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首回鄉:村裡隻剩兩戶人傢

02-27

▷年久失修,老屋已經倒塌

魚塘成瞭一灘死水,道路上滿是雜草,老屋的房梁從中間折斷。破落的不隻我傢,整個茨竹溝都是如此。

2 月 14 日,年二十九,離開傢鄉 12 年後,我首次回鄉祭祖。2005 年也是這樣一個冬天,我和妹妹被送往廣東,與南下打工的父母團聚,此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傢鄉茨竹溝,位於重慶東部山區,是一個典型聚族而居的自然村。全村除瞭嫁進來的媳婦,全部同姓共祖。這天上午,我們一行 15 人從縣城出發開車到最近的公路,而後步行進村。這天茨竹溝被濃霧包裹,比起縣城平添幾分陰冷。出發前,堂弟就告訴我:" 老傢冷,要穿秋褲 "。可當我再次站在茨竹溝時,除卻寒冷,更多的是震驚。

房梁從中間折斷,屋前的地壩鋪滿掉落的土磚,門板虛掩在上面,房屋左半部整個沒瞭。一眼望去,除瞭 " 殘垣斷壁 " 我想不到任何形容詞。這裡是兒時我住過的傢,不由得往前走近瞭幾步,表姐立馬叮囑:" 當心安全,不要靠的太近 "。破落的不止我傢老屋,整個茨竹溝都是如此。

印象中,這裡多山,少有平地,村裡的房屋依山而建,次序分佈。村東是緩緩而下的山澗小溝,村中有一魚塘,魚塘上方有一水渠穿村而過,我們叫它堰溝,用來灌溉農田,水渠兩邊的石坎是村中主路。那時的茨竹溝,雞鳴狗吠很是熱鬧。大人們出工種地,同輩的小孩紮堆遊戲,大點的在傢做飯,飯好後到村口大聲一喊,於是各回各傢。

可現在溝裡的水幹瞭,堰溝被填瞭,魚塘變成一灘死水,原本的道路也長滿瞭雜草,偶爾還有野豬出沒,臨近過年,整個村卻死一般的安靜。這些泥土夯成的老屋,長期無人居住,顯得破落不堪。各戶房門緊鎖,隻在大門寫上戶主的名字。

拜祭完本傢爺爺後,父親指著幾座沒有墓碑的墓說,這就是我們茨竹溝的幾位老祖宗,沒有他們就沒有你們。我和堂弟拿著鞭炮、紙錢、香燭挨個清理、祭拜,叔伯親友輪番跪拜燃香。沒過多久,鞭炮聲此起彼伏。表姐說,除瞭白事,每年祭祖是茨竹溝最熱鬧的時候。

兒時的茨竹溝有 20 多戶村民,都是本傢親戚,大部分是我爺爺奶奶開枝散葉的結果,其餘則是他們叔伯兄弟的後人。爺爺那輩共有六兄弟,他是最小的那個,子孫卻偏偏最旺,有 6 個兒子,兩個女兒,每個子女又至少有一雙兒女。

隻是,當我再次回到茨竹溝時,親戚已經進城居住,這裡隻剩兩戶人傢。一傢是年逾八旬的獨居老人,過完年後他也將搬到臨近的鄉上,留下唯一的一戶——生瞭四個小孩才得到兒子的貧困戶。他們都是我的叔伯長輩。

就像一百多年前,祖先為瞭生計在還算富饒的茨竹溝安傢。現在,外出打工的長輩有瞭獲取更好生活條件的資本,開始搬離茨竹溝。如今這個小山村的後人們,已經分散定居在鎮上、鄰鄉、縣城、重慶,甚至廣東。

▷村口附近的公路還沒修好

我傢老屋塌的時候,屋裡還有人住——村裡最窮的五保戶胖伯。

胖伯 69 歲,跟我同宗,是二爺爺過繼的兒子。他沒上過學,不認字,為人過於憨厚、孤僻,生活邋遢,經常被人欺負。胖伯 20 多歲時,曾娶過一門親。銳伯伯說:" 他就是太傻瞭,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性生活 ",婚後同房隻知道跟媳婦打鬧 " 經常摳她腳底板 "。後來,胖嫂就跑瞭沒有回來,胖伯成瞭四鄰皆知的單身漢,這件事在村裡流為笑談。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經常圍著他叫 "nangber"(土話傻子)

早年間,胖伯也曾跟著親戚到城裡討生活,做些重體力的搬運等工作。年齡大後掙錢越來越難,隻能回村種地。他也是茨竹溝外出打工後,唯一回村定居的人。隻是胖伯的房子年久失修,沒過多久就塌瞭。好在遷出茨竹溝的人越來越多,留下瞭許多空的房屋。他索性搬到空房子裡面住,走瞭的人也樂意他幫忙看房,圖的是 " 加點人氣 "。

我傢是胖伯住的第三戶,他還在五伯、鐘伯傢住過,隻是都發生瞭坍塌。2009 年,爺爺去世,母親回鄉奔喪曾見過胖伯。" 潮濕、陰暗、嚴重漏水 ",母親對他的居住條件很是擔憂,臨走塞給瞭他一百塊錢和一條煙。" 房子是白天塌的,他正好在屋裡 " 銳伯伯說,轟的一聲,房子左邊整個塌瞭下來,住在右面的胖伯逃過一劫。不過此後,再也沒人願意他幫忙看房瞭。

這次回來,我沒有看到胖伯。表姐說,我傢塌瞭後,他搬到瞭政府為五保戶修的新房子中,現在靠著存糧和低保過日。" 胖伯也不想走,這邊沒地方可住,那邊又跟人鬧矛盾,老無所依可憐 " 幾位伯伯說,他前兩年還種田收糧,年尾還殺瞭 200 多斤的豬。" 鄰村的人跟他稱肉,欺負他不認字,把好肉都低價騙瞭去 "。

胖伯走後,常年在茨竹溝的就剩和爺爺與堯叔一傢。

和爺爺今年 82 歲,兒孫都在外地打工,他自己獨居在這山村。我站在倒瞭的老屋前,和爺爺剛好從他傢出來,半天沒認出我來。我告訴他後,他直說 " 記得,記得 ",握著我的手半天不松開。臨走時,和爺爺招呼我過去,他從屋裡端出裝著瓜子、糖果的簸箕,讓我多抓一點放在口袋。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傢裡種田種地還收瞭一千多斤糧食,隻是身體越來越差。年後,他也要搬到鄰鄉,給外出打工的小兒子照看新房。

等他走後,茨竹溝就隻剩堯叔一傢瞭。

堯叔是他這輩中兒女最多的——有四個,三個梯次排開的女兒和最小的兒子。早年間,堯叔的父親發瞭話:" 生出兒子就不生瞭 "。為瞭養活這一大傢人,堯叔常年在外打工,留下媳婦、兒女和近 80 的父親在傢務農。他們還負責幫親友照看祖屋、代辦村裡的瑣事。祭祖時,我們發現所有墳墓上的雜草都清理過瞭。臨走時,二伯娘給堯叔媳婦塞瞭幾百塊錢。她說:" 這都是人情 "。

堯叔的大女兒學習成績很好,小學畢業直接被保送到重慶某所著名中學,由於負擔不起市區的生活費用,她最終選擇在本縣的分校就讀。考高中時,她又以超錄取分幾十的分數上瞭本縣名列前茅的學校,還被學校安排去北京旅遊。這是她去的最遠的地方,讀書成瞭她走出山村的最便捷途徑。

回縣城的路上,父輩們談起瞭堯叔傢的打算。政府給貧困戶有兩萬多的建房補貼,他們打算在原址從新蓋新房。

" 在這蓋?在這怎麼生活?"

" 不然還能怎麼辦?這麼多小孩負擔這麼重,還能怎麼辦?"

父親的反問讓我語塞,他們要走出去真的沒那麼容易。

▷合影中的少年們已經四散各方

祭祖這天,碰到瞭回來清理房屋的鐘叔。前一天,他們剛把傢當都搬到瞭臨近的鄉上,茨竹溝的房子變成真正的祖屋、老房。鐘叔一傢在廣東東莞打工,年輕的兒子在那邊的工廠擔任主管,已經購房入戶。今年過年,他們專程從廣東開車回鄉搬傢。

我和父親也是從廣東開車回傢過年。由於親友都進瞭城,回鄉變成瞭回城。其實,在城裡過春節已經有七八年瞭。奶奶有 8 個子女,父親最小常年在廣東,其他的伯伯、姑姑都在縣城買房買車,他們的子女也都習慣瞭城裡的生活。爺爺過世後,為瞭方便照顧奶奶,父輩們也把她接到瞭城裡。

老人是不願意走的,習慣瞭農村生活的自由,不願意 " 長期住在別人傢 "。後來,父輩們合資在城裡為奶奶買瞭套房,讓她單獨住在一邊,又方便日常照顧。今年過年時,我陪著奶奶走在各位伯伯傢之間,由於暈車每次去都靠兩條腿走。幾公裡的路多是陡坡,83 歲的老人走路顫顫巍巍,讓人很是擔心。" 我不願意去,她們煮的我吃不慣,走過去又累死個人 " 奶奶說,她寧願安安靜靜自己過。

可兒孫們喜歡熱鬧,四世同堂怎麼能少瞭老人。進城後,每年過年宴席都是以奶奶生日為開端,年二十八這天通常在大伯傢為奶奶做壽,凡是回來的兒孫都得來吃壽面。到瞭年二十九,過年的宴席拉開帷幕,從大伯傢開始,到各伯伯、姑姑傢輪流各辦一天,一輪吃下來年也就過完瞭。

這種模式以前在農村不敢想象,一是沒有經濟條件,二是人情關系在父輩眼中更重瞭。父親依舊記得,以前在茨竹溝資源有限,為瞭爭灌溉的水源、晾曬谷子的場地,親戚們沒少吵架、甚至動手。不過,進城後沒有瞭生產資料的矛盾,親戚來往更加頻繁。每天一大早便有人在傢族群中聊天、問候。

不過,這種宗族關系是以長輩為核心的。今年團年時,父親感嘆:" 媽在傢就在,以後媽走瞭,我們這些離開瞭的人還能不能聚得齊。" 這種擔憂不無道理,關系最為緊密的父輩為瞭更好的生活離開瞭傢鄉,而我的同輩們眼光也沒局限在小縣城,大多已經在重慶工作、買房,最遠的我還在廣州讀書,已經沒人再回茨竹溝定居。

倒是父輩們還在盤算,在茨竹溝各傢老屋基礎上重蓋房,以後回去養老。不過,討論瞭一年多的計劃,始終沒有著落。年輕人總是揶揄他們:在城裡住習慣瞭,你們還願意回去嗎?

也有伯伯建議,在茨竹溝蓋個祠堂方便祭祖。

大伯伯說:" 畢竟那是我們的根不能忘,也方便年輕人回來還能找到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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