以後縣政府再沒有權力規定這塊草地該養多少隻羊,那塊草地能不能搞開發瞭。
今年8月,媒體曝光治多和曲麻萊兩個縣有幾處已經被叫停的盜采礦點,一直沒有修復。玉樹州政府迅速回應,"馬上整治"。但這一次,積極的州政府卻被新成立的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潑瞭一盆冷水。
"怎麼恢復還需要評估,比如復土時,要到哪取土?不能因為整治這幾個礦造成更大的生態破壞。"管理局的人告訴記者,是管理局攔下瞭這次行動。
同樣在8月,中央環保督察組到瑪多後,要求拆除一處建在黃河源上的水電站。但是管理局卻認為,拆除後鄂陵湖水位會下降2米左右,然後形成幾十平方公裡的裸露地,"容易破壞已經形成的生態系統"。
瑪多縣濕地 彭年攝
"放在以前說拆就拆瞭,既完成瞭行政命令,又能拿到項目款。" 三江源國傢公園管理局的工作人員笑瞭笑說,隨後又恢復瞭嚴肅,"不能因為一張行政命令就不顧生態後果"。
為瞭這座早就停止發電的水電站,管理局又特意找到環保部領導溝通。
按照計劃,這座本該在10月份就要"拆除完畢"的水電站,一半已經在縣政府的命令下拆成一片瓦礫,另外一半仍然牢牢守著鄂陵湖的出水口,像一座堡壘,保證著黃河源頭的生態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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