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夏天,我才第一次看瞭《銀翼殺手》。這是一部 " 詭異 " 的電影,它走心而不隻是炫目。
它首先是一部科幻電影,但講的卻不是科技如何發達,而是在科技昌明、高速消耗著這個日益萎縮的世界,人間如同 " 末世 " 之後,人將如何看待自身。
與觀眾期待所最不同的是,即便是 " 復制人 ",外觀都與人類別無二致
主角瑞克 · 戴克所受命追殺的每一個復制人,也像人一樣,各個有所不同,擁有比人類更矯健的身姿、更俊美的面容,身手不凡、智慧拔群。更有甚者在思維、情感上能夠如老朋友般打動人心。
銀翼殺手戴克遇見復制人 " 瑞秋 " 之後發生的改變,幾為 " 三觀盡毀,宛若新生 "。而我作為一名 " 遲到 " 的觀眾,看完這部不同於科幻片,也不同於動作片、驚悚片、冒險片的傑作後,在那些由看似散漫無序的情緒編織的場景與對白裡,也被深深打動。
復制人 " 巴蒂 " 的遺言,如此撼動我的內心:
All th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the rain.
超逸的智慧、孤獨與傷感,已消解人類與復制人的界限,甚至已經剝去瞭沉重的肉身。
這句臺詞成為 1982 年版《銀翼殺手》惡評如潮票房慘敗之後,所有影迷心中的經典。我十分確定,在這句話、這個場景裡,我們都感受到瞭同樣的東西:
孤獨。
它如此清晰又感人至深,是因為在創作與觀賞科幻作品時,潛意識中的孤獨感正是其中的動力。
在人的一生中,智慧或說靈魂,就像不應被囚禁在肉體中的、另外一種生命,因此它永遠暗藏哀愁,歡暢背面一定有悲傷,沒有人終生隻為開懷大笑。
借由 " 復制人 " 這一媒介,1982 年版《銀翼殺手》向觀眾展示瞭所有隱藏在人性之中、關於靈魂的飄零無依。
看完這部電影後,再看其他的科幻片,那種刻在人類智性深處的孤獨感一直是科幻的內核和驅動力。我們都有 " 太陽系天性 ",即自命不凡、大部分時候樂觀、無論如何都渴望著當我們步入未來卻依然能邂逅同伴,哪怕他們不具備與我們相同的人形。
假如真的某天,復制人之於人類社會的倫理問題將成為一個真正嚴肅的議題,真的出現瞭相當或超越人類的人工智能,世界將變成什麼樣?
人類對自身的看法會改變嗎?人還會感到那種與生俱來、冰冷刺骨的孤獨嗎?
而當孤獨借此消失,我們還會感到幸福嗎?
失去瞭這種潛意識驅使,我們所知的世界是否會迎來末世與終結?
某種程度來說,《銀翼殺手》所作出的科幻想象,和《攻殼機動隊》一樣,是有唯心主義色彩的,卻都讓人深深迷戀。
這就是為什麼它們能夠被視為劃時代突破性的科幻電影,也是為什麼一部科幻電影可以兼具科技美感與哲學意味,卻不是在科幻向未知躍進時,還以今人局限的思想情感完成一次又一次關於引力波或人工智能的假設。
相對於我,時隔 3 年有餘,彼時遲遲才領略《銀翼殺手》,如今得以及時觀看《銀翼殺手 2049》。
如果說當我看完前作後,為最後一段臺詞淚如雨下,是因為感喟一種偉大智慧的傷逝,那麼在導演維倫紐瓦這部續作之後,任悲傷與震撼在心中奏鳴,則因為偉大有時,孤獨永不消逝。
扼腕嘆息時,人會落淚,窺見宿命則讓人欲哭無淚。
前作對 " 銀翼殺手 " 是人類還是復制人沒做討論,新一代 " 銀翼殺手 " 設定為復制人但也隱含著未知。K 擁有一段栩栩如生的回憶,使得他暗暗認為自己正是其中一個追殺目標、已淘汰的舊型號復制人口中說的 " 奇跡 "。
《銀翼殺手 2049》沒有在故事情節、場景設計、人物設定以及視聽風格上直接承襲前作。但這部新作卻深刻延續瞭同一個彌漫著悲涼的概念。
瑞克 · 戴克在執行命令的過程中,成為瞭一個新生的人,他變得能夠理解並保護某種人格化或說更加超然的智慧,懂得為某種不確定的光明鋌而走險。新任 " 銀翼殺手 "K 則正是一個 " 新生的人 ",而他也同樣因漸漸相信瞭 " 奇跡 ",完成瞭自我的再生。
K 就像是戴克的來生,——重來一次,還是選擇相信未知、擁抱新生,為同樣的心靈震撼鋌而走險。
《銀翼殺手 2049》中浸染著死亡陰影的光線與煙霧、剪影交織。這是《宿敵》《囚徒》《邊境殺手》《降臨》的導演丹尼斯 · 維倫紐瓦喜愛的,更是為本片掌鏡的當代電影攝影大師羅傑 · 迪金斯的標志性風格。兩人合作過前述作品其中兩部,迪金斯同時也被成為 " 科恩兄弟的禦用攝影師 ",他的傑作包括《肖申克的救贖》《冰血暴》《美麗心靈》等等。
末世的街道色彩艷麗繽紛,危機暗藏的空間之中用色、造型大膽,死亡在其中投下長長的暗影,潔凈、空曠、寸草不生,卻虛無縹緲、影影綽綽。K 行走在其中,就像唯一的活物,是人類、復制人或一種奇跡,或靈魂的化身。
當 K 有所堅信時,他即是戴克再世,在某種顛覆成見、不確定的信念之中,他獲得瞭精神的自由。戴克的再次出現開啟瞭 K 的靈性,信念寂滅之餘他也真正脫離瞭所有外界的操縱,迎來瞭徹底的自由。
雖然孤獨,但卻無比像人類。更準確地說,是前所未有地擁有瞭某種自由的沖動,去哭泣,去愛或者選擇一無所有。
盡管維倫紐瓦在這部新片裡,為各個角色安排瞭許多易懂的情感初衷,也過多地強化瞭某些人物設定,同時使反派角色所處於的智性階段稍顯低於故事背景,——這可能會被視為表達欲過旺,或難掩商業片創作習氣。但看完《銀翼殺手 2049》後,我更加領會前後兩部《銀翼殺手》所表達的主題,它們一脈相承,抵達瞭人的內心深處、那些幾乎讓人意識不到的憂慮。
探尋遙遠世界的未知邊界,是科幻作品的使命以及特征,除瞭展示對科技無疆界的想象外,探索科技外衣下人的內心世界則是科幻作品的另一面。
對科幻作品的 " 硬 " 與 " 軟 " 一直以來爭論不休,而我懷疑這在我們真正所想象的世界中,都不重要。
科幻作品講的都是 " 未來的事 ",許多預言甚至已經成真,但《銀翼殺手》與《銀翼殺手 2049》所探索的未來是更加遙遠的。我們可能會有在不久的將來實現人工智能普及,可能實現時間穿越、星際旅行,但我們很可能永遠意識不到,智慧所面對的孤獨一直存在,正是孤獨締造瞭這一切,在遙遠的某一天,戴克、K 的一生將正如我們所經歷的過去。
孤獨促使我們探索自我、探索存在、探索未知,並期望未知的智慧生命極具人性。即便畢生未嘗孤獨,我們也會終生與它為伴。
這就是銀翼殺手的哲學,是可愛的 " 太陽系天性 ",是傷感,但是這都由於人性總是對生命滿懷著希望。
也正如日本導演深田晃司在科幻元素作品《世界,永別》中所表達的那樣,在人對末世的想象中,將別無二致地留下孤獨與詩意,作為人的智慧留下的殘影餘像。
我們就是這樣不懼絕望地熱愛這世界有過我們的存在。
那孤獨像雨
將紛紛飄墜於人行道上
填滿某種緩慢、緊致的羞恥
人行道上升,上升
宛如絕對的絕望。
——摘自 伊麗莎白 · 畢肖普 詩歌散文集《唯有孤獨恒常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