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大城市鐵嶺

02-28

你有多少年沒聽到「鐵嶺」兩個字瞭?

它曾是全國人民最熟知卻又最陌生的城市,那句「大城市鐵嶺」使整座城市籠罩著一層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

但這幾年隨著趙本山退出春晚,「鐵嶺」被人提及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

在東北經濟日趨衰落被人詬病,地域黑也都轉向東北的今天,杜少我找來瞭土生土長的鐵嶺人 - 貂某人,趁他回傢過年之際跟大傢聊聊:

大城市鐵嶺,現在什麼樣?

文:貂某人

以前總會有人問我:你們那真是大城市?給你們一個手絹是不就能來段二人轉?鐵嶺人是不是都像鄉村愛情裡那樣呢?

這次過年回傢,我拍瞭些鐵嶺的照片,準備和各位好好聊聊鐵嶺。

有人說現在東北的重工業正在衰退,但在鐵嶺,這一切都不存在,因為鐵嶺的重工業就是燒烤。

東北人本身愛吃,並且是吃香的喝辣的,最大的消費就在吃上,味兒越重感覺越能彰顯身份,所以東北是腦血栓的高發地區,但這也擋不住東北人愛吃的心。不論是哈爾濱出名的涮肚兒,還是錦州蘸蒜蓉辣醬的地爐子燒烤,在鐵嶺人眼裡,都不行。

燒烤在鐵嶺不是飯,沒人要留著肚子在串店吃飽,一般都是作為嘮嗑吹牛逼、交流感情的社交手段之一。

在大部分眼中,一提到東北燒烤,腦中往往會浮現「一個戴金鏈子的文身大哥吃著剛烤熟的羊腰子,邊上再坐個穿著白貂兒的扒蒜老妹兒」,事實上也基本如此。腰子也是掛原油的整個大羊腰子,絕對不像望京小腰一旮沓一旮沓那樣摳搜。

不論你是在上海工作還是在北京上班,平常參加過多少高級的酒會 party,吃過多少的西餐日料,身為一個鐵嶺人,你最想的肯定還是和鐵嶺的鐵子在中醫院後身燒烤一條街喝一宿。

「姨,給我來十塊錢生筋,十塊錢肉筋,5 塊錢假豆腐皮,5 塊錢丸子,十塊錢生串,兩瓶宏寶萊,一箱簡島子。」今天的醉生夢死開始瞭。

生串

「簡島子」是鐵嶺特產,全稱簡裝島城,著名的悶倒驢。在鐵嶺人眼裡,幹啤是啤酒兌水,純生是啤酒兌水,淡爽是水。隻有簡島子才是鐵嶺人的本命酒。

在鐵嶺,就算是 gay 也沒有「服務員,給我來一瓶啤酒」這樣的娘炮說法,都是:「老妹兒,給哥來兩箱套簡島子!這箱先都起瞭!」

酒桌上的勸酒詞兒也是一套一套,因為鐵嶺人說「幹」就是真的「幹」瞭。

過瞭山海關,舉杯就得幹;你是弟我是哥,我說咋喝就咋喝。

鐵嶺悶倒驢 - 簡島子

上炕擼串是鐵嶺的特色。

雖然市內已經少有大炕出現,有的孩子甚至都沒見過這種東北特有的黑科技,為瞭保留這一特色,燒烤店把自己的包間設計成上炕擼串。

兄弟感情深,咱們脫鞋上炕一口悶。也甭管腳香腳臭,兄弟幾個帶著對象兒腿一盤,酒一喝,牛逼吹起賽過神仙。

等到幾瓶簡島子下去小臉有多紅,咱感情就多深。

年節串兒店老板也不會打樣,因為他們知道,這時候的鐵嶺人會耐不住性子出來喝酒,而且,會來事兒的老板一定會贈送一盤解膩的拍黃瓜。鐵嶺人重感情記好兒,下次還來你傢。

搭配燒烤的,是鐵嶺人酒桌上愛吹牛逼的酒文化。

像說廣東人啥都吃,河南人偷井蓋,上海人小氣一樣,在全國人民眼裡,東北人最愛吹牛逼,當然鐵嶺也不例外。

鐵嶺人骨子裡流著純種東北人的血液,不光愛吹牛逼,而且是抱團式吹牛逼。作為一個需要有群體存在才能存在的行為,無法對著鏡子自己吹,要點在於有人捧場。燒烤就酒才能吹牛逼吹出全套。

但是在鐵嶺,喝點酒吹個牛逼根本不是缺點,隻是鐵嶺酒文化中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

鐵嶺人善交際,能說會道小嗑會嘮,如果在酒桌上跟你吹瞭兩句牛逼,你別埋怨他,他那是和你交心瞭。

鐵嶺年輕人就算和他爹關系再不好,但酒桌上這套是他出去闖蕩時他爹留給他的交際寶典。

小城人眼裡,為人處事混的就是一個關系,如果酒桌上放不開,那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鐵嶺人。

艮揪的鐵嶺人要面子,掏心窩子的話平常一句說不出口,但隻要幾瓶啤酒下肚,平時藏在心坎兒裡的話也全都說瞭出來。

鐵嶺人吃燒烤喝啤酒喝的是感情,牛逼吹的是真心。

鐵嶺人的愛恨情仇都在麻將桌上。

「小張啊,幹啥呢,沒啥事兒?沒啥事兒出來打麻將啊,三缺你!我仨都想死你瞭!快來吧,老叔傢。」

麻將救場的情誼言語形容不瞭。

東北人愛打麻將不亞於四川和重慶,品類多到一個屯子一個打法。帶混兒的,抓寶兒的,最牛逼的就是杠上開花。

而鐵嶺市裡地區打的兩杠開麻將,運氣成分低且極其燒腦。中發白旋風杠,把一漂胡七小對應有盡有,但是不能立胡不能缺門。

麻將碼好,莊傢翻開杠底的一剎那,一場心理站就開始瞭。

有哈子——三連章的奔著杠底去,沒有的也硬奔著杠底去。

在你對上八條的一剎那,你抖動的右手,沒事瞥一下杠底的眼神,言語中的不在意,另外三傢全看在眼裡慌在心裡,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你杠上開花的信號:下傢為瞭速胡飄胡拆成對倒,對傢從夾五條變成對倒五八條,為瞭能胡你過杠時的八條,莊傢不敢輕舉妄動,為瞭不讓你開門硬生生的憋七小對。

誰知幸運從天而降,麻將爺爺對你眷顧有加,但當你抓到八條過杠大喊開花的那一瞬間,對傢連忙跟著推牌:「不好意思,我五八條槍杠胡」。

你想當場酸臉,心裡早已一個飛踹過去將她門牙踢掉,但是你沒有,因為對面坐的是你隔壁傢的二姐,你尷尬的說:「沒事兒,這玩意兒一碼是一碼,牌桌上可沒友情。」

你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們交心,但是沒辦法,你離不開你的麻友,因為他們比你的朋友關系更進一步。

在鐵嶺,麻友朋友傻傻分不清楚。

不光平日打,就算到瞭周六日閨蜜的下午茶檔期也排不出來,眼前晃悠的就是對面三傢牌搭子,抽個空連忙吃口飯也是一桌人一起在麻將館旁邊的館子對付一口。著急忙慌,因為吃完馬上還有下一個八。

麻將是鐵嶺人的癮。眼睛一閉一睜,兩個八圈,一天就過去瞭。有的人一下班連飯都顧不上吃直奔麻將館,按到骰子的一剎那才能踏實。

在麻將館我們也從來不叫老板或者服務員,鐵嶺人善交際,易親昵,地方小,一般都是親戚禮道的:「老叔,給我數 200 的飛子(籌碼)」,「二姨,我媽剛才來玩兒沒啊,啥?跟我老嫂一起玩的啊。」

你帶炫赫門,我抽硬玉溪,一壺小茶水兒,有麻將的地方就是傢。

不光是上瞭歲數的大爺大媽,鐵嶺麻將館充斥著最多的是一群年輕人。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消遣,精神食糧。

為什麼年輕人會留在鐵嶺打麻將?因為在鐵嶺父母的眼裡,你不是公務員,哪怕你月薪 100 萬在父母眼裡你也是工作不穩定;但你要是公務員月薪 3000,父母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所以,父母寧可花上幾十萬給你找個工作,也不想你在外闖的頭破血流。

在鐵嶺有關系才能辦成事兒。

「他大舅,你說這孩子馬上就畢業瞭,一個三本,我也舍不得讓他出去闖啊,你看看在咱廠子能給整個啥活兒幹幹不?這點錢就是心意,你拿著你拿著,以後孩子犯個錯啥的還得指著你呢」

「咋瞭閨女,牙疼啊,上媽同事你雲姨他大嫂那給你看看去,有人媽安心。」

「今天哪唱歌去啊,我認識那傢老板兒子,我找人兒,提我好使,肯定贈果盤。」

所以造成的是上一代鐵嶺父母在孩子大學畢業之後將孩子留在身邊,通過關系找一個月薪兩千朝九晚五的工作,不但不喜歡還沒有上升空間。因為這樣,一大部分鐵嶺年輕人沉淪在麻將中尋找生活的意義。

在這座小城,沒有像大城市豐富多彩的生活方式,麻將是窩在這個城市最好的消遣方式。

生活的意義找沒找到我不清楚,但是時間確實在流逝。

小時候的我沒怎麼出過遠門,感覺鐵嶺很好,吃穿不愁,有一種對傢鄉盲目的喜愛。並且人人都知道我們大城市鐵嶺,心想首都北京無非也就這樣吧。

直到有一次「同一首歌」來到鐵嶺,我才恍然出世。

印象中那是我小學的時候,當時壟斷中國的歌唱節目還不是「快樂男聲」和「歌手」,而是「同一首歌」和「中華情」。當得知「同一首歌」要來鐵嶺,全城人民欣喜若狂的找關系去體育場看演出,直到演出當天我才知道,這是同一首歌走進新農村系列節目:「走進新農村 - 鐵嶺」。

當時很小的我受到瞭極大的震驚,原來我的傢鄉鐵嶺不是一座大城市,而是一座像腳一樣大的城市。

小時候我最愛吃的佳佳基原來不是肯德基,麥肯姆也不是麥當勞,心中高大的母親山——龍首山海拔也不過百米,隻稱得上丘,一切突如其來的落後對我幼小且虛榮的心靈造成瞭極大的傷害。

那時,鐵嶺還沒有新城區,商場隻有那麼幾個。

興隆是最老牌的,相當於北京的燕莎。小時候,如果當時誰的衣服是在興隆買的,那可以說是相當有牌面。

大商是興隆最強的對手,較興隆更新一點,地位相當於北京大悅城;

兩個商場中間有一個太平洋購物中心,相當於三裡屯 3.3 大廈,裡面多為一些代購店或是山寨店,是鐵嶺年輕人追求時尚的地方。三樓有好吃的脆骨腸。

北頭有鐵嶺最為古老的室內批發市場——龍首市場,相當於北京的動物園。一到年節,周邊地區像開原、調兵山、昌圖的人拖傢帶口從村裡坐小巴車進城置辦年貨,給傢裡的小孩兒買點小吃,置辦瞭一堆年貨之後,在一樓樓梯旁吃碗涼拌的擔擔面,趕上最後一班回屯子的小客回傢。

從這幾個商業中心相互周轉,至今也僅僅需要 5 塊錢。

回到現在,位於鐵嶺市銀州區新開路剛剛建成的哥倫佈商場,貼出瞭一個振奮鐵嶺人民的廣告牌:鐵嶺第一傢 ZARA 即將開業。

現在鐵嶺這座四線小市,一切能衡量城市發達與否的標準還是都沒有:沒有星巴克,沒有麥當勞,沒有無印良品,沒有一傢奢侈品服裝門店。

但是,幾年前肯德基和必勝客進來瞭,大地影城、華誼影城也進來瞭,五星級的粵海酒店也建瞭起來,鐵嶺的凡河新區幾年之內也從茫茫稻田變成瞭棟棟高樓。

互聯網經濟也在慢慢進入,但是對於一個到處都是便宜出租車的地方,滴滴確實沒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曾經風靡全城的跑腿小哥,現在一多半也都轉行去做美團外賣或者餓瞭麼的送餐員。

它像所有三四線小城一樣,一步一個腳印的發展著。

這次過年回傢,我發現其實東北經濟的衰退對於鐵嶺人來說並沒有多大影響,沒有人對此感到惋惜,因為並沒有影響到鐵嶺人實實在在的生活。

鐵嶺人還是按部就班的上班、做生意有的賠錢有的掙錢、混社會的也還在混社會、出去闖蕩的散佈在各地但過年也回傢、年輕人有的為它做著貢獻有的也在混吃等死,這就是一個普通的東北小城。

在回北京的高鐵上,旁桌的大哥問我傢住哪,當我說出鐵嶺的時候,大哥沒有露出笑容也沒有讓我來段二人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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