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到瞭 20 年代，西方的默片史已經來來去去瞭好幾個先鋒電影流派，英國佈萊登小組、法國印象派、德國表現主義、蘇聯蒙太奇派、好萊塢也在格裡菲斯的帶領下開始玩得飛起。
但在中國，一切才剛剛開始。
" 一切才剛剛開始 "，這話是書裡說的，也隻能在書裡看到——第一部國產片《定軍山》（1905）、第一部故事片《難夫難妻》（1913）、第一部長片《孤兒救祖記》（1923），第一部這個，第一部那個，到今天居然全部在歷史長河裡消失掉瞭。想想盧米埃爾 1896 年拍的幾十秒長的影像保存得完好無缺，梅裡愛的雜耍魔術也都還能一睹真容，有時候覺得不可思議。
《盤絲洞》原本也屬於這些影史幽靈中的一份子，直到 2011 年，挪威國傢圖書館在一次清點中，於 9000 多卷老膠片中找到瞭這份古老的拷貝，他們抽取瞭一些斑駁不清的影片截圖，發給中國，才知道這就是早在中國丟得無影無蹤的珍貴默片《盤絲洞》。
經過兩個月的修復，又是兩年的往來交涉，終於 2014 年 4 月 15 日正式回歸北京進行公映，一度被人稱作是 " 歷經磨難，西天取經的孤兒電影 "。
上周末本片再次來到廣州進行展映，作為北歐紀錄片主題影展的開幕影片。一早聽說過《盤絲洞》的大名，以前還當它是中國第一部志怪的奇幻電影，其實不是，在它之前也有從《聊齋》而來的《清虛夢》、《濟公活佛》、以及一些奇怪的西遊題材如《孫行者大戰金錢豹》之流，但今天還能看到的，《盤絲洞》應該算是比較早期的瞭。冒著大雨趕到廣州，看完之後幾個人猛拍大腿，太值瞭！！
《盤絲洞》就算不是最早的奇幻片，應該也是最早出現女性 " 露點 " 的電影。據導演但杜宇的好友鄭逸梅回憶，1927 年 2 月，" 開映前，已轟動上海。至公映，萬人空巷，個影院連賣滿座，南洋一帶也爭購拷貝。" 當時的《北洋畫報》就曾批判《盤絲洞》" 藝術墮落，大賣色情 "。
而導演但杜宇夫婦靠這一部片子，凈賺五萬元。我沒有經歷過 20 年代，不知道五萬元在那時意味著什麼，但據說他們靠著這些錢養活瞭自己電影公司所有的器材和道具、人員的需求，" 汽車有瞭一輛再備一輛 "，大搞資產階級作風 ……
可惜那傳說中的露點鏡頭沒有保留下來，全片原長 90 分鐘，模仿章回體小說的形式分成瞭十大本，也就是十個章節，分別是：
孫悟空七十二變
濯垢泉仙女戲浴
豬八戒水底忘形
唐三藏強迫成親
各洞魔王吃喜酒
開夜宴百戲雜陳
鬧新房悟空顯神通
盤絲洞天羅地網
猴子兵大戰中魔王
蜘蛛精喪命顯原型
而在這十本之中，僅有後七本留存，有尾無頭，在那前三本裡，便是有著七位形容姣好的蜘蛛精在浴池中 " 嬉戲脫衣，裸腹坦背 " 的香艷場面，據說為瞭拍攝豬八戒 " 待俺老豬也洗洗 " 的場面，影片還運用到瞭以當時的技術難以想象的水下攝影。當年的《西遊記盤絲洞特刊》中撰詩形容道：
萬縷千絲妖亦仙，艷稱佛國有情天，爭看一粒明珠影，慧業應生五色蓮。
花樣肌膚柳樣妖，神絲細縷掩輕綃，卻應袖起降魔手，如此精靈亦太嬌。
詩中的那 " 一粒明珠 "，說的便是當時有名的 F.F. 小姐（Foreign Fashion），中國影史上的第一位女主角，也是第一個女明星，殷明珠。
1921 年，靠畫畫為生的才子但杜宇從法國人那裡搞來瞭一臺 " 愛拿門牌 " 攝影機，幾個人搗鼓半天，玩不轉，但杜宇完全是靠著自己的摸索學會瞭拍攝、佈景、打光、洗印的所有流程，終於準備開拍他的處女座《海誓》。
跟一手打造出好萊塢明星制度的 D.W. 格裡菲斯一樣，但杜宇也熱愛美女，畫畫就喜歡畫美女，還出版過一本叫做《國恥畫譜》的情色向漫畫集，看得出是個叛逆前衛的年輕人。如他這般，要拍電影自然是非找美女來演不可的，於是才有瞭但杜宇跟中西女校的 F.F. 小姐殷明珠一拍即合，二拍定情的佳話。
閃婚的二人
1926 年農歷春節，二人在杭州結婚，婚後即刻投入到《盤絲洞》的拍攝當中，趁著熱戀，影像拍得情色纏綿些也是應有之意。據有看過全片的記者記述：" 蜘蛛精聚浴一幕，七人中入浴者僅三人，真下水者僅殷明珠一人。" 現存的殘片裡雖然沒有這些場面，但看殷明珠身穿肚兜、手持長劍，和其他六位女孩子盤踞在造型詭異的洞窟中，神色嫵媚地勾引唐僧，依然覺得饒有興味。
影評人李震曾在 2014 年觀看《盤絲洞》後撰文回應早先歷史上對本片 " 淫詞艷曲 " 的評斷，他說 "《盤絲洞》裡的蜘蛛精化成女人身之後具有瞭正常人的欲望，除瞭獻出原型，其形象其實沒有被醜化和妖魔化，她們代表人的欲望；她們其實是美的，而且必須使美的，否則‘欲’就無所由來。"
《西遊記》的這七十章講《盤絲洞》，實則是講人的 " 七情之窟 "，片尾字幕中雲：" 隻為動瞭情欲一念，卒致自焚其身 "，看似是導演的言志之辭。可但杜宇滿眼柔情地拍攝美麗動人的新婚妻子，本身不是 " 情欲一念 " 又是什麼呢？
《續盤絲洞》
觀看《盤絲洞》令人幸福，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是由外至內的思想變化，往往是看瞭西方的那套都說好，內心其實還是一個個衛道士。惟但杜宇和殷明珠是性情中人，敢於嘲諷也敢於自嘲。可惜二人後來沒落，電影公司也在炮火中毀掉，逃亡香港後也沒能再次重出影壇，雙雙攜手老去，至於後來連見證他們愛情的《盤絲洞》也沒能保留下來。
站在這個角度上看來，重新尋得《盤絲洞》的拷貝之於中國影史的意義，似乎又有另一重深意。
P.S. 這次廣州《盤絲洞》展映的現場配樂是廣州本土電子樂隊 Love is a reverb 愛是殘響，迷幻的氛圍營造得非常好，幾乎演奏出瞭愛森斯坦《總路線》和杜拉克《僧侶與貝殼》的風格。現場配樂搭配默片，跟我們熟悉的看電影的方式相比，更有現場感，像舞臺劇也像音樂會，感覺跟影像的距離都被拉近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