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耀自己拼死爬出底層,你們良心不會痛嗎

07-14

被稱呼為 " 老爺 " 的魯迅

與曾經的小夥伴閏土喪失瞭溝通的可能

到底是誰的錯呢?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處底層,是讀初中的時候。投靠親戚,在某高校食堂打工的叔叔回來瞭,他最終沒有在城市裡娶到媳婦,也沒法留在城裡。在城市的親戚,嫌他不爭氣。好不容易給他介紹一個對象,卻不珍惜,到女方傢裡也不懂送禮。

叔叔特別疼愛我們,每次過年回來,都會買很多城裡的點心。他還從城裡買一輛 28 式永久牌自行車,帶瞭幾百公裡,回來再把它組裝起來。我和弟弟,就是騎著這輛自行車去縣城讀的高中。那是我們的共享單車,我們還共享瞭夢想:一定考上大學,奔向遠方。

我為叔叔的遭遇感到不平,甚至痛哭失聲,用拳頭猛擊院子裡那棵十年以上的老榆樹。我知道世界上有兩個世界,一個是他們的,一個是我們的。我發誓要和城裡的親戚斷交,並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其實,在當時我唯一能做的,也許就是考個好成績而已。父親知道這一點,他不失時機地建言:好好學習吧,就看你以後能夠如何瞭。

父親是一位老師。作為 70 年代末的中師畢業生,他最初教的是高中。高中解散後,他的同事很多都到瞭縣城高中,後來有些做瞭校長和局長。父親選擇離傢最近的鎮上,當瞭一名初中教師。那是他一生中最具決定性的選擇,回歸傢庭,同時也退回到瞭底層。等我們到外地讀大學的時候,父親又從鎮上的初中,退到瞭離傢隻有 500 米的村小。

我並沒有和城裡那傢親戚斷交。那是我的四爺爺,1949 年 " 參加革命 ",他離開我們這個村莊的時候,隻有 16 歲。他對我那位被他安排到大學食堂做飯的叔叔做出瞭這樣的評價:不愛學習,不愛衛生。一點都不上進,還是農村人思維,連談戀愛都不願意請客吃飯。他的評價,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角度看到的事實。

我這位爺爺,做到瞭一定的官位。每年,他都要為回老傢為他的母親祝壽,從她 80 歲開始,一直到 100 歲,他堅持瞭 20 年。故鄉 20 年都沒有什麼變化,他幾次從中牽線搭橋,想讓傢鄉通電,均告失敗。最終,他以一種無奈的口吻談及傢鄉:貧窮,落後,毫無希望。

在大傢心中,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精英。每次回來探親,他都到先到附近的縣城,然後由縣政府的轎車把他一傢人送到村口。小轎車揚長而去,激起一片塵土。他和每一位見到的鄉親打招呼,心裡一定很不屑,但是表面上仍然客氣、熱情。在他城市的傢中,他的太太(我稱之為四奶奶)提起老傢這個村莊,往往先是一聲驚呼:怎麼能那麼窮,那麼臟?

最初,這樣的驚呼讓我非常不快。那是我長大的地方,至今我回憶起無憂無慮的漫長童年,都感到幸福。父親雖然是 " 商品糧 ",但是他和鄰居傢的農民叔叔沒有什麼不同,大傢都一起在田裡勞作。鄰裡之間互幫互助,有時候鄰居傢做瞭好吃的,還會端給我們一碗。這樣的 " 傢鄉 " 足以讓我贊美,但是,在我踏上大城市求學的那一刻,我知道四爺爺他們說得也是對的:那麼窮,那麼臟,那麼不爭氣。

我一點都不厭惡這個 " 底層 ",那裡有我的父母,也是我過去的一部分。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有些長輩給我的建議是:" 離傢越遠越好,有多遠走多遠。" 他們雖然無法離開,但是也知道傢鄉的落後,也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是一個底層世界。他們不知道哪個大學更好,隻是朦朧地認為,距離這個底層越遠的世界,也就越美。

逐漸地,我和那個世界也有瞭隔閡。我甚至做不到像四爺爺那樣,每年回去一次為母親慶生。並不是因為我比他更忘本,而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瞭。進入 21 世紀,隨著大量農村人口進城務工,整個 " 底層 " 也被重構瞭。我所委身的城市,也是一個堅固的世界,我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在這美麗新世界安頓下來。

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底層。喬治 · 奧威爾在《通往維根碼頭之路》中寫過英國中產階級對底層的偏見:他們身上的氣味,永遠洗不掉。毛姆也有同樣的看法,他更尖刻。他對英國底層人民的評價是 " 他們,好臭 "。上世紀 20 年代,毛姆到中國旅行,他發現中國精英(地主以及低級別官員)頗能和底層人打成一片,可以在一起喝茶聊天,這讓他很驚訝。但是幾乎同時期的魯迅,卻在《故鄉》中捕捉到中年閏土那一聲蒼涼而卑微的 " 老爺 "。

逃離底層,當然是正當的,也是整個社會前進的原動力。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更好的生活,但是最終,仍然會有一個 " 底層 " 存在。這是一個競爭的結果,僅此而已。底層隻是這樣一種狀態,底層的人們,並不比那些身處高位者更惡毒或者更殘忍。當然,相反的說法也成立:並不是你窮你就有理,底層也並不沒有什麼道德優勢。

過去,我們常被教導,富人很有可能是壞的,課文教導我們從楊白勞的而不是黃世仁的角度來看待世界。這當然有很大問題,但是,今天似乎又走向瞭反面,從 " 為富不仁 " 變成瞭 " 窮則丟人 "。在很多媒體的報道和網絡熱文的敘事中,底層被建構成瞭一個可怕的存在。

《我為什麼要拼死爬出底層社會》這樣的文章能夠刷屏,說明 " 精英的世界 " 與 " 底層世界 " 已經隔膜到瞭何種程度。每個人的遭遇,其實都是一種個案,但是隻有你在底層的遭遇,才有可能被賦予某種普遍性。

浙江有位大學教授,談戀愛被副教授、同時也是博士的女友欺騙,這讓人嘆息,但卻並不會被貼上 " 教授很傻 "" 女副教授很壞 " 這樣的標簽,輿論會把它定位為個案。但是,如果一個出身底層的保姆縱瞭火,就有可能是整個保姆階層都有問題。

真正悲哀的並不是底層社會的處境,而是這個階層的沉默。能夠敘述自己的遭遇,其實就已經是脫離底層的標志瞭。真正的底層,是沉默的,哪怕在一個人人都可以發言的網絡社會,仍然沒有他們的聲音。至少從魯迅那個時候開始,底層就已經是一個 " 被定義 " 的存在。歷史已經證明,精英給這個國傢造成的傷痛,並不比底層少一分。

我離開瞭曾經生活的環境,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 " 爬出 " 或者 " 逃離 " 這樣的詞。我想起小時候鄉親們對四爺爺的評價:" 他這個人,很傢常 "。意思是他雖然到瞭精英階層,但卻仍然能夠與身處底層的鄉親們溝通。我認為,在中國,這種 " 溝通 " 至關重要的。被稱呼為 " 老爺 " 的魯迅,與曾經的小夥伴閏土喪失瞭溝通的可能,到底是誰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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