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裡面的東西更漂亮。"
一棵樹前,有一隻烏鴉,一隻猴子,一隻鹮,一頭大象,一條魚,與一隻海豹。它們都面對著一個同樣的問題:
" 為瞭公平起見,考試內容對所有人都一樣——爬上這棵樹。"
這顯然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公平。或者說,缺失瞭對等的前提條件,所謂公平,自無從談起。
先天資質多寡,與你降生於地球哪個角落,都無關於公平,隻是一種自然的事實。
但天生對正義的樸素追求,總會讓人不經疑慮:我們是否該多關註那些天賦較低,且出生低微的人群?
這個看似有著現成答案的問題,的確引不起太多人興趣。
但在去年第 54 屆臺灣金馬獎上,有部拿下五項大獎的電影,帶來滿場歡聲笑語同時,也叩響瞭一些被我們遺忘的東西。
《大佛普拉斯》,中英結合,土洋齊聚的名字。
如果隻看片名不能理解,再結合這張海報,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
豆瓣評分8.4;金馬獎上十項提名,五項獲獎;好於 94% 喜劇,86% 劇情。
甚至被媒體稱為"臺灣近十年最重要的電影,上一部是楊德昌導演的《一一》"。
無論這個稱呼是否過譽,但業內外的一致贊許,卻是不可忽視的事實。
把《大佛普拉斯》與楊德昌的《一一》比擬,自然是看中這部電影的現實質地。
但如隻看海報、片名乃至截圖,你也許會很快關上播放器。
黑白影像、方言發音、現實題材、大量旁白與長鏡頭、淡薄的戲劇性,很容易被當做不知所雲的文藝片。
如此不夠電影的電影,就算說的是一起啼笑皆非的謀殺,能好看嗎?
當然可以,隻要你稍加耐心,定會一步步陷進它的光怪陸離。
電影開場,導演黃信堯就碎碎念著。
一段自嘲式的旁白配合字幕,他將在這一百分鐘時間裡,一邊把人物命運拋給你,一邊提醒你可能看到瞭,也可能沒看到的東西。
這種旁白補充敘事的手法,在類型電影中常被刻意避免。
雖然本質上它可能稀釋畫面的力量,但這樣被幽默話語提醒你隻是在看故事,又能獲得一種" 明眼人 "的樂趣。
主角很快登場,兩個徹頭徹尾的城市棄民。光用一無所有形容他們可能略有不妥,畢竟還有貧窮不離不棄。
肚財、菜埔,類似舊社會窮人給孩子起的賤名,如果你懂閩南語,就能發現其中的惡趣味。
一人靠在佛像工廠值夜班糊口,一人更隻能撿撿垃圾收收廢品。
他們是被時代拋下的匱乏者,與社會中其他人失去瞭聯系,無法通過自身力量實現一絲哪怕是幻影的公平。
肚子餓瞭連廉價便當都吃不起,隻能去撿超市遺棄的過期食品。
人生追求也近乎為零,主要娛樂就是看看垃圾堆裡 " 粘乎乎 " 的成人雜志,以及工廠裡那臺老舊電視。
屋漏偏逢連夜雨,電視還壞瞭,怎麼熬過漫漫長夜成瞭最棘手問題。
抓耳撓腮半天,肚財這才想起,這地方的主子黃老板,應該有不少花邊新聞能玩味。
海歸學者、藝術界大咖、政界商界都有背景,儼然一副中產精英,連奔馳都不屑開而扔在瞭廠子裡。
以菜埔、肚財二人身份,當然沒法觸及黃老板生活。
但無聊的確可以激發一個人沒事找事的最大潛力。那輛賓利裡的行車記錄儀,就成瞭兩人偷窺上層生活的工具。
有錢真的能為所欲為嗎?
至少這幾十個視頻文件,給瞭他們肯定的答案。
但因為拍攝角度的限制,他們沒法看見香艷畫面,隻能聽著錄音棚級音效意淫。
大學生,小白領,從蘿莉到禦姐。不論是年輕肉體的彈性,還是成熟女子的技藝,二人從另一個層面,再次領略瞭世界有多不公平。
偷窺確實讓人上癮,視頻即將看完,他們的生活又要重回一灘死水,肚財二人卻發現瞭一些問題。
這個看似人五人六的黃老板,其實是個殺人犯。他親手殺死瞭糾纏自己的炮友,還將屍體藏匿於大佛腹內。
驚慌失措的二人,並未選擇報警,而采取瞭一系列啼笑皆非的舉措,來撫平自己的內心。
但真正麻煩的是,黃老板似乎已發現,他們知道瞭自己殺人的秘密 ……
但若僅此而已,《大佛普拉斯》不過是一部抖機靈的黑色喜劇。但隻要你耐心沉進去,這個笑點不斷且波瀾不驚的故事背後,隱藏著令人啞然的絕望。
導演黃信堯,今年 44 歲。
雖然在故事片領域算是首秀,但在紀錄片這一畝三分地,人有著近 20 年功底。
2014 年憑借短片《大佛》入圍金馬,受到當時評委鐘孟宏賞識,不僅拉來投資,甚至還親自任職這部長片的攝影。
初生牛犢不怕虎,黃信堯開始就沒抱著賺錢打算,自然也不會自我設限。
駕輕就熟展現底層生活剪影就已不易,還能口吻詼諧道盡時代悲喜,做得不卑不亢饒有趣味,也可見其洞察之細微。
如果拋去技術層面的討論,這部電影最大的問題,也許就是太容易被人誤以為真。即使你能輕松察覺故事本身的荒誕,也很難不被合情合理的細節牽帶進去。
電影中的臺灣社會,集合瞭這個超速時代的一切弊病。
而黃信堯顯然不是那種一路走來順風順水的知識精英,不會以樂觀態度來曲解事實,以強打雞血來掩蓋裂隙。
也不同於一般和和稀泥,隻以白描敘事,而把思考全然留給觀眾的電影。
《大佛普拉斯》既沒有任它黃河東逝水的淡然,也沒有橫眉立目的怒火,它隻是在一張張木然面孔上,用油彩畫出幹澀的笑臉,提醒你那背後抹不去的無奈。
夢想 + 現實 + 決心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電影所袒露的時代、機運與階層,才是人力所難以扭轉的真正阻力。
這裡沒有樂觀編織的虛偽幻境,有志者事竟成也隻是小概率。啞然失笑同時,你隻會意識到——苦難隻會摧殘人格,貧窮無法培育堅韌。
紀錄片導演的天然優勢,讓他能通過簡潔而不簡單的幾個鏡頭,就清楚勾勒出一個人物的重心。
片中的兩位主角,都是最自然不過的平常人,除瞭窮這一特點外,他們不夠善良也不夠邪惡,不夠聰明也沒那麼愚蠢,但都陷入瞭無法自拔的困境。
片中你幾乎看不到他們有什麼大喜大悲,除瞭偶爾爆出幾句對有錢人的羨慕,以及東窗事發後的惶恐與焦慮,他們面對周遭一切,更多是麻木與退避。
甚至在肚財意外身亡後,菜埔前去他傢中,才驚訝地發現,他自己好像完全不瞭解這個唯一的朋友。
這並非虛無主義的偽飾。在肚財的葬禮上,他甚至沒有一張能用的照片,這段看似誇張的情節,實則導演的親身經歷。你覺得虛無荒謬的,其實正發生在你我共存的這個空間裡。
" 在《大佛普拉斯》上映後有一陣子就有一個人跟我講,他說他的舅舅前兩年過世,因為舅舅無親無故的,所以就通知到這個朋友的媽媽。要幫他辦喪禮的時候,竟然發現一張照片都沒有。最後在十幾年前的傢族聚會裡面的一張合照裡找到他,硬把他的相片挖出來,掃描再放大,但是就是超級模糊。"
生存壓力導致的稀缺,讓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考慮任何形而上的東西,自然也沒有任何解脫機會。這種堪稱極簡的情感處理,一邊點出 " 眾生皆苦 " 的命題,一邊發出無可奈何的嘆息。
車輪滾滾,註定有掉隊的人,低收入、低教育、無背景的人群,逐漸成為社會的反面,進而發展為另一個社會,被排斥被忽視被刻意或無意淡忘的群體。
選擇行車記錄儀作為解開劇情線索的鑰匙,這樣設計也饒有趣味。
就導演本人所言," 行車記錄器很像一個蟲洞,它連結兩個異世界。"
壁壘分明的區隔,無論是角色還是觀眾,都隻能依賴想象去填補空缺,是情色的是黑色的都無關緊要,可以隨意變換的,才似真實的曖昧不明。
黑白間雜彩色的影像也另有深意。不同於為突出年代感而黑白的電影,《大佛普拉斯》之所以選擇如此,更多是為更深一層的隱喻。
隻剩灰度的底層人群,與五彩斑斕的上層社會,幾乎無法調和的天然矛盾間,還夾雜著另一個更大的群體——沒那麼不堪,也沒多大能量的如你我一般的 " 普通人 "。
面孔模糊的邊緣人,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喜怒悲哀。但對普通人而言,為瞭維護自己對公平世界的幻想,總會刻意與其保持一定距離。
《大佛普拉斯》卻毫不客氣,既不粉飾太平,也不追問真理,而將一切同情與不忿,都包裹進荒誕不經裡。嬉笑怒罵一番,我們才發現蒙上雙眼雖然安逸,但那些不願直面的苦難,卻不會就此淡去。
當然不該希求導演給出什麼靈丹妙藥。電影不是真理百科,作者也不是濟世聖人,他們的責任隻在於提出問題與喚起觀眾註意。
但若有萬分之一概率,能多一個人看到,多一個人思考,也許能多一分擺脫困苦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